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休再一次見到唐岑,和他談起薑妍的事情,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比起那天去墓園之前,唐岑的臉色看起來更憔悴了幾分,讓何休看了不免有幾分擔憂:“你還好嗎?臉色看起來很糟糕。”


    “不礙事,隻是這幾天沒睡好。”唐岑笑著擺了擺手,三十六歲的人笑起來時眼角已經開始出現了淺淺的皺紋。


    作為唐岑的心理醫生,何休自然知道唐岑這兩天沒有休息好。在他來之前,唐岑的主治醫生已經將這兩天的情況全部告訴他了。


    他推了推眼鏡,溫聲問道:“是因為薑妍嗎?”


    “嗯……”唐岑的聲音微若蚊鳴,他微微仰著頭,盯著空中飄浮著的在那一點點亮光之中若隱若現的細小塵埃,眼裏流露出了懷念而向往的神色。


    唐岑很喜歡待在昏暗的房間裏,何休猜想大概是因為黑暗能給他帶來安全感,所以在唐岑的病房裏,不管是窗簾還是燈都隻會打開離他比較遠的一半。


    何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什麽都沒有看到。


    病房陷入了沉默,唐岑盯著空氣出神,而何休打量著他。


    過了很久,或許也隻有幾分鍾,何休忍不住打破了這份寂靜:“唐岑。”見唐岑聞聲回頭盯著他,他才問道,“你還記得十多年前的薑妍是什麽樣的人嗎?”


    唐岑一怔,低下頭喃喃道:“十多年前的……薑妍嗎?”


    十九年前,剛分班的唐岑和薑妍成為了同桌,那個時候的薑妍和照片上的一樣愛笑。


    雖然同桌了小半年的時間,但至少在唐岑出國以前,比起前後桌的同學,兩個人的關係一直都是不近不遠的。


    唐岑最初覺得薑妍是個很奇怪的女生,她從不請教唐岑或者其他人學習上的問題,也從不邀請別人參加任何的活動,但偏偏又是個濫好人,她對周圍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要打水嗎?”


    最開始的時候,薑妍隻是順手幫前桌的舍友打水,但久而久之,周圍的人都習慣支使她。


    唐岑最初還拉不下臉皮讓薑妍一直幫忙,但他的課間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事情占用,周圍的人也理所當然地接受了薑妍的幫忙,所以唐岑最後也沒有再推拒。


    每一個課間唐岑都看著薑妍拿著自己和其他人的水瓶,穿過長長的連廊,去到另一端的開水房裏接水,再抱著一堆裝滿了開水格外燙手的水瓶回到教室。


    “唐岑,你在看什麽?”前桌的女生在薑妍抱著水瓶出門時就拿著練習冊轉了過來,她順著唐岑視線回過頭,正好看到薑妍的背影。


    “你在看薑妍?”女生用練習冊擋著自己嬉笑的臉,“那個怪胎有什麽好看的。”


    唐岑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低著頭寫著什麽:“沒什麽。”


    怪胎。


    是的,在唐岑出國以前,他和其他人一樣,都覺得薑妍是個怪胎。


    在唐岑的記憶裏,薑妍好像對什麽事都不上心,成績的好與壞,老師的印象,同學的評價好像都和她沒有關係。自知平庸的她總是沒心沒肺地笑著,熱心地對待每一個人,曾經毫不知情的唐岑也默默地嘲諷著她,又羨慕著。


    但誰都不是像表麵看起來的那麽無憂無慮。


    唐岑原本以為他出國之後就很難再與薑妍有什麽聯係,但沒想到有一天薑妍會主動來找他。


    在唐岑留學的第七個月,在出院後的那段時間,他和薑妍才有了更深層次的交流。也是直到那個時候,唐岑才順著薑妍主動展現給他的裂口,扒開表麵那層名為“怪胎”的皮囊,徹底了解薑妍這個人。


    “她突然給我發了消息,打了很長的一段文字,說了很多很多,但無非都是些抱怨的話。我一開始覺得奇怪,但因為那個時候正好是高三,我就沒在意。”唐岑記不太清陸晟的事情,卻把薑妍與他相關聯的一切都牢牢刻在心上。


    何休注意到,唐岑提起薑妍時總會握著自己的手腕揉搓著,即使手腕揉得通紅也不鬆開。唐岑靠坐在床上的姿勢看起來格外地平靜,但何休卻從他指尖細微的顫動看出了他的不安。


    和薑妍的過往大概還要講很久,何休擔心唐岑弄傷自己的手腕,他伸手握住了唐岑不停揉搓的那隻手,很輕鬆地就將瘦骨嶙峋的手包裹在掌心裏。


    唐岑感受到從何休手心裏傳來的熱度,詫異地看向了何休,但何休隻是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沒有鬆開手:“後來呢?”


