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妍?”聽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邊望著窗外的唐岑。


    不管是哪一方給的資料,都沒有出現過這個明顯是屬於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會提出這個名字,那麽這位名叫“薑妍”的女性肯定與他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甚至遠超莉莉約翰遜。


    這一天的天氣很好,溫暖的陽光斜照進窗戶,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這樣晴朗的天氣,何休動了幾絲帶唐岑外出走動的心思,但最後還是沒有付諸實踐。


    因為不停地服用藥物,即使有何休的幫助,唐岑過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經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時候,唐岑隻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剛和何休說過的話,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幹二淨。


    何休每一天都是一邊聽著,一邊記下了那些故事節點,再一點點標出那裏邊被唐岑不經意提起又遺忘的部分。


    他猜,薑妍或許就是那個在陸晟追求期間給唐岑發消息的人,隻是不知為何,唐岑提起了這個人的存在,卻從來都不明說她的身份。


    線索變多了,謎題也變得更加複雜了。


    何休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盡可能委婉地勸說唐岑:“我是你的醫生,但現在你還是對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盡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後把你覺得需要告訴我的部分說出來。”


    唐岑靠在軟墊上,出神地望著窗外雨後放晴的天空,手卻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隻手的手腕。


    過了半晌,何休準備伸手掰開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時,唐岑才回過頭笑著問道:“何醫生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一年過去了,唐岑對何休近乎有問必答,哪怕問題中的主角是他曾經最不願意回想起的陸晟。但這一次卻不一樣,唐岑破天荒地,主動提出要外出。


    這個消息一時令療養院裏負責他的整個醫務組都慌亂地忙碌起來,就連唐鈐接到療養院的電話時都愣了幾秒。


    唐鈐抬手示意麵前正在匯報工作的下屬先停下,整個會議室裏靜悄悄的,大家都繃緊了神經,等著唐鈐打完電話。


    “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外出嗎?”唐鈐把玩著簽字筆,在聽到對方肯定的答複後,甚至沒有多阻攔就答應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讓他出去走走吧,記得跟緊點,其他事情回頭我再去問何醫生。”


    得到了唐鈐和主治醫生的首肯,何休才讓保鏢抱著唐岑下了樓。庭院裏停著唐岑熟悉的黑色轎車,保鏢接了唐鈐的電話就立刻趕了過來:“大少爺您要去哪?”


    唐岑衝他擺了擺手,卻是對著何休說道:“離這裏不遠,何醫生推我過去吧?”


    何休無奈,隻好讓保鏢把唐岑放在了輪椅上,自己慢慢推著他走出了療養院的後門。


    長時間的臥床,就算是有護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組織依舊不可避免地開始萎縮。也隻有這一年配合著何休的心理治療,唐岑的身體現在才能達到外出活動的狀態。


    出了後門,唐岑抬手指了指右邊的小道:“何醫生,走這條路。”


    何休順著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腳步。他偶爾會在這一帶走動,對這條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實在令他太過驚訝了。


    他低下頭,看見了唐岑微微顫動的眼睫毛,溫聲問道:“墓地?”


    唐岑點了點頭:“是。”


    不知為何,何休從唐岑的語氣裏讀出了自暴自棄的意味,所以這一路他都沒有再出聲,跟著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來過無數次一般,對這裏的每一條路都十分清楚。


    最後何休推著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處停了下來。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著“薑妍”二字。


    “那是我高中時的同學,我高二的時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撫摸愛人一般,親昵地摩挲著上頭鐫刻的名字。


    上頭鐫刻的時間昭示著這位少女已離開人世多年,就連“薑妍”這兩個字都因為被人撫摸過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跡。墓碑上還貼著薑妍的黑白照片,是個笑著的有些微胖的少女,並不驚豔,卻看著極為順眼。


    就在何休還在感歎少女正值大好年華去世時,唐岑又一次說出了令他震驚的話:“她走之後我一次都沒來看過她,隻是聽別人說她埋葬在這裏。”


    十六年,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沒來看過她,通向這裏的道路卻了熟於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薑妍之間有過怎樣一段過往,但大概是與陸晟、艾森都不一樣的吧。


