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秒,莘野隻能順著說了:“嗯,我太奶奶總想回來,可她已經幺零五了,走不動了,坐不了飛機,我就想著拍些照片帶回美國讓她看看。”


    頓頓,莘野又問:“鄉政府有電話沒有?我可以請人證明身份。”他的表情非常真摯。


    那十幾個凶神惡煞的人全都看向鄉長。鄉長叉腰站了會兒,也沒什麽好的辦法,點點頭,說:“行。”


    於是劇組一行六人被鄉民們圍在中間,犯人一般進了東麵一個破舊的小院兒——裏麵那棟二層小樓就是這裏的鄉政府了。


    到最裏頭的辦公室,莘野轉過桌上電話,掀開話筒,微微躬腰,一手撐著桌子邊沿,一手撥動電話轉盤,撥了一串號碼。接著莘野拿起話筒,輕輕側靠著辦公桌,等聽見人聲了,才問:“我是莘野。王台在麽。”


    一分鍾後,叫“王台”的接電話了,莘野輕笑:“王台……是我,莘野。也不算是什麽大事,就我太奶,您也知道,105了,想走之前看看老家,我就過來拍點照片再帶回去讓她翻翻。不過吧,我不清楚咱們這兒拍照錄像要介紹信,被扣了。我不是從美國來的麽,鄉長擔心境外勢力想方設法抹黑中國。您幫幫忙,證明證明我身份,讓他們放人,您說的話肯定有用。好,行,那把電話給他們了,謝了。”


    說完,莘野轉眸,對鄉長道:“來吧。電話裏是中央電視台的台長。”


    聽到這話鄉長驟然瞪大雙眼:“!!!”他一個沒注意到,對方竟然把電話給幹到北京那邊去了!


    莘野又笑:“真是央視台長,王台。電話010-xxxx……您可以查,現在掛了重打也行。來,接吧?”


    謝蘭生在一邊看著,想笑。


    莘野作為首個影帝認識央視並不稀奇,謝蘭生在電視上都見過莘野好幾回了。


    謝蘭生也已經明白莘大影帝的目的了。他先忽悠兩河鄉長同意帶他去打電話,然後當場一串號碼就給撥到央視去了!兩河鄉不是有貓膩兒嗎,兩河鄉長不是怕記者嗎,那不如讓央視知道自己現在在兩河鄉。要是今天他沒出來,兩河鄉就肯定有問題。這樣一來,為保平安,兩河鄉長不能動他,否則必然引來調查。同時,莘野沒說兩河鄉長是在害怕記者的事,而是給了一頂高帽,“鄉長擔心境外勢力”,那,隻要沒有任何後文,央視非但不會懷疑,還會覺得“兩河”是模範鄉,兩河鄉長鞠躬盡瘁。一個是100%的風險,一個是50%的風險。


    這一下子就把雙方當前形勢給逆轉了。兩河不敢輕舉妄動。


    電話裏,王台瞬間反應過來——莘野是被當記者了,於是耐心地配合著。


    兩河鄉長舉棋不定,不過,還是伸手接過來了。


    王台說:“你好你好,誤會誤會。是這樣,他是我一朋友兒子,不是什麽境外勢力,剛畢業,還沒工作呢,不懂國內這些事兒,麻煩你們讓他走吧。”他配合著,裝作真的知道莘野的太奶奶今年105了,也裝作真在證明莘野此行隻是為了“盡孝”。


    兩河鄉長含糊應了。


    掛斷電話,謝蘭生又趁熱打鐵,對鄉長說:“真的,我們不是記者。您要還是不大放心就把裏麵膠卷摳走,我們不要了。”


    鄉長需要時間想想,並沒有立刻答應,道:“你們在這坐一會兒。”


    小紅一聽還不讓走,兩行淚又刷刷下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我們真的不是記者……”她怕且慌,聲音都微微發顫。


