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野正掛他的襯衫,見謝蘭生沒動靜了,手下微頓,眼睛瞥過去。


    謝蘭生把黃桃罐頭又輕輕地放回桌上,轉身麵向莘野,沒吱聲。


    莘野拔腳走了過去,手指按在玻璃罐蓋上,食指還有無名指有韻律般地點了點,垂眼看著,用氣音笑了:“這罐子是你送我的唯一一件東西了,工作不算。”他的性格直白強勢,也不用遮掩或逃避。


    “……”謝蘭生平時挺健談的,此時卻是訥訥無言,半晌以後才說了句,“對不起。”


    莘野挑眉,收回手指揣進褲兜,問:“對不起什麽?”


    謝蘭生也不太知道自己是在對不起什麽。莘野喜歡他,他不能控製,這份愛是十之八九不會得到好結果的,他能對不起的就隻有……


    謝蘭生也真說出來了:“我當初如果不硬拉你加盟《生根》演王福生,你應該會非常好。”


    莘野說:“沒覺得。”


    “嗯?”


    莘野說:“能有一個深愛的人,是幸福的,不是不幸的。”


    “……啊。”


    是這樣嗎。


    因為剛才出來的急,謝蘭生的領子皺了。莘野見了,掏出手來,幫謝蘭生細細整理好,道:“邋邋遢遢的。”


    對手手指隔著襯衫碰到脖頸,一下一下,謝蘭生隻覺得一陣電流“騰”地一下躥過全身。


    莘野抬眼,仔細看著謝蘭生的白皙頸子,“嗤”地一笑,說:“這小雞皮疙瘩起的。”


    “……”被這樣說,雞皮疙瘩更明顯了。


    他推開莘野,拍拍領子,發現已被整理好了,便道:“莘野,晚上大家一起聚會。”


    “行。”


    “那到時候小綠叫你。”


    “嗯。”


    謝蘭生從屋裏出來,感覺自己內心複雜,也說不出是後悔自己去看“詭異的杯子”,還是慶幸自己去看了。


    …………


    晚上,劇組的十個人在“大地西餐”吃聚頭飯。大地西餐消費不低,也是西餐的老字號,顧客主要吃俄國菜,被人稱為“城中小老莫”,其中“莫”是莫斯科的意思。


    謝蘭生聽店員推薦點了幾個招牌大菜,比如火腿沙拉,奶汁鱖魚、罐燜牛肉、黃油雞卷、炸豬排,東西上來香氣四溢,每一個都好大份量。


    眾人本來不太熟的,聊著聊著也熟稔起來。大家都愛偷看莘野,因為後者雖然話少一把氣場卻怪壓人的。


    小紅小綠的話很多,講了很多謝蘭生拍前幾部戲時的趣事,拉進距離,莘野隻在一旁聽著,不斷拚湊自己不在的那幾年謝蘭生過的生活。


    不知不覺到了十點,桌上盤子也都空了。最後,《圓滿》的攝影師把照相機掏了出來,說:“好了好了,要結賬了,人家馬上就打烊了!頭回聚會,咱們留點照片兒吧!”謝蘭生和執行導演還有助理小紅小綠全都說好。


    於是他們先請餐廳的服務生拍攝合照,接著,比較活潑的幾個人又開始別人單拍。比如小紅,就跟小綠拍,跟謝蘭生拍,跟執行導演拍,跟華國光拍,跟莘野拍,跟柳搖拍……沒完沒了。


    一大群人鬧來鬧去,而作為“主角”的莘野和柳搖二人自然要被重點照顧——這兩個人可是明星。


    鬧著鬧著,連攝影師都被感染了,看了一圈,把照相機一把塞給也會攝影的謝蘭生,讓謝蘭生給他自己和莘野等拍些合影。謝蘭生自然應了。他是一個學導演的,攝影技術肯定過關。


    在謝蘭生拍完以後,攝影師又把照相機順手遞給身邊莘野,說:“來來,莘大影帝,給我還有謝導也來張!”


    莘野接了,一手端著相機底座,一手捏著相機機身,從取景窗望了出去。


    謝蘭生緊盯著鏡頭,努力地笑。


    莘野:“……”


    他仗著有相機遮掩,從取景窗,貪婪地看他的笑容,眼睛一瞬不瞬,將一切都印進腦海。


    四五秒後,他才終於按下快門。


    等攝影師合影完畢,謝蘭生去前台結賬,那攝影師等的無聊,又讓莘野拍了幾張,有跟小紅的,有跟小綠的。


    最後,柯達膠卷36張全用完了。


    謝蘭生把帳結回來,帶著劇組回賓館了。


    …………


    接下來的9號10號,謝蘭生帶莘野、柳搖到西單買《圓滿》的服裝。他打量著兩人氣質,給莘野買了襯衫長褲,給柳搖買了連衣裙。柳搖看著更溫柔了,明眸皓齒顧盼生輝的。


    而晚上,謝蘭生就叫莘野和柳搖兩人背劇本。謝蘭生讓他們兩個從頭到尾先翻一遍,再不卡殼地念一遍,最後,每次讀到自己台詞時都用該有的語氣說,一回不行就兩回,兩回不行就三回,可以搭配表情、動作,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如果對哪不太舒服謝蘭生門隨時敞開,對哪進不了狀態謝蘭生也歡迎討論。