    “好久不見了,薑妍。”唐岑端坐在輪椅上,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對著照片上薑妍的笑顏鄭重道,“我現在過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樣。”


    “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樣”,這句話聽起來淺顯易懂,但何休細細一琢磨,又聽出了裏頭包含著的其他東西。


    何休倚在薑妍墓碑邊上的樹上,一聲不吭地聽著唐岑和薑妍說著話。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裏太過明顯的自暴自棄,這樣的場景倒還說得上是溫馨。


    “我和陸晟,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撫摸著薑妍的照片上的容顏,用頗為遺憾的語氣說道,“我沒能如你所願,和他走到最後。”


    唐岑說完這句話時,何休剛掛斷唐鈐打來的電話。


    “我該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來看你。”他看著空蕩蕩的供台,露出了為難的表情,“這麽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下次再來看你的時候該帶什麽?”


    何休拍了拍唐岑的肩膀:“我們該走了,一會兒回去還得做檢查。”他又朝薑妍的照片拜了拜,才推著唐岑往回去的方向走。


    這片墓地建在一座小山上,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加上雨後石子路格外濕滑,何休又推著輪椅,在走到墓地出口時因為避讓來人被小石子絆了一下。


    唐岑坐在輪椅上沒防備,顛簸時下意識地抓緊了輪椅的扶手,然而隻是一小陣顛簸,輪椅就平穩地落在了地上。


    何休揉了揉被輪椅敲疼的膝蓋,低聲向對方道了謝:“謝謝。”


    來人隻是壓了壓帽簷,輕輕一點頭就快步朝著山上走去。


    唐岑瞥見他手上提著的東西,隻當他是來掃墓的,沒有多在意。


    在回去的路上,何休一直想著唐岑和薑妍說的話,他想得出神,連唐岑最開始喊他都沒聽見。


    “何醫生,何醫生!”唐岑坐在輪椅上,看著遠處療養院模糊的影子,不厭其煩地一聲聲喊著何休。


    唐岑喊了好幾遍,何休才如夢初醒:“怎麽了?”


    “何醫生覺得我能治好嗎?”唐岑語氣平緩,仿佛他問的並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


    何休一怔,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似乎自從唐岑提起了薑妍之後,很多細微的地方開始慢慢發生變化。


    又走了一小段路,何休緩緩開口:“一般來說,重度抑鬱症是無法治愈的,但我會盡我所能減輕你的病情,其餘的,就看你自己了。”


    何休和唐岑提起他的病情時,從來都是含蓄而客觀的,但那也僅僅隻在病情這一方麵。


    “薑妍她……”何休猶豫了一下,用了個問句挑起話頭,“以前和你的關係很親密吧?”


    “親密……嗎?”唐岑右手的食指摳著左手拇指上的皮膚,“我也不知道。”他不太確定自己和薑妍的關係是否能說得上是親密,畢竟他在薑妍過世後的第十六年才來看她。


    但確實,他又是唯一知道薑妍秘密的人。


    在走到離療養院後門幾十米遠的岔路口時,何休已經能看見唐鈐站在門口等候的身影了。今天出這一趟門,唐岑可能要休養兩天左右才能繼續之前的治療,而他則要想著怎麽和唐鈐解釋今天的事情。


    “她是……怎麽離世的?”何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在這個時候問這樣的問題,但話已出口,他隻能硬著頭皮等著唐岑的回答。


    “自殺,聽說從大學最高的那棟教學樓頂跳下來的。”唐岑的聲音聽不出悲喜,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那個時候在英國,她死時的很多事情我都是聽別人說的。”


    如果不是何休好幾次看著唐岑紅了眼眶,又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現在大概還會腹誹唐岑心性薄涼吧。


    薑妍的事情雖然他可以自己調查,但是不論如何,唐岑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何休在將輪椅交給唐鈐前,俯(下)身對唐岑耳語道:“或許下一次,你可以再和我說說薑妍的事情。”


    唐岑低著頭,看著被自己揉搓得通紅的手腕,眼睛突然泛起一陣酸澀。他抬起頭,堪堪將眼淚逼回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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