    “……”唐岑試著往回抽了抽手,但何休握得緊,他隻好作罷。何休的手很溫暖,久違的被手掌包裹的感覺讓唐岑惶恐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隔了一會兒她又發了一條,說她發錯了。但是我已經看到了,就算是無意的,我也沒法做到心安理得地窺探別人隱私,所以我和她說沒關係。”


    唐岑回想起來,那個時候自己對薑妍,大抵還是有偏見的。


    “那天她沒有再說話,那個時候她那邊已經是深夜了,我也沒有再給她發消息。”唐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上頭布滿了錯亂斑駁的掌紋,“結果隔了幾天之後,她突然問我可不可以陪她說說話。”


    唐岑看向何休,嘴角微微揚起,眼裏卻滿是悲愴,沒有一絲笑意。


    “何醫生大概想不通薑妍為什麽會來找我,其實一開始我也不明白。”手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唐岑隻好反握住何休的手。


    唐岑想著,或許那天薑妍發來消息的時候,心裏已經做好了被他拒絕的準備,但她還是硬著頭皮按下了發送鍵。


    他說:“但是後來我懂了。”


    那個時候的唐岑還涉世未深,他沒有想到隻是隔了半年就會處在和薑妍同樣的境地裏。也是直到那個時候,唐岑才體會到了,當年的薑妍是走投無路到了何等境地才迫不得已選擇向他這個非親非故的人求助。


    薑妍第二次給唐岑發來消息的時候,唐岑才剛出院沒幾天。闌尾炎手術雖說不是什麽大手術,但唐岑在英國的第一個假期還是隻能窩在家裏休養。


    也正是因為一直閉門不出,所以薑妍發來消息的時候,唐岑才能第一時間放下手頭的事情回複她。


    薑妍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但無非都是些生活上零零碎碎的事情,唐岑實在沒什麽興趣。他一邊翻著課本預習先前落下的功課,一邊想著什麽時候找個借口結束這無聊的對話,敷衍地回複著薑妍。


    察覺到唐岑的敷衍,薑妍隔了很久都沒再發來消息。


    就在唐岑鬆了一口氣,以為終於擺脫她時,薑妍突然問道:“唐岑,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唐岑看到這條消息時,手指不自主地打下了一段拒絕的話,但在即將按下發送鍵時,他的手指頓在了半空。


    手指敲著手機的背板,唐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他還是將編輯欄裏那一大段話全部刪掉,重新敲下一個“好”字,然後按下了發送鍵。


    有的時候,人生就是在這樣的一念之差中走向了其他道路。


    薑妍的來電幾乎是在唐岑發出消息的下一秒,是聊天軟件提示的語音通話。


    唐岑放下手裏的書,將電話接了起來。


    “唐岑?”薑妍的聲音在另一端響起,聽到記憶裏軟軟的聲音帶著微微的哭腔,唐岑不由得皺起了眉。


    “是我。”他壓住心裏的不耐煩,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些,“薑妍?你怎麽了?”


    唐岑那一句“怎麽了”像是一個開關,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後突然傳來了抽抽噎噎的聲音。唐岑坐在床上聽著薑妍的哭聲,心裏沒來由地有幾分煩躁。


    那一端的人沒有說話,隻是低聲抽泣著,唐岑聽著那聲音,總覺得薑妍在壓抑著什麽。


    薑妍抽噎了一會兒,才突然打開了話匣:“唐岑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搬過一次家,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好朋友給我留了地址,讓我寫信和她聯係。”


    莫名其妙的,薑妍提起了她小時候的事情,唐岑雖然不明白,但默默地聽著。


    “有一次我給她寫了信,是偷偷寫的,而且是第一次。我本來想著下午上學的時候投到郵筒裏,結果我剛寫完把信封塞到了書架裏,我媽媽就進來了。”


    見慣了薑妍沒心沒肺的笑容,唐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聽到她哭泣。然而薑妍的聲音已經哭得沙啞,唐岑有些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麽了。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就看著她在書架前看了看,像在找什麽東西。然後我就看著她把信封拿了出來,當著我的麵把信紙拿出來看,看完了之後指著信問我:‘你寫這個幹什麽?寫這些有什麽用?’


    “她把信紙甩到我臉上之後就出去了。


    “那個時候才上小學,我還太小了,隻是覺得她好像生氣了,就趁她出去的時候把信紙撿起來,偷偷拿橡皮把上麵的字都擦了。”


    唐岑聽到這裏,眼前仿佛出現了年幼的薑妍。他看著信紙砸在薑妍的臉上,看著她在母親離開後慢慢蹲(下)身,將信紙撿起來,一邊偷偷抹著眼淚,一邊用橡皮費力地一點點把上麵的字跡擦去。


    所有對母親的眷戀都連著那封信一起,被薑妍一點一點擦得幹幹淨淨,那些對友誼的幻想就像橡皮屑一樣,被她親手倒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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