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從臥室裏出來的時候,深棕色的長毛貓正抱著自己蓬鬆的大尾巴躺在唐岑隨手丟在沙發上的外套裏。聽見他走近的腳步聲,尖尖的貓耳朵抖了一下,卻沒有睜開眼。


    入冬之後,巴黎的氣溫每一周都在下降。即使有暖氣和厚厚的被毛,被唐岑嬌慣了幾個月的小貓還是越來越怕冷,軟軟的腳墊和唐岑的手一樣,一直都是冰涼的,每次踩在艾森胸口上都凍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歐培拉還是喜歡在深夜鑽進被窩裏,擠到唐岑的懷裏和他一起睡覺。但自從那次和艾森一起被趕出家門之後,每每家裏氣氛不對勁的時候,歐培拉都會等那個金發男人把主人哄好了之後才湊上去撒嬌。昨天大概是嗅到了主人身上混雜著各種情緒的氣息,歐培拉沒跟著進屋,而是趴在唐岑的外套裏睡了一晚。


    見原本恃寵而驕的小貓委屈巴巴地睡在留著唐岑味道的外套裏,艾森路過沙發的時候特地彎腰給它順了順毛,聽到歐培拉“咕嚕咕嚕”地打起呼嚕,才轉身去陽台拉窗簾。


    艾森靠在窗戶旁,透過玻璃向外看去,午後的氣溫稍微回升了一點,地上的積水雖然還沒有完全幹透,但情況明顯比昨天他出門時好了不少。


    或許明天就會放晴了。艾森這麽想著,又慢悠悠地踱著步子走進廚房,把昨天放進冰箱裏凍著的蛋糕拿出來脫模。


    把蛋糕從模具裏剝離出來,用刮刀在表麵劃上紋路,擺上裝飾用的水果之後,艾森又把蛋糕重新塞回冰箱裏,拿出牛排開始做今天的晚飯。


    今天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重要到艾森在公司裏加班加點地工作隻為了製定一個完美的計劃,但他寫了無數個計劃最後又全部劃掉,隻留下了最初想的那一個,不受時間、天氣……任何外界因素影響的計劃。


    也幸虧他選擇了那一個,否則就唐岑現在睡過了早飯,甚至隱隱有繼續賴床賴掉午飯的架勢,這一天的外出計劃基本可以作廢了。


    下午兩點半,賴床成癮的唐岑還蜷縮在被窩裏不肯出來,兩個小時前艾森就已經把他叫醒了。在被窩裏摟著說了一會兒話,艾森實在躺不住起床之後,唐岑又抱著被子滾回了原來的位置。


    艾森毫不懷疑,如果家裏隻有唐岑一個人,他可以一直躺到晚上。


    看了眼臥室那扇留了一條縫的門,艾森歎了口氣,繼續準備晚飯。


    “刺啦——”牛排被放進平底鍋的一瞬間發出了巨大的聲音,油星飛濺,有幾滴落在了艾森的手背上,白皙的皮膚瞬間泛起了紅。


    從小在母親身後打下手,艾森根本沒在意被燙到的地方,他把煎好的牛排裝進盤子裏,把餐桌收拾整齊後,將牛排擺了上去。他看了看有些空蕩的桌麵,轉身從廚房裏拿了兩個高腳杯,又拿了一瓶之前鎖在櫃子裏的紅酒。


    布置好餐桌,艾森朝蹲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的歐培拉招了招手:“歐培拉,過來。”


    歐培拉聽到呼喚聲,幹脆利落地跳下沙發,一顛一顛地小跑到艾森腿邊,臉頰親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肚,喉嚨裏發出響亮的呼嚕聲。


    艾森蹲在歐培拉麵前,給它戴上了掛著銀牌的紅色項圈:“好不好看?”


