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星期後,謝蘭生見到了莘野。莘野他是自己來的,那“經紀人”並未跟著,可能因為在洛杉磯還有許多其他工作。


    謝蘭生一看見莘野就愣了。隻見莘野上身穿著黑色襯衫,袖子帶有金色暗紋,下邊穿著一條西褲,鞋半正式半休閑,鼻梁架了一副墨鏡,一出機場的到達口所有人都盯著他看。謝蘭生沒見過有誰衣服穿成這個樣子,再次感歎美國長大的莘影帝好幾把洋氣。


    莘野身上還帶著些似有若無的檀香味兒。謝蘭生周圍幾乎所有男人都有臭味兒,最好的是沒有味兒,第一次認識香的。


    為接莘野,謝蘭生還忍痛出血帶著對方“打的士”了。誰都知道,出租車開一公裏要一塊左右,太恐怖了,基本是接外賓用的,有時接接外省遊客,普通百姓既打不起車也打不著車。幸好,機場是有車的。


    他們兩人鑽進“的士”,謝蘭生對莘野小聲說:“北京出租超級貴呢,不能讓他繞遠路了。我得看著,下車再聊。”


    莘野:“……”


    司機把車開出機場,透過鏡子隨意看了一眼後座的兩個人,突然緊張,問:“大哥!您是黑社會吧?!”


    莘野:“???”摘下墨鏡。


    司機又道:“您肯定是黑社會了!”


    謝蘭生想:你港片兒看多了吧……


    剛想回答他並不是,謝蘭生便聽到莘野懶洋洋地應了一句:“嗯,是。”


    謝蘭生:“……?”


    司機明顯更興奮了:“大哥!您看我能加入黑幫嗎?您能不能引薦引薦,讓我也加入黑幫?”


    莘野手肘搭著窗棱,目光隨意掃向窗外,心不在焉,說:“我看看吧。”


    “謝謝大哥!”司機師傅說,“等會兒給您電話號,麻煩大哥幫忙想著!”


    “行,知道了。我看看吧。要缺新人就提一句……最好別抱太大希望。”


    “是,是,就問問。”


    謝蘭生在莘野旁邊已經看得有些呆了,也不知道司機師傅為啥想當黑社會。出租司機是高收入,想當司機絕非易事。隻有國營才能進入“出租汽車”這個行當,一輛車有兩個人的培訓名額,十分緊俏,一個司機想學車要單位開證明才可以。


    而莘野,憑借他的影帝演技把司機騙的七葷八素找不著北了。


    謝蘭生聽司機問他黑幫如何教訓小弟、如何教訓警察,莘野分別回答“剁手指頭”“墊本書打”,心想莘野也是港片看多了吧……


    最後到了落腳賓館,謝蘭生把車費點好,司機師傅卻一把推回,說:“大哥坐車哪能花錢?”


    謝蘭生也撕吧不過,把20塊錢扔他身上,帶著莘野拉開車門,跑了。


    等進賓館,謝蘭生問:“你幹嘛承認是黑社會?”


    莘野覺得莫名其妙,把行李箱立在一邊,道:“不是給你節約成本嗎。看你那個緊張樣兒,能省一毛就省一毛的,25萬塊要算計著花。”誰知最後還是給了。


    “你……”坐出租車不想給錢,謝蘭生被大影帝的不要臉給震驚了,然而對方是為他好,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等過兩天再告訴他咱們幫派被人端了,不就完了?”


    謝蘭生還挺無語的,覺得莘野滿嘴跑火車沒一句實話,很生硬地轉移話題,說,“莘野,走吧,咱去簋街吃爆肚兒。”


    莘野看了看他:“走。”


    …………


    北京爆肚是水爆的。小店大廚把羊肚兒浸入滾水汆了十來秒,撈出來,端上桌兒,搭配上由芝麻醬、韭菜花、紅腐乳、醬豆腐、蔥、蒜汁、香菜、醬醋、蝦油等等東西調出來的調料,香味四溢。


    莘野明顯沒吃過,提著筷子看了半天才終於是送了一小截到自己口中,跟咽毒藥似的,然而僅僅兩三口後他便不怕這東西了。


    “莘野,”謝蘭生又猛拍馬屁,“你的名字,是“有莘之野”的意思嗎?”


