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天總是亮得很早。


    唐岑折騰了大半宿,收拾完殘局又在浴室裏磨蹭了好半天,等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窗外的天已隱隱破曉,隻是那泛著白的黑夜被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身心俱疲的唐岑完全沒有注意到。


    背對窗戶,唐岑在床沿坐了一會就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一開始他隻是想坐著休息一下再關燈,沒想到會坐著睡著,甚至完全沒了意識。但坐著睡和開著燈睡一樣不踏實,直到第二次失去平衡驚醒時,唐岑才意識到自己該躺下,好好睡一覺。


    可燈還沒關,頭頂的吊燈還在不停地散發光亮,唐岑抬起頭時還被那晃眼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


    這一晚上消耗了唐岑太多的精力和心神,饑餓和疲憊占據了身體,又被浴室裏的水汽蒸得頭昏腦漲,出來時身體幾乎到了極限。


    他太累了,累得連多走兩步關燈這麽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受傷的右手使不上力,腿也實在提不起一絲力氣站起來。唐岑坐在床沿,眯著眼盯了一會那個離自己隻有幾步遠的開關,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動了動......


    手指勾著絨被的邊緣,將被子拖到了身上,唐岑扯過被子的一角,用柔軟的天鵝絨將自己完全包裹起來。他在裏麵蜷縮成一團,深色的布料簡單粗暴地隔絕了頭頂的光亮。


    在關燈和睡覺之間,唐岑選擇了後者。


    未擦幹的頭發打濕了深色的床單,在上麵暈出一塊塊不規則的水痕,被水衝得發白的傷口不再滲血,但柔軟的絨毛掃過開裂的傷口時,唐岑依然能感受到細微的刺痛感。


    他太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長時間的睡眠不足和短促密集的情緒爆發耗盡了唐岑最後一點氣力,讓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可以挑三揀四,而這一點光亮和疼痛在近乎將身體透支的疲憊麵前根本微不足道。


    在頭挨上枕頭的那一刻,唐岑迅速墜入了夢境,無邊的黑暗包裹著他的意識,但過度的疲憊壓過了藥物的副作用,攪得他心神不寧、輾轉反側一整夜的負麵情緒此時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那一覺唐岑睡得很沉,就連鎖舌轉動的聲音都沒能吵醒他,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的他渾然不知艾森在他家裏進進出出了好幾趟。


    艾森從唐岑那出來之後,在自己的臥室裏坐了很久。房子的隔音很好,又隔著一條走廊,他聽不見隔壁唐岑弄出的任何一絲聲響,但這樣更讓他不安。


    他拿起手機,點開了通訊錄,指尖在唐岑的名字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又迅速地滑過。手指來回滑動著,在劃過另一個熟悉的名字時,艾森突然頓住了,隨後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跳動著,敲下了一行字。


    確認信息成功發送後,艾森才長歎了一口氣,向後一倒,癱在了床上。睜著眼盯著天花板,艾森不知道隔壁的唐岑是不是已經睡了,現在已經是深夜了,但他一點也不困,甚至很清醒。


    艾森很清楚自己和唐岑確定關係以來的相處模式會出問題,但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他錯估了唐岑的精神狀態,又或者說,是唐岑故意塑造了這種假象。


    可他偏偏忘了,那個人一貫會偽裝自己。


    艾森想著唐岑的事情,以為自己會睜著眼到天亮,但第二天早上被手機瘋狂的震動吵醒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就這樣睡著了。


    掃了一眼來電人,是昨晚通信的對象,看到對方剛看到他的消息就立刻回了電話。


    艾森坐起身,揉了揉頭發,按下了接通鍵:“嗨,盧卡斯,之前提的那件事情......”


    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從沒了遮擋物的窗戶照**來,晃得艾森眯起了眼。他一邊夾著手機和人通電話,一邊在抽屜裏翻找著唐岑家的備用鑰匙。


    不是唐岑給的,是他自己強行拿走的,但唐岑一直沒有要回去。艾森原來以為是唐岑默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但現在想想,或許唐岑隻是不想和他提,心裏到底還是不舒服。


    “我會帶他過去的,你放心。”艾森找到了鑰匙,將那一小塊冰冷的金屬物握在手心裏,“嗯,明天見。”


    給瑞士的朋友通完電話,確定好行程之後,艾森才試著給唐岑打電話,但一直都是無人接聽。


    他掐掉通話,到浴室裏草草洗了個臉才拿著鑰匙出了門。


    艾森用備用鑰匙打開唐岑家門的時候,外麵的天已經完全亮起,落在走廊上的太陽隱隱散發著熱量。


    他一早上給唐岑打了好幾次電話,然而唐岑一次都沒有接起來,也沒有把他的號碼拖進黑名單。一點動靜都沒有,這才最讓艾森擔心。


    艾森想象過開門的場景,可能是滿地狼藉的,也可能是慘不忍睹的,但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幹淨空蕩的空間讓他有些發懵。


