蘭生出門跨上二八車,一路騎到柳搖的家。路上,他好幾次差點出事。一回因為精神恍惚一下騎進一個坑裏,車把一歪,差點兒就滾到旁邊疾馳而過的卡車下了。另一回,因為搶著過小馬路竟沒看到兩邊的車,幾乎被撞,幸虧他在最後關門把自行車橫過來了。倆司機都罵“艸你媽”,可謝蘭生也沒管了。


    到柳搖家,警察都在。


    謝蘭生說他是“謝導”,還拿出了身份證來。警察仔細對過以後把一封信遞給了他,聲音冷靜,言語關切,說:“節哀。”


    謝蘭生向床上看去,發現那裏空空如也,隻有粉色的床單上有鮮紅的一灘血跡,像一朵花,正在花期,又大又豔。


    謝蘭生眼睛被迫地睜大了。


    那麽溫柔的女人,如水一樣的女人,這就是她最終的歸宿嗎?


    為什麽。


    為什麽這一切要發生在她的身上。


    老天沒有一點憐憫嗎?


    謝蘭生用顫抖的手把那封信給拆開了。


    上麵寫著:


    【謝導,


    抱歉,非常非常抱歉,還是給您添麻煩了。因為我是真的、真的堅持不到26號閉幕了。我向朋友打聽過了,這並不會影響參選,再說,柏林那邊的組委會也並不會知道這些。


    我這一生沒幸福過。我三歲時母親去世,我四歲時父親續弦,他們不久生下弟弟,我在世上變多餘了。後一共有兩段感情,可是卻都沒有善終。當時男友的“妹妹”在三年以後接受了他,而後來的丈夫結婚隻是為了安撫母親。都是騙局。都是騙局。我從沒有親密關係。離婚後的這大半年,我很孤獨,也很痛苦,日日夜夜無法入眠……連吃藥都無法入眠。我深深地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嚐試什麽了,可,我一想到這種日子還要再過三四十年,就受不了。就受不了。我不能夠孑然一身。人生怎的才一半呢?人生怎的才一半呢!我知有人不需要愛、不需要陪伴,我卻不行,我太軟弱。我想結束這一輩子,而後開始新的人生。我知道這並不值得,但,絕望不是理性的事。


    我總關注前夫夫妻,甚至希望她早發病,太醜惡了,我不喜歡。走在路上,有的時候,看到別人母女同心,看到別人夫妻恩愛,我會想:為什麽總是我呢?為什麽不是別人呢?還是,太醜惡了,我很厭棄。為了自己不再墮落,我也應該早結束吧。


    謝導,我由衷感謝您。我的天賦非常有限,在人藝也隻演配角,可是,我也想要留下什麽,我也想有經典角色。因此,在看到了“李芳芳”時,我一下子被擊中了。她就是我,我能演她。所以,我自私地加入劇組,又自私地隱瞞一切。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如此自私的事兒,是對您做的,我的內心深深不安。我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有某個角色超越“李芳芳”了,因此一生斷在這裏,很好。


    我人生的最後溫暖,全是謝導您帶來的。我很開心,很開心。您一直盡量地對我好——把最好的房間給我,把最好的盒飯給我,經常誇我,經常聊天,您還在我被騷擾時不顧危險挺身而出,這些我都記在心裏,而且我會帶著離開。


    謝導,別難受。我已認真地生活過,已盡了自己全力,並不遺憾。佛家常說三世因果,我下輩子也許會好。我很期待,真的期待。


    另外,請別為我做任何事。我不想再打擾您了,一部《圓滿》已經夠了,我隻希望您能都忘了。不要公布這些事情,我希望能安靜地走。前夫他們……也有苦衷,我實在是不願繼續。答應我,不要去找他的麻煩,好嗎?謝謝啦。


    謝導,您是我最感激的人,也是我最抱歉的人。


    如果我也能像你們大家一樣有勇氣就好了。


    此致,敬禮,


    柳搖,


    1995年2月10日】


    謝蘭生在看完以後雙手抖的更厲害了。


    他“咚”一聲跪在地上,卻一點都不覺得疼。他喘的似一個風箱,任由眼淚瘋狂奔湧,念叨著““你怎麽這麽傻……你怎麽這麽傻……”