    莘野眼中閃過詫異:“對,難得你知道這個。”


    謝蘭生笑:“我平時最喜歡看書。”《孟子》裏麵有一句是“伊尹耕於有莘之野”,意為,伊尹是在“有莘”國隱居的,後來莘野就用來指隱居之所了,很恬靜美好,謝蘭生第一回 看到這個名字就有一種被擊中了的感覺。


    莘野頷首,覺得對方的確“文藝”。


    他們兩人邊吃邊聊。一開始說美國、中國,到了後來,莘野實在有些好奇,問謝蘭生:“我能不能問問、聽聽,你為什麽要做電影,又為什麽獨立出來。”


    “嗯……”對於這個問題,謝蘭生想了想,聲調都有一些變了。他把筷子撂在桌子,十指交叉,抬起頭,盯著莘野漆黑清亮的眼睛,用最真誠的語調說:“因為此間可以落淚。”


    莘野靜靜地看著他,沒說話,感到自己真來對了——謝蘭生跟熊貓似的,是他此生還未見過的矯情。


    謝蘭生又夾起爆肚,蘸蘸醬,一口吞了,對莘野說:“快吃吧。等一會兒好好休息。”


    莘野一哂:“行。”等一下就回去睡了。


    說到“此間可以落淚”,謝蘭生又突然想起上初中時老師曾經要求他們記日記。他的生活平靜無波,卻最喜歡觀察別人,看他們的起伏、榮辱、喜怒、善惡,並且深深為之著迷。於是,為了可以感同身受,他肆意地捏造生活,把他自己作為主角寫進那些故事當中,完成日記,他常一邊寫一邊哭,那讓他的靈魂戰栗。一開始老師全都信了,唏噓感慨,心疼憐愛,後來發現他是胡編亂造,怒不可遏,隻覺感情全喂了狗。


    …………


    主要演員確定下來,服道便被提上日程。


    小紅小綠按照手稿從商場買來了衣服,謝蘭生卻覺不行——太新了。


    “呃,”小紅小綠手足無措,“不然咱們放哪磨磨?”


    謝蘭生搖頭:“小紅小綠,磨出來的破衣爛衫和穿出來的破衣爛衫是完全不一樣的。穿出來的破衣爛衫,領口、袖口、衣擺、腋下,磨損程度都要大些。”


    “那我們就分開磨?”


    “總歸不會一模一樣。”謝蘭生想想,說,“你們倆去鄉裏逛逛,多注意下別人穿著。要是看見類似衣服你們就跟穿的人買!”


    小紅小綠目瞪口呆:“居然還有這個辦法?”


    “嗯,”謝蘭生說,“正好,我跟大經還有主演要去堪景,明天出發。你們兩個也跟著吧,主要負責買衣服。”大家最好分工明確。該小紅小綠負責服裝就讓他們負責到底。


    小紅小綠問:“什麽是勘景?”


    “就是取景。看看景色符不符合劇本要求,能否達到開拍條件,再想想每場都在哪拍、從什麽位置拍,而大經哥也會給我一些專業方麵的建議。”


    “哦哦哦哦……”


    “咱們到那分頭行動。我們勘景,你們買衣服。”


    “行!”


    …………


    他們勘景的貧困村名字叫作“兩河鄉”。它坐落在一個峽穀裏,兩條河繞過村子,到最後又匯成一股,因此,兩河鄉三麵是水,交通不便,十分貧困。也不曉得是哪朝的父母官兒附庸風雅,在兩條河的沿岸上都栽下了一些花木,怪好看的,很適合入鏡。謝蘭生曾在一本叫作《攻堅貧困村》的書上讀到過一些介紹,就記住了,現在覺得非常適合《生根》的拍攝。


    小紅小綠兩個助理一進村子就沒影了。


    不過,僅僅半小時後他們倆就再次出現,手裏捧著一堆衣服。謝蘭生翻翻,發現就是自己要的——一件女式條紋毛衣,一件女式格子外套,一件白色的大背心,一件……重要的是十分破舊、飽經風霜。


    莘野依舊無比洋氣。他穿著件黑色襯衣,隻有一邊口袋上緣用銀色線勾了一圈。他看了看那堆衣服,問:“這是什麽?”


    “哦,新衣服太不真實了,我叫他們拿錢去買被人穿過的衣服。話說,莘野,你的身高太離譜了,一米八七,小紅小綠跑遍這裏才尋到個差不多的,他在這兒被叫‘巨人’。”謝蘭生唇角帶笑,把毛衣的袖子掀開,用手摸摸,愛憐地道,“哇,看~~~這裏都起球球了呢!”


    莘野:“……”


    謝蘭生又揪下球球,在手指間揉了揉,閉起一隻眼睛,拇指食指捏著毛球拿到自己另隻眼前,擋住眼瞳,一頓一頓的,對所有人都“看”了一圈,顯擺毛球。


    接著他又翻出下擺,說:“你們再看~~~好幾處都被磨開線了。這比做舊真實多了。”服化道的盡量真實能把《生根》拍的更好。


    莘野目光從毛衣上緩緩滑到對方臉上。五月末,陽光灑在他頭發上,為他抹上一層淡金。低垂著的黑色睫毛蝴蝶翅膀似地輕扇,抖落出了細碎的光,宛如撩起許多星星。


    謝蘭生從毛衣袖子又揪下來幾個球球,給一邊的小紅小綠拿在手裏搓著玩兒,轉過身子往村裏走,還振振手臂,說:“行了行了,服裝這茬結束了,繼續堪景!”他們剛從河邊回來。


    羅大經:“好嘞!”


