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的格外滿足,周清梧還是不小心吃多了,孟初晞瞅她摸了摸肚子,笑得溫軟:“到院子裏活動下,消消食?”


    周清梧不好意思點了點頭,今天已經是臘月初十四了,外麵天黑了,屋子裏的油燈那豆苗大的火焰也把屋子裏的光亮透過紗窗投了出來。兩人在院子裏慢慢走著,冬天的夜晚,這個小山村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隻有身邊人腳下沙沙的動靜。


    月初西山,滿月西懸銀輝傾瀉而下,映出周圍樹木影影綽綽的模樣,天地也仿佛被籠了一層薄紗。


    這樣的夜晚太過安靜,以至於人腦海中的思緒就越發奔騰了,甚至會有一種深深地孤寂。


    孟初晞看著月亮,許久不曾想過那邊的她,卻莫名有些傷感。就這麽從博物館暈過去來到這裏,也不知道那邊的自己是死了還是昏迷。雖然爺爺去世後自己也沒有什麽牽掛的,可是如果自己死了,她爸媽估計不會知道也不會管,到最後恐怕還要麻煩她的老師和朋友。


    忍不住緩緩歎了口氣,身邊一直注意她的周清梧自然聽到了,她本來就發現孟初晞神色不對有些擔心,這下有些忍不住,伸手輕輕拉了下她的衣袖,伸手比劃:怎麽歎氣?


    孟初晞回過神,月光下她眸子裏的擔憂她看得清楚,當下微微一笑,轉頭看著月亮:“就是看著它,便覺得有些低落罷了,沒事的。”


    周清梧仰頭也跟著看著那月亮,但隨後微微一瞥落在了孟初晞側臉上,她手指撚著衣服,片刻後有些猶豫地伸手比劃:是想家了嗎?


    人都習慣用月寄托思念,孟初晞看著月亮突然情緒低落,是不是想起什麽所以想家了。


    孟初晞有些驚訝,低頭看著她,半晌搖了搖頭:“我都不記得我家在哪裏,家中有什麽人,又拿什麽去想呢。”


    怕小姑娘多想,孟初晞振作了下情緒,想到自己一直想知道的事,試探著問周清梧:“清梧,我們認識也三個多月了,但你的許多事我都不知道,所以有些事我想問你,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不想提起,你就告訴我,我便不問,好麽?”


    她語氣低柔雙眸認真盯著周清梧,征求她的同意。周清梧眼裏有些詫異,旋即大概也猜到孟初晞要問什麽,低頭掩下眼中情緒,再抬頭時小姑娘眼神清澈坦然,伸手指向孟初晞,食指在嘴邊比了一下:你問。


    “我聽劉嬸說你以前是可以說話的是麽?”對於周清梧沒法說話這件事孟初晞心裏一直很不好受,尤其是這些日子看到她因為不會說話不能為自己辯解,甚至有委屈痛苦都沒辦法發泄,隻能所有的事都憋著,更讓孟初晞心疼得很。既然她並不是先天失聲,那麽說不定可以治,如果這麽乖巧可愛的女孩子可以說話這該是多麽值得開心的一件事。


    縱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周清梧眸子裏的光還是黯然了一下,但很快便打起精神點了點頭。


    “有看過大夫嗎?”孟初晞有些急切。


    周清梧點了點頭,伸手在孟初晞掌心寫了一個“杜。”


    “杜大夫給你看過,他怎麽說,可有辦法?”


    周清梧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比了下心口,打著手勢:嗓子沒事,他說是心病。


    說到這她表情有些痛苦,當年那血淋淋的一幕噩夢一般如影隨形地伴隨了她一年,那一年裏她就活在那個夢魘裏無法脫身。不是沒人問過那件事,隻是最開始的幾個月,大病醒來後她根本就是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陷在了什麽地方。


    後來逐漸恢複時,她再想說話卻是隻能發出含糊的咿呀聲,根本就吐不出一個字,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無法呼吸。她也曾拚了命想說話,最後嗓子紅腫到出血也沒辦法開口。


    還記得最開始她還總是努力發出一些破碎的聲音,可是被人厭棄嘲笑,那些孩子還去學她發出那種古怪的聲音後,她就再也不願意發聲了,沉默當真像個完全失聲的人偶。


    這些痛苦她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因為說不了話,也沒人有耐心願意等著一個啞巴拿手在那連比帶畫的去表達。所以這些可悲恐怖的往事就這樣全部壓在她心底,腐爛結痂,時不時滲出膿血來。