    他的方式比較貼近好萊塢。


    在中國,導演有些像土皇帝,演員要做的隻有順從,可是在好萊塢,演員都是有話就說有事就問,隻要覺得某處不對就問為何要這樣演,戰鬥力爆棚,一些大牌的老導演都常感到左右不支。


    謝蘭生發現,柳搖真的非常拚命。隻要是在閑暇時間她就拿著本子背誦,表情嚴肅認真,兩片嘴唇不斷開合,甚至渾然忘我,與世界都隔離開了,小紅叫她她都聽不到。


    一切進展都很順利。


    這天早上,謝蘭生跟莘野兩人在一樓餐廳吃早飯。


    他們到的晚了一點,攝影師剛喝完米粥,正打算回屋。


    看見謝蘭生和莘野,攝影師叫:“謝導!莘野!”


    謝蘭生笑:“嗨!”


    攝影師低下頭,把桌上東西呼地一下歸攏到一起,走到謝蘭生桌子前,說:“咱們進組那天拍的照片兒剛洗出來了!咱這旁邊就有一個叫金鳳凰的照相館,能洗!”


    “哦哦,”謝蘭生說,“有我們的嗎?”


    “有,”攝影師說,“每張上邊有幾個人我就讓洗了幾張,保證每人都有一份。”


    “嗯,挺好。”


    攝影師開始分配了:“這張是謝導您跟小紅拍的,這張,跟小綠拍的,這張,跟柳搖拍的……這個是莘野跟華國光拍的,這個,莘野跟我……”


    一直分到最後一張,攝影師“啪”地一聲把一張相片拍在桌上,說:“莘大影帝啊莘大影帝,我跟謝導這張照片,我最想要的一張照片,您老人家給拍糊了!”


    莘野垂眸看看,沒說話。


    攝影師痛心疾首:“跟其他人就好好的!真白瞎了咱們謝導這個超級燦爛的笑啊!看看,多好看!你難道對謝導不滿?哪裏不滿?”哎,倒黴,別人都有跟導演的進組當天的合影,就他沒有。


    莘野隻說:“抱歉了。”


    “哎喲,”聽到莘野說對不起,攝影師卻反而覺得不好意思,連忙說,“我這不是開玩笑呢嗎,你怎麽還道歉上了。沒事沒事,哈哈哈哈,我這個當攝影師的都有時候會拍糊呢。”


    莘野點頭:“嗯。還是抱歉了。”


    在攝影師離開以後,蘭生覺得挺有意思,對莘野笑:“你這拍糊的照片上我眼睛有兩倍大了,也挺好!”他兩隻手貓兒一樣,擱在桌上,手背靠手背,攏回胸前,抻著脖子靠近莘野,一雙眼睛亮亮的,看著對方,在笑。


    莘野抬眼。


    謝蘭生仍燦爛笑著,與莘野兩相對望。


    他本來還想繼續說,卻倏然間停頓住了。


    因為,就在這時,謝蘭生的餘光看見……就在自己直視對方時,莘野手裏漆黑色的筷子尖兒在輕輕地抖。


    非常不明顯,可是因為筷子很長,又尖,謝蘭生能清晰看到筷子尖兒在輕輕地抖。


    莘野自己也注意到了,順著謝蘭生沉默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筷子尖兒,想淡淡過去,讓謝蘭生以為看錯了,卻沒做到。


    兩三秒後,莘野放棄了,他把筷子撂在一邊,動作依舊是優雅的,而後他將十指交叉,揉揉自己的太陽穴,說:“對不起,我……”話到這裏戛然而止。


    ——我太愛你了。


    原本都能勉強克製,與常人一般工作、相處,按部就班,然而,當謝蘭生全神貫注盯著自己,對自己笑,他就真的受不了了。他那麽真誠,那麽開心,那麽靈動,那麽漂亮。


    現在已經好多了。一起麵談的那兩天,還有進組的當天,還要更加……


    四年前他回了美國。他知道謝蘭生有多麽固執,說不會見他就不會見他,追著纏著隻有反效果,而且也太不體麵了。


    回去以後,按部就班,可生命被剜去一塊兒。四年後是什麽狀況任何人都無法預測,他也不是沒短暫想過與謝蘭生擦肩而過,可卻做不到,他放不下。


    來來往往那麽多人,麵目模糊,沒有一個是他。


    沒有一個抵他半分。


    於是,到後來,他隻能靠想“幾年以後定會再見”來撐了。


    他可以等。


    也許是四年,也許是一生。


    對麵,謝蘭生的內心深處已經掀起滔天巨浪。


    他再一次依稀看到電影裏的那種感情。


    甚至感到無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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