    謝蘭生用一隻手臂把小紅緊緊摟住了,說:“別急別急,咱們隻是陪莘野來拍些照片給太奶奶,又沒幹過不好的事,相信鄉長和鄉幹部不會冤枉了好人的,咱們幾個等等就好了。”說完,還對鄉長又笑了笑,拍拍他的胳膊肘兒,說:“您去忙吧,您去忙,不用管我們,也別著急,該吃晚飯就吃晚飯,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一樣一樣慢慢地來,我們幾個等著就好。”他跟莘野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既點出了威脅,又給足了麵子,讓鄉長在眾人麵前有高高的台階下來。


    兩河鄉長看看蘭生,沒說話,一轉身出去了。


    而後,謝蘭生和其他的人便陷入了漫長等待。在嚴防死守下,小紅一直在淌眼淚,謝蘭生則輕聲安慰,攝影師羅大經、錄音師張繼先顯得十分焦躁,一直轉來轉去,宛如兩隻籠中野獸,隻有莘野翹著長腿坐在貴賓的沙發上,一直看著謝蘭生,並用中指和無名指輕輕地敲右邊扶手,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們六人在鄉政府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兩河鄉長才又進來,語調平緩,說:“你們幾個可以走了。”


    除莘野外,所有人都“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鄉長語氣有所緩和:“拍照錄像要介紹信,我們也是按照規定辦事兒。看你們是真不懂,這次就算了。”


    謝蘭生說:“謝謝,謝謝!真不好意思,麻煩咱們兩河鄉了。”他知道,這位鄉長權衡利弊過後已經做出決定。


    “好。”兩河鄉長暗示著說,“央視台長可能擔心,回去以後打個電話。”


    “當然當然。”


    因為知道夜長夢多,也知道寒暄到這差不多了,謝蘭生伸出手一招,趕緊帶著小紅小綠、莘野、羅大經、張繼先離開了是非之地。出大門時,兩排壯漢在走廊上提著鐵棍盯著他們。除去莘野還跟大爺似的優哉遊哉閑庭信步,另外五人都垂著頭急匆匆地穿行而過。


    出來,外麵已是漫天星鬥。初夏天氣潮濕溽熱,讓人窒息。蟬鳴仿佛一陣急雨,撲麵砸來,把謝蘭生滿腔熱情給澆了個透心涼。


    他真高興不起來。


    一個問題暫時解決,另個問題隨之而來——沒介紹信,連“開機”都做不到。


    他想:究竟為何會這樣呢?他又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他隻是想當導演、隻是想拍電影而已啊。


    也不知道誰家的狗聲嘶力竭一直在吠。挫敗、茫然交織起來,一起擰成一根鞭子,狠狠抽在謝蘭生的心尖兒上,生疼生疼的。


    “謝蘭生啊,”同樣也已退休了的錄音師張繼先說,“不然算了吧,太難了,這才剛開一個頭兒。”


    謝蘭生卻搖了搖頭:“我想辦法。”


    他們兩個繼續勸說:“自己拍片,太難了,以前沒人這樣幹過。”


    謝蘭生還是重複:“繼續籌備。我想辦法。”


    莘野轉眸看了看他。


    他又能有什麽辦法?


    …………


    對於取景地,謝蘭生的二號選擇在河北省,叫“盱眙村”。它坐落在一座山上,盱是張目的意思,眙是遠眺的意思,由名可見風景優美。


    謝蘭生在某天上午悄咪咪地摸進村裏,一眼看見村口蹲著一個大爺,便湊過去,問村長家是哪一幢,又問,能不能在他屋簷下躲躲太陽、喝一口水,對方應了。


    得到對方的允許後謝蘭生也蹲在村口,跟人挨著,一口一個“大爺”一口一個“大爺”地叫,倍兒親熱。他說自己是北京人,逼逼逼逼沒完沒了。等熟了,他問大爺:“大爺,村長平時喜歡什麽?”


