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謝蘭生找攝影師想商量商量技術問題,然而裏裏外外找來找去也沒見著半個人影。


    “奇了……”謝蘭生見錄音岑晨晃晃悠悠走來走去,問,“岑晨,咱們攝影師呢?你的室友藍田呢?這幾天都沒太看見他。”


    “啊,”岑晨說,“他在別處還有活兒,兩三天才過來一趟。不過放心,藍田說了,開機那天肯定就位。”藍田提著機器出門室友當然是知道的,但岑晨肯定不會主動跟謝蘭生打小報告,況且現在還沒開機,這並不是什麽大事,藍田也很清楚這點。


    謝蘭生的眉頭皺皺,道:“可5號時藍田還說這兩星期都沒工作,可以直接進組呢。”


    “嗯,對。”岑晨回答,“您那時說21號開機,藍田算算還有兩周,就接了個別的活兒,先進組再溜出去幹。您主要跟主演談話,我們主創都挺閑的,兩三天來問一問您有沒有事就可以了,說個把小時。藍田應該是看史嚴這個主角都不過來,覺得自己也不需要這麽早到位吧。”隻要有人被允許缺席,那自己就也想缺席,非常正常的心理。


    謝蘭生問:“藍田是去拍廣告了嗎?”攝影師去拍廣告片是很普遍的一件事。


    “應該不是。”岑晨回憶,“我感覺是拍攝電影。”


    謝蘭生竟愣了會兒,才問:“什麽電影兩個星期就能拍完?”他拍片算相當快了,也最少要六個星期。


    “呃,”岑晨一向都有點憨,直來直去,沒多想過,隻道,“他說開機肯定回來,就應該能回來。可能是個電影短片,20分鍾到40分鍾的。”


    “……”謝蘭生不再說話了,轉身出去,到自己的房間裏用酒店電話給藍田的bp機發消息,讓藍田立即回個電話。


    並沒有過太長時間藍田就打電話回來了。


    他問:“謝導,你找我?”


    “藍田,”謝蘭生問,“你現在在拍電影嗎?”


    “啊,對,”藍田本來也是打算謝蘭生問就說實話,謝蘭生不問就過去了,“我用空閑接個活兒,放心,10月21號肯定幹完。”


    “……嗯。”這也的確不是大事,進組時間是主創們根據安排自己定的,閑著的人早點過來,不閑的人晚點過來,都挺正常的,但謝蘭生非常在意另外一件事情,他問,“這電影是剛接的嗎?您5號時曾經說過這兩星期都沒工作。而且,10月1號2號3號咱們兩個還開過會。”


    “嗯,對,剛說完就被邀請了。那個劇組原攝影師去的路上出車禍了,進醫院了,逗吧?”藍田完全不疑有他,道,“因為您說21號開機,我看時間也還夠用,就接下了,賺點小的。”


    謝蘭生問:“兩個星期能拍完嗎?一部電影?”


    藍田以為謝蘭生是擔心自己耽誤進度,立刻說:“放心放心,絕對拍完!”


    “為什麽呢?”謝蘭生追問,“你確定兩個星期就能拍完一部電影?”


    “用了一些小的手段。”


    “什麽手段?”


    “嗨,”見謝蘭生完全不信,也知道謝蘭生並不好騙,藍田隻好說實話了,“那個導演是個新人,跟謝導您可不一樣。他沒自信,也沒主意,總是問我要怎麽拍,覺得我比較有名。那正好,我把外景給去了去,改成內景,或者改成綠幕,給後期,這樣不就簡單了嗎。我讓劇組立刻開機,指導導演每天拍什麽。放心,兩個星期肯定拍完,不會耽誤《圓滿》進度的。”


    “……”謝蘭生說,“知道了,你們拍吧。”


    放下電話,謝蘭生在床邊坐下,呆呆地想,猶豫不定,整個人都陷入焦躁。


    藍田是他1992年拍攝第二部 片的攝影師,技術很好,謝蘭生也非常放心,他們有著美好回憶,也是因為這份信任謝蘭生才邀請他來拍攝重要的《圓滿》,要衝擊“三大”的《圓滿》。