    “喵——”歐培拉乖巧地叫了一聲,刻著名字和電話號碼的銀牌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撓了兩下歐培拉的下巴,艾森指了指臥室的門:“去給你爸爸看看。”


    歐培拉一聽可以找唐岑玩,撒歡地在房間裏躥來躥去,從餐廳躥上客廳的沙發,在沙發上來回跑了兩圈才閃身鑽進臥室裏。


    艾森趁歐培拉進去喊唐岑起床的空當,手伸進口袋裏摸了摸那個絲絨盒子,在手指觸到盒子絲絨表麵的瞬間,他隱約聽到臥室裏傳來一聲哀號。


    沒兩分鍾,臥室的門就開了,唐岑抱著歐培拉走了出來,邊走邊揉著自己的腰。


    “你給歐培拉買項圈了?”唐岑把歐培拉放到地上,小貓一落地就蹦上了椅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餐桌上的牛排。


    “嗯。”艾森單手抄起蹲在椅子上的歐培拉,又朝一臉困惑的唐岑說道,“洗漱完過來吃飯吧。”


    唐岑瞥了眼掛鍾,看到時針指向的位置,乖乖閉上嘴進浴室洗漱。等他洗漱好坐在餐桌前看著那一桌豐盛的晚餐時,終於忍不住問道:“這個點吃的到底是哪一頓?”


    “那就要問一直賴床的那個人了。”給歐培拉添好貓糧的艾森坐在了唐岑的對麵,端起紅酒倒進兩人的杯子裏。


    艾森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將問題又丟給了唐岑,唐岑自知理虧,隻敢小聲嘀咕著:“不就多躺了一會兒……你這是要把今天三頓的量都做出來嗎?”


    雖然說是唐岑賴床才導致兩個人連著錯過了兩頓飯,但是艾森今天做的確實有些多了,甚至還主動開了一瓶紅酒。


    然而那頭的艾森聽到他的話,端著紅酒瓶的手抖了一下,紅酒竟灑了一些。深紫色的液體順著杯壁往下流淌,打濕了手指和桌麵,艾森卻渾然不覺:“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唐岑詫異地問著,話還未說完,艾森的臉在麵前不斷放大,隨後便是眼前一黑,帶著葡萄酒香醇氣味的手覆在了眼睛上。


    艾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說:“別看。”


    所有的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唐岑猜不到之後會發生什麽事情,心中不免有幾分慌亂,但隱隱又有些期待。


    艾森的手離開了,唐岑依照他的話,沒有睜開眼睛,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艾森在找什麽東西,又聽見冰箱開啟合上的聲音,還有歐培拉從高處跳下來的輕哼。


    唐岑感覺自己等了很久,但實際上隻過了不到五分鍾。在一陣衣物摩擦的窸窣聲後,艾森的聲音又響起了:“可以睜開了。”


    睜開眼,唐岑看到擺在自己麵前的東西,大腦在那一瞬間忽然停止了運轉,所有的情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桌上擺著兩杯紅酒、艾森昨天做好的蛋糕,還有……夾著一對銀色戒指的黑色絲絨禮盒。


    “生日快樂。”坐在他麵前的艾森這麽說道。


    “生日快樂”,當艾森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唐岑的腦子裏忽然“嗡”的一聲,像是炸開了一樣。他坐在那裏,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唐岑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被期待的存在。


    沒有預想中的欣喜,唐岑的反應太過沉寂,艾森的心一下被提了起來:“怎麽了?”


    唐岑坐在椅子上看著那一對戒指,戒指反射的銀光映在他的眼瞳中,像黑夜裏的明星一樣,閃爍著永不熄滅的光芒。


    他緩緩低下頭,用沙啞而哽咽的聲音說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過生日了。”


    今天是唐岑的生日,是他來到人世間的第三十一年。


    然而他自己卻忘了這件事,也忘了自己病發前的每一個生日是如何度過的。


    “我沒能陪你過之前的任何一個生日,但是以後每一個生日我都陪你過,四十歲、五十歲……我都陪你過。”艾森以他一如既往溫柔的聲音說著最動人的承諾。


    唐岑完全忘了這麽一回事,可這不僅是他和艾森交往的第三個月,也是他們第一次一起過這麽重要的日子。


    紀念著唐岑來到這個世界的日子,艾森不想隨隨便便糊弄過去,他暗地裏計劃了很久,也準備了很多。


    “時間太倉促,也沒有問過你的意思,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款式就擅自做決定了。”