    大爺說,村長最愛抽煙喝酒。他的口音非常濃重,但謝蘭生還是懂了。


    明白了。


    謝蘭生在村裏轉了轉,感覺還挺適合拍攝的,於是掉頭回到市裏,買了幾條紅塔山,每條70,又買了幾瓶茅台酒,每瓶90,一共花了800來塊。


    他把東西用一個大黑塑料袋全包起來,打算“活動活動”。


    中國人麽,想套近乎基本是靠三個方法:請客喝酒、請客喝酒、請客喝酒。


    莘野因為想看熊貓非要跟著一起過去,謝蘭生無法,隻好應了,對莘野說:“行吧……也好,你幫著拿一半東西。咱們明天八點出發,先坐汽車,再坐驢車,下午六點就能到了。在村口兒等到晚上再進去,別讓人看見。”


    聽到“先坐汽車再坐驢車”,很幾把洋氣的莘野:“………………”


    為看熊貓,他付出的代價太高了。


    謝蘭生沒想到的是,第二天,莘野不知從哪疙瘩整了輛車,還說“大熱天的,不想提東西”,乍聽上去很有道理。莘野把煙還有白酒全都甩進後備箱裏,點火,掛擋,一隻手在方向盤上輕輕一抹,便讓車子滑進主路。


    謝蘭生盯著。不是司機卻會開車,謝蘭生是第一次見。他從美國的電影裏知道人人都能開車,然而此時真看見了還是覺得非常神奇。莘野開車跟謝蘭生曾見過的那些司機都不一樣,很有味道。


    謝蘭生還發現,莘野今天穿著一件酒紅色的真絲襯衫。他從來沒見過男人穿這顏色的衣服,又長見識了。謝蘭生還能夠看見西褲包裹著的大腿,因為踩著油門,微微用力,繃緊了的肌肉線條彰顯出了男性力量,非常好看,讓他羨慕。


    莘野沒有中國駕照,卻不管,一路磕磕絆絆,從驢走的破舊土路硬是把車開過去了,最後停在盱眙村外。


    蘭生提著煙和白酒走到村長的家門口,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抬手敲門,砰砰砰的。


    很快有人把門打開,是個女人,見到謝蘭生和莘野明顯一愣,麵露疑惑。


    “我們是從北京來的。”謝蘭生說,“村長在嗎?”


    “哦……在……”女人呆呆道。“北京”二字很有力量。


    而後鄉長也走過來,見到二人同樣皺眉——這兩個人氣質不同然而都不屬於這裏,他能感覺出來。


    見到此行關鍵人物,謝蘭生的臉上堆笑,特熱情,喊:“村長!”


    鄭村長問:“你們是……?”


    謝蘭生則邁進門檻,確定可以把話講完:“村長,我是北京電影學院大四學生,叫謝蘭生。是這樣的,我正在拍畢業作品而且需要鄉村做背景,我看咱們盱眙村就特別合適,特別好。但是,因為這是個人行為,學校不給開介紹信……!我們就拍一個來月,您看看能通融一下不?肯定不惹事,不幹什麽,老老實實安安靜靜,拍完片子我們就走。”頓頓,他把手裏的塑料袋打開,遞過去,“這有點兒好煙好酒,就當感謝村長幫了。”


    村長低頭一看:好家夥,五條紅塔山,五瓶茅台。


    這個年頭收點煙酒可以說是屁事沒有,但他隻是個破村長,“五條紅塔山,五瓶茅台”的禮也是第一次見,十分動心。


    他猶豫著,想再看看這謝蘭生能不能信。


    正巧這時村長老婆把飯和菜端上桌子,嘴裏還不住說“差不多了,該吃飯了”,他腦袋一轉,對謝蘭生和莘野說:“你們倆還沒吃飯吧?來來來,在這兒吃,邊吃邊聊。”


