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湖裏幾隻成年的野鴨仰頭呼喚了幾聲,十來隻剛出窩的小鴨子從草叢裏跌跌撞撞地跑出,推推搡搡地下了水朝它們遊去。


    小鴨還未褪去灰色的絨毛,身上滿是斑駁的絨羽。它們在父母身邊發出稚嫩的叫聲,幾隻大野鴨用扁平的喙梳理著它們身上的羽毛,水麵上漂浮著灰撲撲的絨毛。


    唐岑和陸晟坐在湖畔的草地上,陸晟望著野鴨群,而唐岑卻偷偷地觀察著陸晟的臉色。


    陸晟平日裏從未提起過自己的家人,唐岑也想象過陸晟的家庭關係會是怎樣地淡漠疏離,卻沒有想過會是如此地荒誕狗血。


    “我是單親。”陸晟一開口就出乎了唐岑意料。


    在陸晟的記憶裏,母親是個溫婉堅強的女人。雖然帶著自己,她卻不乏追求者,高矮胖瘦,但無一例外都是出手闊綽的有錢人。


    母親靠著自己的工作養活了母子二人和外公外婆,還有一大家子的吸血鬼。她不缺錢,但也隻能維持日常的生活,所以那些前仆後繼地向她獻殷勤的追求者,的的確確讓陸晟童年時的生活過得更好。


    陸晟的母親婉拒了每一個男人贈送的錢財,但拒絕不了他們提供的人脈和資源。母親時常會提起陸晟前幾日見過的某個叔叔,卻從不談及陸晟的生父。比起素未謀麵的父親,人情世故在陸晟心裏埋下了更深的根。


    “但是我剛上高中的時候我母親就病逝了,之後我一個人生活了三年。”陸晟提起母親的去世時語氣平淡,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波動,平靜得仿佛是在講述其他人的故事。


    他說:“後來我父親死後,我分到了一筆財產。但是明明是母親一個人把我撫養大的,母親那邊的親戚什麽都沒有做過卻貪圖那筆錢,父親那邊的人擔心我惹出什麽事情,也不希望我再留在國內。”


    從衣食無憂到孤苦伶仃,大起大落後又“流亡”國外,那是陸晟最黑暗的四年。


    唐岑聽出了話裏的古怪,一時卻不知道究竟是哪不對。他幾欲張口都放棄了,就像是被人掐著脖子,唐岑一句話都沒能說出。


    陸晟露出了嘲諷的笑容:“在我填誌願的前一天,他們把我送到了巴斯,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這裏。”


    人生從一開始就不是任人選擇的,陸晟在第一次可以自己做選擇的時候,又再次被人強行安排了未來。


    “從來到這裏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為那邊已經沒有人在等我回去了,也沒有人關心我在這裏過得怎麽樣。”語氣和內容都薄涼得刺骨,唐岑撐在草地上的手慢慢收握成拳。


    指甲掐著手心的刺痛迫使唐岑開口,他問陸晟:“為什麽……你母親病逝後你會一個人生活?”但其實他心裏已經隱約有了答案。


    “我是私生子,和母親姓。我的父親到死都沒有把我認回去,隻給我留下了一筆錢,讓我現在不至於餓死。”陸晟又朝湖裏丟了一枚石子,結束了這個話題。


    陸晟沒有告訴唐岑,他見到自己所謂的父親時,那老頭已經躺在棺材裏了,就連他的孫子都比自己大上幾歲。父子的第一次見麵,孤立無援的陸晟是跪在棺材前,而周圍站著的人全都用冷眼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父母已逝,陸晟再無法得知過往發生的一切。他的經曆就和許多豪門大家族的私生子一樣,隻是陸晟的父族至少給他留了活路,甚至讓他在國外留學,所以陸晟現在才能這樣平靜地提起。


    唐岑沒說話,他感受得到,陸晟的母親很愛陸晟,但自己……他的家庭雖然不像陸晟那麽複雜,也算不上冷漠,甚至可以說得上令人豔羨,但隻要風一吹,埋藏在下麵的是日積月累的怨恨與不解,覆在表麵上的那層遮羞布被掀起時什麽也擋不住。


    手背上突然覆上一個微涼的東西,唐岑低頭一看,是陸晟握住了他的手。他想將手抽回,想起陸晟剛剛的話,內心掙紮幾番都沒能狠下心來,隻能放任他一直這麽握著。


    唐岑不知道陸晟將自己的過往向他訴說了之後,他是否應該將他的也拿出來分享。如果陸晟這麽要求的話,唐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


    陸晟盯著他,緊了緊握著的手:“新生周的時候,我遠遠地就看到了你,我……很心動。”他說得很慢,語氣不似剛才那麽冷淡,更多了些情愫在其中。


    唐岑看到了在他眼裏映著的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他錯開眼,抿著唇不說話。


    “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沒考慮你的感受。”陸晟鬆開手時這麽說著,“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再糾纏,這段時間你看起來很累,該好好休息了。”