    淚腺不受控製,大顆滾燙的眼淚砸在唐岑緊握著的手背上,飛濺的水滴落在了地板上。


    “聖誕節你願意跟我一起回家嗎?我的父母很想見你。”


    艾森沒有單膝下跪,沒有逼迫也沒有懇求,隻是把戒指推到他麵前,認真地詢問他的意願。


    唐岑很想說他願意,但他不敢。他向艾森隱瞞了太多東西,同樣他也對艾森的家人一無所知,他所了解的,僅僅是艾森展現在他麵前的。


    “我連你家裏有哪些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麽,我還沒準備好。”


    手腕上的傷疤還清晰可見,才不到一年的時間,他不敢再賭。


    “隻是一起吃個晚飯,可以嗎?”艾森努力做最後一次嚐試,他知道唐岑在害怕什麽,他不希望那些糟糕的過往一直糾纏著唐岑。


    “他們能接受我嗎?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和一個男人,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男人在一起……”唐岑想起了那天在書房門口,弟弟看向他的眼神,還有父親的羞辱。他沒有見過艾森的家人,想象不出是什麽樣的家庭才能培養出艾森這樣的人,他隻會用自己最卑劣的惡意去揣摩人心。


    “對不起。”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告訴你。”關於薑妍的,關於那個將他人生徹底改變的夜晚的。


    “你可不可以再等等,再給我一點時間……等我告訴你了之後,如果你還願意接受我,那我就和你回去,去見你的父母。”


    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是我太著急了。”艾森知道這是唐岑能做的最大的讓步了。他起身走到唐岑的身旁,擦去他臉上的眼淚,將他擁入懷中:“戒指你喜歡嗎?”


    “喜歡。”母親離世得早,父親又是那樣薄情寡義的人,唐岑從小對愛情就沒有太多的幻想,和陸晟交往的那些年也是現實大過一切,像戒指這樣的“俗物”,唐岑在真正收到之前,從來沒有抱過任何的期待。


    直到真正收到之後,唐岑才明白為什麽結婚的時候會交換戒指。


    “戴上我送的戒指,從今往後就是我的人了,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回家。”


    艾森在帶他回家這件事情上極為執著,他覺得不把唐岑帶回家,不把人領到自己的父母麵前,他們之間總是缺了點什麽。


    “別說了。”


    “那你幫我戴上。”


    唐岑靠在艾森的懷裏,左手無名指上被人套上了一個冰涼的物體。他抹去模糊了視野的淚水,用顫抖著的手拿起盒子裏僅剩的那枚戒指,哆嗦著套在了艾森的手指上。


    那一枚戒指很輕,不是特別貴重,樣式也過於簡樸,但對唐岑來說,已經是他收到過的最好的承諾。


    冰冷的貴金屬緊貼著皮膚,那枚被艾森親手戴上的戒指帶著不可思議的魔力,將唐岑惶恐不安的心牢牢地圈了起來,漂泊遊離多年的魂靈終於有了歸宿。


    唐岑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一直滴答滴答往外流著血的傷口被堵上,熾熱的愛意填滿了空洞,帶著艾森體溫的暖流從心髒蔓延至全身。


    他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也早已過了憧憬愛情的年紀,剛過三十一歲生日的男人卻依舊渴望能被人重視,渴望被愛。


    說到底不過是想被重視而已,哪怕隻有一次也好。


    但一次次的失望過後,那些幻想終究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求。


    唐岑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到這些,但是艾森做到了,他所有說出口的、未說出口的願望,艾森都替他實現了,從小得不到的東西,現在全部都屬於他。


    那是唐岑第一次真真切切體會到,還有人愛著他,願意把滿腔炙熱的愛獻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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