    可是,謝蘭生很痛心地想,他變了。


    1995年以後民營公司拍電影時撒的鈔票,大把鈔票,讓他變了。


    鈔票真有那麽好嗎。不是想如何拍好,而是想如何拍爛。


    謝蘭生也非常清楚藍田今年活兒很多,九個月裏拍了四部,但沒想到曾經赤誠的他可以做到這樣。


    謝蘭生長長歎氣,到華國光的屋子裏,告訴對方,讓藍田盡早回來,然後直接協議解約,付違約金,反正現在他有錢了。


    華國光這演員副導聽了以後十分震驚,謝蘭生也沒多解釋,隻讓華國光相信他。


    而後,並沒有過太長時間,謝蘭生就聽到藍田屋子裏麵傳來爭吵,藍田大聲地吵吵著:“憑什麽?!憑什麽?!我在電影沒開機時去外邊兒接個活兒,保證21號回來工作,這都不行?!這都不行?!謝蘭生太霸道了吧!!!謝蘭生他自己已經把分鏡頭全畫完了,我在前期又沒事幹!他謝蘭生還能管的著我開機前幹什麽去?!我還願意10月8號過來匯合就夠意思了!”


    華國光也不大明白,氣勢完全被壓下去了。


    謝蘭生並沒有多想,穿上拖鞋到了隔壁。


    他一出現,藍田吵吵的聲音就小了很多,不過很快又喊起來:“解約,憑什麽?!”


    “不用憑什麽,”謝蘭生說,“合同完全基於自願,雙方都能隨時解約。藍田,解約不是因為你這兩周又接活兒了。”


    頓頓,謝蘭生又失望地道:“而是因為,電影對你不神聖了。”


    聽到這話,藍田明顯地愣住了。


    謝蘭生是真的痛心:“藍田,你對電影失去敬畏了。”


    潛台詞是:你因為想多掙份錢把人家的電影故意拍砸。


    藍田忽然說不出話。


    他無法反駁。確實,這段時間,他隻想著多掙點錢,並不想再反複磨了。


    謝蘭生道:“祝好。在你找回初心以前我們暫時不會合作了。”轉過身子,穿著拖鞋趿拉趿拉又出去了。在他心中,電影藝術至高無上,它用畫麵和大屏幕給所有人猛烈衝擊,是天才的產物,是這世界的瑰寶,無數信徒在此聚集,他們想去聖城朝拜,可多數人畢生都在距離起點的不遠處,路上布滿了英雄塚。


    可現在,浮躁漸漸蔓延開來了。以前拍片動輒一年,精雕細琢,如今不是了。


    他想,要換以前他可能算了、讓藍田繼續參與,可是這回他對拿獎不能說是勢在必得,也要說是極力爭取。這是歐洲“三大”的獎,藍田已經不合適了。


    他對電影失去敬畏了,為一份錢,對電影開始糟蹋了,真的還能拍攝出來固執於藝術、固執於完美的片子嗎?


    藍田既然可以為了多賺份錢壓縮一部電影的拍攝時間,那就可能會壓縮第二部 、第三部的拍攝時間,要知道,在中國,攝影師的薪酬是按一部電影來計算的,攝影師們多拍少拍全都是拿一樣的錢,而攝影師,是主創裏重要程度僅僅次於導演的存在,甚至能與導演並駕齊驅。這部《圓滿》不光是自己的,還是莘野的、柳搖的、史嚴的、岑晨的、小紅小綠的、執行導演於千子的,他不可以這樣冒險。


    謝蘭生在畫分鏡時是參考了他意見的,然而現在他都有些無法相信藍田的話了。


    真的一心想拍好《圓滿》嗎?


    藍田有無可能對其他的片子不認真,但對《圓滿》非常認真?是有的,還不小,他說不定也想拿一個獎而後去賺更多鈔票,可謝蘭生卻是不想和他搭檔拍《圓滿》了。謝蘭生他始終認為抱這想法不能出經典——經典電影的創作者需要固執甚至偏執,不單單是為名為錢就能輕易做得到的。也許他是太理想化了,可是他並不想賭博。


    道不同不相為謀了。在羅大經“叛逃”以後,謝蘭生已非常明白攝影師要誌同道合,可是如今藍田變了,他再一次走到這步。


    …………


    在和藍田分道揚鑣後,謝蘭生把攝影師的候選名單過了一遍,最後抄起床頭電話打了一個國際長途。


    很快,對麵響起一個粗獷的聲音:“hello?”