    但所幸,陸晟又將話題扯到了之前的事情上,也隻要他好好休息。


    主動揭開自己傷疤的人體會過皮肉撕扯的痛苦,看過鮮血淋漓的畫麵,往往不會再去揭開旁人的傷疤。


    唐岑低垂著頭,盯著手背那一片被陸晟握過的地方,還是溫熱的,但微風吹著有些涼。


    想了又想,沉默了又沉默,唐岑所有的想法到最後說出口時隻是一句單薄的:“沒關係。”


    清晨的陽光是暖黃色的,照在身上卻沒有一點溫度。兩個人坐在草地上,心不在焉地丟著小石子,看著湖裏遊蕩的野鴨。


    小石子從唐岑手裏脫出,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落在了浮在湖麵上的野鴨群中。小野鴨發出細弱驚恐的叫聲,受驚的成年野鴨拍打著翅膀立起身,驚慌失措地尋找妄圖傷害小鴨崽的凶手。


    唐岑自知做錯了事情,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在陸晟沒有注意到。但當成年野鴨踏著湖麵,氣勢洶洶地朝他們衝過來時,他下意識地反握住陸晟的手緊張地問道:“它們在幹什麽?”


    陸晟聞聲抬頭,一眼就看到那群快衝上岸的野鴨,他趕忙拉著唐岑站起身,轉身慌不擇路地跑起來:“該死的!快跑起來!”


    唐岑被他扯著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抓著原本放在膝蓋上的書。他還沒站穩就被陸晟猛地一帶,身體差點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被陸晟拉著在草坪上沒命地逃跑。


    這時候正好到了上課時間,否則來來往往的學生都會看到,在湖畔的草地上這兩個被野鴨攆得撒腿狂奔的東方男人。


    耳畔是呼嘯的風聲,掌心貼著的是陸晟溫熱的手。唐岑眼神直愣愣地盯著前邊拉著自己逃跑的陸晟,全然忘了身後還有一群氣勢洶洶的野鴨在追趕他們。


    一路倉皇地跑著,直到聽不到身後傳來野鴨的叫聲時,陸晟才放慢了速度。唐岑回頭看了看,確定連野鴨的影子都看不到後他拉著陸晟的手慢慢停了下來。


    “每年小鴨子剛孵出來的時候,那群鴨子都特別暴躁、護崽。”陸晟脫力地靠在牆邊,心有餘悸地撫著胸口,一邊喘著氣一邊說道,“我去年才看著別人被鴨子追,沒想到今年居然就輪到自己了。”


    唐岑很長時間不曾這樣劇烈運動了,這時候臉色蒼白得說不出一句話。他心想,剛剛如果不是因為他驚擾了野鴨群,這時候他們或許已經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了,但陸晟沒有注意到,也可能是注意到了,怕自己為難刻意不說。


    見唐岑臉色古怪,陸晟便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


    “抱歉。”陸晟趕忙鬆開了緊握著唐岑的手,有些尷尬地揉了揉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幸虧剛才耳朵已經被凍得通紅,否則陸晟此時的窘迫會在唐岑眼前暴露無遺,他可不想在喜歡的人麵前丟臉。


    手上的熱源突然離開,一陣涼意讓唐岑收回了遊離的思緒。他的手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停了幾秒後才緩緩收回,攏了攏一直單手抱在懷裏的書。


    “嗯。”唐岑看了看手表,指針已經從左下角指向了最左側。通宵一晚身上除了困頓以外,還有強烈的饑餓感,他看著陸晟麵前的那塊瓷磚說道:“時間不早了,去吃飯吧。”


    陸晟沒想到唐岑的轉變來得如此之快,他趕忙應下:“好!”幹脆利落,生怕唐岑突然反悔了一般。


    在走到最近的食堂的門口時,陸晟突然停了下來:“唐岑。”


    “嗯?”唐岑回過頭不解地看著他,“怎麽了?”


    今天難得回憶起了病逝已久的母親,讓陸晟不免也想起了那十五個新年。他在英國度過了兩個孤獨的新年和不盡愉快的聖誕,不希望再有第三個了。


    “今年已經錯過了,明年一起過年吧。”陸晟不知道唐岑會不會答應,但還是硬著頭皮問出了口。


    逆著光,陸晟臉上的表情有些不真切,但說出的話唐岑卻聽得一清二楚。沒有鏡子,唐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可喉嚨之中清晰地傳來了哽噎感。


    往常的節日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麽值得期待的,但和陸晟一起過年,或許會有些不一樣。


    “走吧。”唐岑轉過頭,徑直朝著食堂走去。


    陸晟眼睛一亮,長腿一邁緊跟了上去,他知道唐岑這算是默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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