    望著兩排破舊房屋,謝蘭生讓羅大經多拍些照片回去研究,羅大經答應下來,取景、調焦、調快門速度,撥弄光圈……舉著相機哢嚓哢嚓一氣拍了好幾十張,脖子上全都是汗。羅大經胖,後頸上有幾道褶子,平時好像一摞輪胎,一抻直就一道兒黑一道兒白的,黑的是被太陽曬的,白的是被藏在肉裏的。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直到下午五點多鍾。


    變故總是十分突然,沒發生時毫無預兆。六個人誰也沒想到,就在他們覺得已經拍攝的差不多了時,一大夥人突然過來把幾個人團團圍住!他們熊腰虎背,眉目帶煞,殺氣騰騰,明顯不是好惹的。


    為首一個四十來歲穿皮夾克的男人喝:“喂喂喂喂,幹什麽的?!”


    謝蘭生愣了。


    男人直接伸出食指,大約隔著十來厘米,指住謝蘭生的鼻尖,問:“錄像拍照,介紹信呢?”


    謝蘭生:“……”


    這年頭兒幹什麽都要介紹信,拍攝更是,想要錄像必須得跟當地政府打交道並取得同意,他們以前在瀟湘廠也都是走這個流程。謝蘭生是無業遊民,自然沒有介紹信。他曾經想從親戚的工作單位弄一封來,但沒成功,誰也不想鋌而走險幫他這個毛頭小子。


    他讓大經收了相機,顯得十分遲鈍溫吞,緩緩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要介紹信……”


    “沒介紹信就來拍啊?!”那一夥人縮小圈子,讓空間更加逼仄,“你們幾個是記者吧,為什麽拍我們村子?”


    謝蘭生沒答話。


    “說!!!為什麽拍我們村子!!!”他們聲音尖銳淩厲,好像鬣狗,甚至蕩出一些回音。小紅是個女孩子,眼淚含在眼圈裏麵,直跺腳,說“我們真的不是記者!”小綠早被嚇得連一聲兒都不敢吱,攝影師羅大經和錄音師張繼先則努力地跟他們解釋,然而說話很急,甚至磕巴,還有點驢唇不對馬嘴。


    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他們手裏提著鐵棍,睜著虎狼一樣的眼睛。


    “……”謝蘭生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某個記者披露某鄉貪汙受賄——土地畝數不對,房屋間數也不對,事鬧大了,幾個幹部被撤職了而且還要坐牢改造,一時之間各貧困地區的鄉幹部人人自危。


    如此看來,這“兩河鄉”也有貓膩兒。鄉長害怕他們已經找到證據,給捅出去,一看見有一大群人走進村子拍攝錄像,二話不說,急吼吼地帶著幫手圍追堵截,要解決他們。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無法輕易離開的。


    要是真有嚴重的事兒,他們今天悄無聲息死在這裏都有可能!


    也有可能會被扣著。


    謝蘭生的熱情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


    沒介紹信,不能拍攝。連堪景都完成不了,想在鄉裏拍幾個月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謝蘭生想,心存僥幸硬拍強拍的結果就擺在眼前了。鄉裏幹部帶著幫手把他們給團團圍了,來勢洶洶,禁止拍攝,而他們呢,根本無法證明自己不是記者。怎麽說呢?說在拍攝地下電影?太搞笑了,行不通的。


    兩群人對峙,劍拔弩張,空氣好像繃緊的弦。可莘野卻完全不急,他站在那,饒有興趣地盯著謝蘭生,開始觀察大熊貓了。


    嗯,謝蘭生拍地下電影,結果出門就栽跟頭……被一群人給堵住了,連“堪景”都完成不了。


    他現在要怎麽做?


    放棄做夢?回瀟湘廠?


    莘野正在揣摩著,便見謝蘭生兩步過來,還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領頭說:“這位大哥,我猜猜看……您是鄉長,對不對?我們幾個不是記者。他呢叫yves,美籍華人,祖籍就是咱兩河鄉!他太奶奶今年105歲了,還在美國,走不了路了,可是特別思念家鄉,老想最後看看家鄉,魂牽夢縈的。yves很孝順,不忍心看老人帶著遺憾離開,就特意從美國回來,拍點照片,錄點影像,想拿回美國給太奶奶看,讓太奶奶通過影像知道兩河現在的樣子,就當是親自來過了。瞧,這是yves的回國機票……”謝蘭生想,歲數得往大了點兒編,一竿子支到一八幾幾年,讓鄉長無從查證。


    鄉長沒吱聲。


    “真的。你們要是不信的話……”頓頓,謝蘭生又轉過臉來,看著莘野,抓著他肩的細瘦手指用力捏了捏,說:“來,yves,表演一段英語給大家聽聽。”


    一直站在圈子外圍津津有味看大熊貓卻冷不丁發現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望向自己的莘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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