    餐廳的桌上空蕩蕩的,原本擺在桌上的餐具全都不見了,廚房灶台上的燉鍋還在原位,隻是牆角多了個巨大的垃圾袋。艾森提了一下,清脆的碰撞聲很清楚地告訴了他裏麵裝著的是什麽東西。


    臥室的燈還亮著,唐岑應該在裏麵,但一點聲響都沒有,艾森反而不敢進去。


    他在客廳裏踱著步子,卻在沙發的縫隙裏找到了唐岑的手機。點開屏幕,上麵一連串來自他的未接來電。


    唐岑把手機丟在這裏,又關了靜音,難怪一直沒接電話。


    指尖摩挲著裂紋,艾森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朝著唐岑的房間走去。在經過浴室的時候,艾森還朝裏看了一眼,本來是擔心發生意外,但多看的那一眼卻讓他當場愣在原地。


    浴室的鏡麵上蜿蜒著不規則的蛛網裂紋,大小不一的碎塊卡在裂縫裏,最中心的那一片缺失了幾塊,裂紋中還留著斑駁的紅褐色痕跡。


    那是拳頭硬生生砸在鏡麵上才會有的痕跡。


    裂紋裏的血已經幹涸,但艾森看著,仍覺得刺目猙獰。


    完全沒有動過的食物,屏幕摔得粉碎的手機,牆角裝著各種碎片的垃圾袋,還有被生生砸碎的鏡子......


    在艾森走之後,這個房間裏發生了什麽,這些還沒來得及處理的東西全都告訴了他,清清楚楚,毫無隱瞞。


    那一地的狼藉,是唐岑做的,也是唐岑一點一點蹲在地上慢慢收拾好的。艾森不敢想象那個場景,如果那個時候他在的話,做這些的是他,唐岑也不用再麵對自己情緒失控造成的殘局。


    承受著雙倍的痛苦,堅持著做完這些,並不是唐岑足夠堅強,而是他別無選擇。1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選擇自己的家庭,也沒有辦法逃離現有的一切,唐岑隻能全盤照收,在無盡的忍耐中等待著解脫和崩潰哪一個會先到來。


    艾森一直天真地以為,自己知道唐岑的病情就可以理解他的痛苦,但現在這一切都在告訴他,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人的悲歡喜樂是相通的,也是不通的,情緒可以傳播,氣氛可以渲染,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的,隻是浮於表麵的、最淺薄的部分。沒有經曆過生離死別的人不能體會重逢時帶著疼痛的喜悅,沒有在絕望裏掙紮過的人也不能理解被黑暗籠罩時理智崩潰的痛苦。


    艾森沒有見過人性裏那些最隱晦的齷齪和野蠻,看不到極端情緒下唐岑麵目猙獰的模樣,這也注定了他不可能理解唐岑的每一次崩潰。


    輕聲走到臥室,艾森看到了在床上裹著被子蜷縮成一團的唐岑。燈還開著,唐岑整張臉都埋在了被子裏,因此艾森也看不見他的臉。


    出神地看了一小會,艾森才壓低了音量,小聲地喊道:“唐岑?”


    然而床上的人沒有像往常睡迷糊時下意識地回應他,也沒有被驚醒。艾森不確定他是睡著了還是不想見自己,隻抬手默默替他關掉了燈。


    唐岑不喜歡這種現代科技產生的光,他喜歡曬太陽,卻不喜歡被白熾燈的光包圍的感覺,尤其是在他最沒有防備的兩個時候。不論當時是什麽狀態,唐岑都一定會掙紮著爬起來關燈,也隻有在那種情況裏,唐岑才會反抗。


    次數多了,艾森也看出不對勁了。在高潮過後,唐岑還不太清醒的時候,艾森試探著問過,當時唐岑一邊喘著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


    “太冷了,沒有溫度。”


    但現在,唐岑卻放任頭頂的燈這麽亮著,照在身上。艾森看著他蜷縮在被子裏的模樣,心裏泛著一股他說不出來的感受。


    將臥室的門虛掩上,艾森走進廚房,用鍋鏟使勁挖了幾下,才把燉鍋裏凝成一團的東西倒進了垃圾桶裏。但燉菜凝固的汁液還黏在燉鍋的**上,他使勁搓了兩下才洗掉一小塊。


    水流聲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艾森擔心會把唐岑吵醒,隻能把鍋泡在水裏,等著幹涸的燉菜汁軟化後再清洗。


    收拾好廚房,艾森把裝著燉菜的垃圾袋紮上,又拎起牆角那一大包碎片,輕手輕腳地出了唐岑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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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取自溫斯頓丘吉爾:“我們堅持下去,並不是我們真的足夠堅強,而是我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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