    謝蘭生不願意錯過任何機會,安靜一會兒,說:“謝謝了,麻煩了。”現在已經九點鍾了,村長家竟還沒開飯。


    村長老婆帶孩子們去廚房吃,留下三個男人吃飯還有談事。


    村長果然是大酒鬼,給謝蘭生和莘野都發了杯子,道:“來來來,先喝一盅兒。”


    謝蘭生便舉杯幹了。為了證明他是學生,嘰嘰呱呱逼逼逼逼就開始講北影的事。


    他剛開個頭,才講一句,村長便替他把麵前的酒盅滿上,自己一口幹了,並用眼神示意謝蘭生也幹了。


    謝蘭生頓頓,舉起杯子,喝了。


    一喝完,又是一杯被斟上了。


    謝蘭生的酒量不大。他折騰一天,又沒有吃中飯晚飯,此時胃裏像有火燒,於是頗討好地笑了笑,說:“村長,我真不太能喝白酒,胃不好。我給您倒,陪您喝?”


    “哈?!”村長臉色明顯不悅,“才兩杯!兄弟,你這一看就是能喝的!”


    謝蘭生說:“我真不能喝……”他胃本來就很不好,這一兩年奔波辛苦,餓就吃,不餓就不吃,更不好了。


    村長的手抓著瓶子,嚷嚷道:“騙我是吧?連點酒都不願意喝?你是一個搞藝術的,清高是吧?看不起我是吧?我告訴你小老弟,中國人的感情就是酒桌子上喝出來的!喝多了,腦袋糊塗了,說的話就也多了。不喝酒,小心謹慎的,就是不把人當朋友!”


    謝蘭生的手頓了頓,片刻後,咬咬牙,一把端起那個酒盅,說:“其實我是真不能喝。但是,好不容易遇上村長,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來,幹了!”


    他說三句就喝一盅,村長終於是高興了。愛喝酒的都最喜歡能有個人陪他喝酒,見謝蘭生如此爽快,興致越來越高。


    等到把菜全都吃完,村長又拆了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謝蘭生,又抽出一根遞給莘野,一邊喝,一邊抽。


    謝蘭生的動作熟練,湊過頭去,跟村長煙嘴兒對煙嘴兒,點上了,眯縫著眼,噴雲吐霧。


    胃裏好像更難受了。


    他們不斷地喝,不斷地抽,等到晚上十一點時終於成了“至交好友”。村長高興了,把禮收下,告訴謝蘭生和莘野:“就在這兒拍電影吧!我讓大家配合配合,騰出一間好的屋子給你們晚上休息用。”


    最終目的終於達到,謝蘭生狂喜,沒忍住,一把握住鄉長的手:“謝謝大哥……謝謝大哥,我謝蘭生這輩子都不會忘了這份情的。”


    村長打出一個酒嗝:“嗨,好說好說。”


    “那我改天帶組進來,咱們到時再一起喝。”


    “行,嗝……我等著。”


    事辦成了,謝蘭生沒繼續停留,帶著莘野與鄭村長一家告辭,打算回城。他跨出門檻,聽見身後木門關上,心中有種不真實的歡喜雀躍,讓他隻要一想起來就會悸動,又有一些因為太好的東西還沒有兌現而生出的不安和擔憂。兩種感情互相糾纏,讓謝蘭生有些恍惚。


    他往前麵邁了兩步,卻突然間頓住雙足,站在原處,看不見畫麵,也聽不到聲音,隻專心地感受著什麽。十來秒後,他猛然間折下腰去,像河裏的蝦子一樣,伸出一手捂住嘴巴,吭吭吭地咳了幾聲,在寂靜中有些瘮人。


    他知道,他剛才喝太多白酒了。


    莘野轉頭看謝蘭生。在月光中,他看見他細瘦手指的指縫中滲出來了一股一股鮮紅的血。血滴落在腳下土裏,像一叢叢的蔓越莓,觸目驚心。


    “喂!”莘野心尖咯噔一下,“你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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