    心髒仿佛被刺穿了,血淌在胸腹之間的隔膜上,帶的五髒六腑跟著疼痛起來,並且還是沒完沒了地疼。


    窗戶開著,陣風襲來,把他吹的撕心裂肺。


    他此刻才終於懂了柳搖那種演戲法兒,把自己的整個生命燃盡那種演戲法兒。他一直都驚訝、慶幸可以碰到這種演員,還以為是天大的運,如今知道,柳搖真的沒顧自己,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不怕被悲劇所傷。


    謝蘭生就想起來了他看過的《荊棘鳥》。


    它在題記裏麵寫道:


    【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有一隻鳥兒,它一生隻唱一次,那歌聲比世上所有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它就在尋找著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才歇息下來。然後,它把自己的身紮進最長最尖的荊棘上,緊接著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時刻,它超脫了自身痛苦,而那歌聲竟然能使雲雀夜鶯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美好的歌,曲終而命竭。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著,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因為最美好的東西是用最深痛的巨創來換取的。】


    柳搖竟然也是這樣。


    因為柳搖還有莘野,《圓滿》遠超他的預期。他自己也在兩人的帶領之下發揮出色,甚至《圓滿》的配角們也個個是無懈可擊。莘野是個全球影帝,柳搖竟然毫不遜色,謝蘭生在拍攝以前是萬萬不敢想的。


    想著想著,謝蘭生又突然明白《圓滿》開機的前一天瀟湘廠的那個室友為什麽來找自己了(第47章 )。當時,室友勸他立即換人,不要用柳搖,他猜到是李賢意思,卻完全想不明白。


    現在他懂了。


    因為她有自殺傾向。


    所以,李賢不想讓她表演,不想讓她出名,他想她死也靜靜死。如果鬧出“前妻”自殺這樣嚴重的醜聞,國營電影製片廠是很有可能開除他的。在國營廠,聲譽第一。


    可李賢又想錯她了。


    柳搖即使在遺書裏也囑咐了“不要報複”,而且還說他有苦衷。


    謝蘭生的腦海當中快速閃過了一幕幕。


    她來麵試“李芳芳”時、她送大家小禮物時、她幫別人緩解尷尬時、她幫小紅做收工時、她拚命演李芳芳時、她把頭臉紮進水裏時、她咚一下跪上瓷片時、她演最後的哭戲時……在每一個場景當中柳搖都是鮮活鮮活的。


    謝蘭生又忽然想起他昨晚上剛做的夢。


    他破天荒夢見柳搖了。夢裏,他漂到了一大片古色古香的地方,塘裏水波清澈見底,上麵荷花開的正好。而對岸是一大片盛開的花,那麽漂亮,一個嬌俏的身影就站在那頭。也不明白是為什麽,他就知道那是柳搖,於是叫道:“柳搖!”她抬起眼看見自己,卻沒說話。他又問:“你還好嗎?”而對方的笑容模糊,沒有回答,轉身就走。他急了,一邊叫著對方名字,一邊淌進那個池子,想追過去,但對方卻越走越遠,最後進了越來越濃的重重霧氣裏麵去了。


    …………


    謝蘭生渾渾噩噩,他也不知自己何時被於千子拉起來了。


    “謝導!”於千子說,“您別多想。”


    謝蘭生隻看著對方,說:“……嗯。”


    “您……”於千子抓耳撓腮,“您還需要推《圓滿》呢!世界看到柳搖才好!您這時候可千萬不能傷心不能消沉!”


    “……嗯。”謝蘭生也知道對方是在擔心自己身體。


    因為自己還是在哭。他想要跟莘野說話,可是莘野還在飛機上。


    “謝導,”為了轉移話題,完全不知柳搖前夫的事兒的於千子說,“這次柏林的電影節還有一部中國片子,您知道吧?李賢導演的《酒家女》。”


    謝蘭生隻苦澀一笑,道:“知道。”


    於千子又說:“我剛剛聽電影局說,官方這次勢在必得。中國官方在柏林會造出很大的聲勢來,會有很多活動,也會有各種推薦,咱們沒有任何優勢。”


    “……”謝蘭生抿緊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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