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麽孤單地成長了十八年。


    人是群居動物。


    每個人,都要從家庭、從學校,從社會裏,慢慢學習著如何當好一個“人”。


    他們從別人身上索取情感養料,再把這種東西回饋回去。溫柔的、陽光的、正麵的情感,會給予他們滿腔快樂,讓他們不會自卑,不會自惡,學會如何與社會中的其他人交往,學會………學會如何度過一生。


    人生下來,就是為了死的。


    但是在死之前,總該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一些。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都過得不是很好,總有更苦痛的,也總有更悲哀的。


    青年或許並不是處境最艱難的那一個。


    但是他承受的東西,也已經足夠多了。


    如果沒有嚴家,他雖然是因為哥哥才被父母生育下來,但那一對夫妻,也會給他很好的關懷。


    他可以高高興興地長大,或許總會因為父母對兄長的偏愛而氣惱,或許總會因為自己得到的關愛不夠多而失落。


    但總會有個溫暖的家庭,可以背著書包去上學,可以交到很好很好的朋友。


    會有女孩子羞紅臉,給他遞情書,等到成年之後,他便會進入職場,然後有一位美麗又溫柔的妻子。


    但在當初那一場車禍之後,他的人生軌跡便改變了。


    他被帶回嚴家,受著冷遇,頑劣的學生對他做一些“惡作劇”,本能地試探嚴家的態度。


    嚴先生對此表現出的冷漠,就是某種曖昧不清的默許,他從安靜的小孩子,成長為沉默的少年。


    嚴先生是為了什麽,嚴昶景是知道的。


    他如此冷漠地對待他,就是為了防止自己對這個孩子生出感情,會讓自己的親生兒子感到不虞。


    於是隻把他當成一件物品,那些“零花錢”,也隻是某種保修費用。


    在嚴先生眼裏,他給青年的補償已經夠多了。


    那些金錢,是常人一輩子都奮鬥不到的數量,足夠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錢堆上過一輩子了。


    但如果人活著隻是為了錢,世界上的拜金男女便不會隻有一小部分。


    對許多人來說,金錢或者是很重要的。


    但總有許多另外的,其他的東西。


    比它更重要。


    青年在與人群幾近隔絕的狀態裏,生活了很長時間。


    他甚至不怎麽能明白金錢的意義,在許多事情上,便像是初生的嬰兒。


    他從未受過關懷與保護,也從不表達自我的意願。


    嚴昶景在把他帶回來之後,便一點一點地教導他。


    就像是在教導一個嬰兒,一個孩子。


    他竭盡所能地給予,但是在這一切的溫馨假象被謝溯撕碎之後,這一切事情,便變得毫無意義。


    或許也是有意義的。


    因為青年………


    因為青年,總算有些正常人的模樣了。


    他接過了嚴昶景遞過來的,那厚厚的一疊清單。


    隨後從第一頁開始,慢慢地看下去。


    他看的很慢,看完一頁,便把那一頁墊到最底下,裏麵的很多花銷,他都是記不得的,但是也有些,他能模模糊糊地記起來。


    嚴昶景沒有在這份賬單裏做什麽手腳——如果說有,那就是他悄悄加進去了的,那雙袖扣的折算金額了。


    因為真實,所以也就顯得可信。


    這麽厚的一疊賬單,需要看上很長的時間。於是嚴昶景半引半哄,讓青年坐到了桌子前麵,慢慢地看,自己又讓人去買了些東西,帶回這兒來,讓青年當做午餐。


    “這一份是給你的。”


    嚴昶景這麽說:“賬單在這裏,是三百七十五元,再加上七元送餐費,是三百八十二,你可以用財富寶轉賬給我。”


    他一副“我們之間一定要算得清清楚楚”的模樣,而青年也很吃這一套。他認真地把錢轉了過去,略微吃了一點東西,便開始繼續查看賬單。


    這一看,就一直看到了深夜時分。


    畢竟是幾年的花銷。


    所幸看起來,總不像是做起來的時候那麽麻煩。這份賬單實在是很厚,但青年看了這麽久,也就慢慢地看完了。


    他於是終於拿過了那一張銀行卡。


    又沉默了許久,才抬起臉來,開口道:“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這就是秋後算賬了。


    “………………”


    嚴昶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保護你的人,我一直沒有撤走。不過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人在你身邊………”


    他停頓了一下,終於還是把“保護”兩個字咽了下去,道:“不會再有人在你身邊,監視你了。”


    青年便緩緩地點了點頭,他說:“你可以走了嗎?”


    他的態度毫不掩飾,冷漠得就像是一陣從冰川最高處吹拂而下的風。


    這股風,一直吹到嚴昶景心髒最深處,讓他從骨頭縫兒裏頭鑽出一絲一絲的寒氣。這樣的寒氣太盛了,就讓人冷得打哆嗦,甚至讓人的動作,都變得遲緩而僵硬。


    他們見麵時的氛圍,總算不得太和緩,但是卻也勉強可以說上一句平靜。但是等到一切交涉結束的時候,嚴昶景便覺得身上壓下了一座山峰。


    他沉重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心裏感到了一些空茫,卻又不知道,這些空芒到底因何而起。


    隻是在那一瞬間,空蕩蕩的,少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但是在表麵上,他依舊是沉穩而冷靜的,嚴昶景隻是停頓了片刻,便點了點頭,說:“再見。”