    接下來的時間裏,兩個人在一個並不適合的場所,卻又格外適合的時機裏,開啟了這一段痛苦過往的傾訴。不同於以往苦難者聲淚俱下的宣泄,周清梧隻有安靜的手勢,還有那足以讓孟初晞心疼到骨子裏的眼神,講述了那折磨了她三年的噩夢。


    因為太過痛苦,周清梧比劃的也很亂,很多事她現在根本就無法用手勢去表達,孟初晞認真看著,也有許多也沒理解。但她隻是盯著周清梧,沒有打斷,沒有再去詢問她說的是什麽意思,隻是安靜陪著。


    提到父母身死的場景時,她手哆嗦得厲害,嘴巴都在不斷開合,似乎想說出話來,可是卻吐不出一個字節。到最後她佝僂著身子,不停比劃著。她重複了太多次,孟初晞終究是看懂了。


    他們把我藏在那裏,都死了,死了。我叫不出來,叫不出來。


    原本是想她發泄出來的孟初晞實在忍耐不下去,上前一把把人抱在懷裏,不停輕拍著她的背,嗓音有些顫:“我懂的,我明白,這不怪你,不怪你,他們保護了清梧,一定是他們最安慰的一件事。”


    她的懷抱並不寬廣,甚至有些單薄但這個時候卻給了周清梧所有的安全感。此刻她就像快溺死了一般,隻有孟初晞拉著她的手,讓她還能喘息。


    “我知道那時候他們有多絕望,你有多絕望。但那個時候你活下來了,已經足以驅散他們的絕望了,因為他們想拚命保護你,而在那麽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們做到了最想做的事,他們在天之靈一定很開心,很開心。”她不厭其煩在她耳邊安撫她,周清梧不停顫抖的身體終於慢慢平複下來。


    她抬頭看了眼孟初晞,她的眼睛在月色中也是那麽溫柔,那裏沒有以往她在別人眼中看到的憐憫和歎息,隻有滿眼的心疼和憐惜。她從來隻知道厭棄和冷漠可以刺傷人心,卻不知道原來溫柔和憐惜更鋒利,叫她來不及築起一絲防禦,便潰不成軍。


    她情緒似乎徹底決堤了,身體抽搐了一下,嗓子裏一聲短促的哭腔讓她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因為委屈和心酸,她的嘴巴不受控製地扁了一下,那雙眼睛裏眨眼蓄滿了淚水,隨後順著臉頰簌簌往下掉。


    她哭的太凶了,明知道不應該卻沒辦法忍耐,隻能揪著孟初晞的衣襟埋下頭,掩藏她此刻的狼狽。


    孟初晞眼睛酸痛的厲害,她伸手按住周清梧的後腦,讓小姑娘躲在自己懷裏肆無忌憚地哭泣,即使隔著厚厚衣服,她也能感覺到她的小姑娘哭的有多厲害。


    她抬頭看著天空,視野中原本皎潔的圓月變得一片模糊,她眨了眨眼,兩滴涼涼的東西滑落下去,她吸了口氣才重新看清它的輪廓。手依舊溫柔扶著她的腦袋,口中鼻音淺淺地低聲道:“哭吧,把那些痛苦都哭出來,以後不難受了,還有我呢。”


    懷裏的人哭得很凶,也哭了很久,但是除了最初那一聲哭腔,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連哭得抽搐著身體,也是那麽的安靜,安靜得讓孟初晞心都疼碎了。


    來到這個世界,因為周清梧救過她,又是她第一個見到的人,而小姑娘實在是過得苦,又乖又善良,所以她想對她好一些,也是為自己求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是這一刻,孟初晞無比清楚地做了一個決定,無論以後怎麽樣,她一定會盡全力保護這個女孩子,不能再讓她哭得這麽難過了。


    周清梧哭了太久了,到最後不停抽噎著,她從孟初晞懷裏抬起頭,因為缺氧一下子覺得眼前發黑,手腳也沒力氣差點就暈過去。孟初晞臉色一變,趕緊把人扶住,反應過來她怎麽了,連忙把人抱在懷裏,送進房內。