    “hello,”謝蘭生問:“is qi yong avable?”


    “this is he.”


    “祁大攝!”謝蘭生是無比熱情,“我謝蘭生啊!!”


    祁勇:“……”


    “祁大攝,”謝蘭生說,“又到年末休假時了哈。11月有感恩節,12月有聖誕節,您這會兒沒工作吧?”好萊塢的電影一般不在這時開機的。


    祁勇:“……你要幹嘛。”


    謝蘭生問:“您這幾年回國了嗎?”


    祁勇哼道:“上次還是拍《生根》時了。”


    “那正好。”謝蘭生說,“祖國現在變化很大,日新月異,蒸蒸日上的,一年一個新的樣兒,跟幾年前完全不同了。”


    “等等,”祁勇問,“又是這套,你連開頭都不換嗎?”


    “真的。”謝蘭生說,“1992年小平南方講話,‘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之後建設都嗖嗖的,比以前要訊猛多了,不止深圳,全國都是。《春天的故事》那首歌你在美國聽過沒有?”謝蘭生還唱出來了,“1992年,又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


    祁勇打斷了謝蘭生:“你可拉倒吧!”


    “開玩笑了。”謝蘭生終認真起來,“祁勇,我正在拍一部電影,叫《圓滿》,想衝擊三大,現在隻缺攝影師了。你也知道我的能力,這個劇本是這樣的……還行吧?”末了,謝蘭生說,“我付不起兩萬周薪,但可以給到一共一萬,是別人的五到十倍了。”


    “什麽什麽?”祁勇說,“周薪兩萬到一共一萬,你還覺得很大方嗎?”


    “來啦~”謝蘭生說,“而且反正拍攝日期是11、12月這兩個月,美國那邊都在後期了,能掙一萬就掙一萬啊?有錢,有獎,不好嘛?”


    “莘野也在,是男主角。小紅小綠還是助理,岑晨是錄音師,老搭檔。小紅小綠您最寵了,現在進度相當大了。您不想再看看大家嗎?小紅小綠、岑晨、莘野和我。”


    “……”祁勇想了足有半分鍾,才做了決定,道,“沒有你。”


    “啊?”


    “我想看的,沒有你。”


    “沒我也行!”知道祁勇這個就是同意過來的意思了,謝蘭生笑,“那咱們就商量商量來中國的具體安排。”


    太好了,謝蘭生想:本來因為莘野的事他一直不敢請祁勇,怕從祁勇那兒聽到莘野的消息,也怕被祁勇傳達自己的消息,這回卻是又重聚了。當然,之前一直沒敢請的另一原因就是太貴,若非這回想衝衝獎還真未必狠得下心。


    …………


    雖然一切還算順利,不過,在經曆了攝影師的臨時換帥後,謝蘭生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錢能改變一個人”的這檔子事。


    過去他是“玩兒電影”的,跟一大群熱愛電影的人一起拍攝電影,可這兩年有些東西似乎悄然地改變了。


    謝蘭生突然有些擔心“才寬”那個角色。除去莘野,他在過去從沒用過電影明星電視明星,全都用的歐陽囡囡這樣的人,大家對於“一起表演”都感興趣、都很歡喜,可史嚴是這兩三年萬千少女的夢中情人,會不會也“變了”呢?


    才寬可是男主之一,跟莘野飾演的郎英是一對同性戀人,疏忽不得。莘野的專業他知道,柳搖也是非常認真,目前,有變數的就剩史嚴了。


    有些擔心的謝蘭生幾經輾轉地要來了史嚴現在正在拍的那部電視劇的拍攝地,打算過去親自看看史嚴演戲時的樣子。


    他有些擔心他說中了,希望自己是胡思亂想,可他天生比較敏感,預感又常常是正確的。因為才寬是個同誌,合適的人非常難找,華國光用挺長時間才選出了史嚴來的。如果史嚴有嚴重問題,那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主創人員全就位了,電影必須立刻開機,而且,再不開機就趕不上2月末的電影節了。


    謝蘭生同時也告訴自己別對演員過於苛刻。謝蘭生想,史嚴演技是可以的,隻要不是過分到了會影響到整個劇組的氛圍的那種毛病,就全都可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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