    三個月的勞作讓她這體質本來就不差的身體強壯了不少,小姑娘雖然長了點肉但還是瘦的,抱起來並不吃力。


    讓她坐穩緩一會兒,孟初晞趕緊去打熱水,擰了熱帕子,小心翼翼給她擦眼睛。紅腫幹澀的眼睛被熱氣熏蒸瞬間舒服了不少,周清梧身子還在抽著,卻不好意思再讓孟初晞動手,接過帕子捂著眼睛。


    “你休息下,等緩過來再去洗漱,睡覺。今天哭一場太耗體力了,可不用擔心早睡積食了。”她語氣裏帶著溫和笑意調侃著周清梧,看著她那羞窘的模樣又心疼又好笑,沒再逗她。


    當年的事她也能串起來了,周清梧原本家境富裕,父母是做藥材生意的,不僅僅在是江陰縣城,就是在江寧府都有小名氣。


    當年兩人帶著周清梧隨運藥材的車隊一起前往平江府時,路上遇到了山匪。車隊上人死的死跑的跑,周清梧父母全部被害,隻有周清梧被他們藏起來躲過一劫。所有名貴藥材和銀錢都被洗劫一空,車隊還被一把火燒了。


    隻是藥材雖然被劫,但周清梧父母不至於什麽都沒留下,怎麽周清梧最後回到這麽偏遠的周家村過得這麽拮據。


    那邊周清梧正在泡腳,眼睛還是腫得厲害,孟初晞張了張口卻沒再說出口。


    倒是周清梧看見了,指了指孟初晞:我沒事,你問。


    孟初晞坐在她身邊,看她情緒舒緩了許多,這才輕聲問她:“怎麽最後你過得這麽難了呢?”


    這事顯然比不上父母離世對她的打擊,周清梧很平靜,她伸手慢慢比劃:我爹娘有一個生意夥伴,出事後他帶著鋪子裏的地契錢財,跑了。


    那個人和她爹還是義兄弟,信誓旦旦說著要照顧她,最後卻是讓她的日子雪上加霜了。


    貨物被劫是要賠償的,最後隻能把在鎮上還有平陰縣的宅子店鋪典當,所有的積蓄也都用去抵債了,留給周清梧的隻有那枚貼身的玉佩了。


    孟初晞聽得一言不發,臉色也頗為低沉,顯然是被氣壞了。怎麽會有這麽厚顏無恥之人,這種時候落井下石背信棄義,簡直就是把周清梧這個孤女往絕路上逼!


    周清梧說完就看著盆裏的水,那些事她已經不怨了,但是還是會有些難過。隻是沒聽到孟初晞的聲音,卻明顯感覺到她呼吸有些重,詫異轉過頭,卻見一向溫柔愛笑的人麵色陰沉,眼裏滿是憤怒,還有今晚她瞧得最多的心疼,顯然氣得不輕。


    奇異的,她心裏那一點難過被孟初晞這個樣子全部驅散了,甚至她沒忍住抿嘴笑了起來,笑得眉眼彎彎,尤為好看。


    孟初晞這廂氣得直咬牙,卻看到當事人笑得這麽開心,忍不住橫了她一眼:“你個小沒良心的,我這為你抱不平氣的胃疼,你還笑。”


    周清梧還是笑,孟初晞看她是真的開心,昏暗的燈光都掩不住那滿臉的燦爛明媚,眼神也柔和下來露出一絲無奈的笑。


    周清梧大眼睛看著她,笑容洋溢隨後又頗為內斂得收了下去,竟有一絲不好意思,但還是亮晶晶比劃著:你在替我生氣,我很開心。


    當初發生這件事替她憤慨的人很多,但是他們許多有人憤慨的大多是卓百錢拿了多少周家的財產,似乎那麽一大筆銀子和他們有關似的。而對她這個遭遇巨變後會淪落到何種地步的孤女,並不感興趣,她們更喜歡咀嚼著她的痛苦,歎息著落幾滴淚滿足地離開,四處作為談資。


    隻有身邊這個相識不過三個多月的人,因為心疼她而氣得臉色發沉,這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那個時候她並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隻是渴望有人可以真的在意她,但是沒了爹娘,沒了徐伯伯後,再也沒有了。


    劉嬸嬸關心她,但是她有自己的家自己的難處,終究是彌補不了她缺失的溫暖。可如今孟初晞給了,所以她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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