    青年卻隻冷漠地看著他,隻看了一眼,便低下臉來,沉默地整理這那厚厚的一疊賬單。


    嚴昶景便明白,自己等不到一句“再見”了。


    他在心裏苦笑了一聲,還是壓下了這種情緒,帶著人沉默離開,甚至連關門的時候,帶出的聲音也是輕緩而微小的。


    在嚴昶景離開之後,青年便收拾東西,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家旅館。


    分明已經是半夜,他卻似乎一秒鍾也不想在這裏多呆。在離開旅館之後,他便隨手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車站的位置。


    在這個時候,火車站已經不再運行了。隻有歸來的旅人陸陸續續地從出站口出來,但是在火車站外麵,卻經常會有一些拉客的黑車。


    這還是殷染鈺在拍攝一部警匪電視劇的時候,聽取材的大齡編劇嘮的嗑。


    這也算是一類生活小妙招了。


    青年在很多時候,總可以顯得異常聰慧。但他到底是生嫩了些,他剛剛動身,嚴昶景便得到了消息,青年的舉動便像是某種酸性液體,從耳朵灌入進去,一點一點,腐蝕耳道,流入食管,將他的五髒六腑都徹底腐蝕,這樣的腐蝕性膿液流淌進血液,注入心髒位置,便讓人疼得能流下淚來。


    但嚴昶景總歸還是沒有流淚。


    一滴淚也沒有流。


    他隻是攥緊了手機,沉默了兩個呼吸,便對著手機說:“跟上他。”


    殷染鈺沒有設置好想要去的目的地,他隻是讓師傅開到離這裏最遠的,但是在天亮之前能夠到達的另一個火車站站點。


    師傅讓他轉了賬,便也不再找另外的人,拉著他便上了柏油馬路。


    帶著涼意的風從車窗裏刮進來,殷染鈺本來有幾分睡意,司機卻打開了車載音樂,還取出了一根煙,含進嘴裏,呼出了一口嗆人的煙霧。


    煙草的味道總是顯得很惡劣,能讓人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他開著車窗,那煙霧卻沒有被風吹走,反而全都被刮到了後座。


    殷染鈺便幹脆換了個位置,也把車窗打開,沉默地看著外麵的風景。


    斑斕的燈火很快遠去,車窗兩邊的景物很快便從高聳的建築,變成了寂靜的樹木。


    深夜時分坐在車上,看著外界的沉默的風景,就會讓人產生某種朦朧的的暢快感覺。殷染鈺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他沒有讓係統打開攻略目標們的視頻監控,也沒有打開手機,漫無目的地看什麽東西,他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外,享受這種難言的寂靜。


    音樂,並不悅耳,中年人的品味,總帶著一股濃濃的年代感。


    但是在現在,在這個時候。


    這樣的音樂,最合適。


    車子就這樣行駛了一夜。


    等到天邊蒙蒙亮,朝陽噴薄而出的時候,殷染鈺便出現在了一個新的陌生的城市。


    他站在陌生的火車站口,就像是幾年前,剛剛離開了嚴家的時候那樣,隨意挑選了一個遙遠的城市。


    買了票,帶著口罩、帽子,沉默地坐到上了這一列火車。


    他在火車上坐了兩天。


    偶爾會吃一點東西。


    車廂裏的人並不是太多,但是總也有各種各樣的目光來來往往,殷染鈺不太想讓這趟旅程出現什麽意外的麻煩,他盡可能不吃不喝,在兩天之後的深夜,孤身一人來到了這個連名字都沒有怎麽聽過的地方。


    這裏是個小城市。


    他下車的時候,還下著蒙蒙的雨。


    殷染鈺便淋著雨,站在火車站口,有點兒茫然地打量這所陌生的城市。


    很快,他整個便被打濕了。


    火車站外就開設著一些旅館,殷染鈺自己發了一會兒呆,便動了身,照著最大的那家酒店走了進去。


    他在酒店內暫住了一晚。


    第二天,便搜索手機——去找了一家房屋中介。


    “我要買一所房子。”


    殷染鈺拿出了那張銀行卡,他說話的時候,便像是深思熟慮:“最好是獨棟別墅。”


    這裏是個小城市。


    什麽是小城市呢?二十萬,便能買一所一百平米的房子。就算是獨棟別墅,也隻要一兩百萬而已。


    錢給的夠,於是中介的手續辦理也就異常的快,殷染鈺買的是一所白板房,裏麵隻有門是安裝好了的,剩下的地方,都隻是灰色的水泥。


    殷染鈺在酒店裏麵隻住了兩天不到,便拿到了房產證——這裏麵當然有著別人的助力,殷染鈺在離開的時候,連戶口本都沒有帶,怎麽可能這麽快就辦完手續?


    青年是不懂這些事情的。


    但是殷染鈺卻還算了解。


    他隻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現,去商場買了一身新衣服,又在酒店裏好好地洗了澡。


    隨後頂著潮濕的頭發,打車前往了自己的新住所。


    在進入小區之前,殷染鈺下了車。


    他走進了一家超市,買了一把水果刀。


    便提著那一把刀結賬出門,慢慢地走向了自己的新住所。


    殷染鈺其實是想過與死亡相關的問題的。


    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還沒有遇到係統,沒有死亡之前。


    人降生到世界上,實在是很艱難的一件事。


    許多人連做到“普通”都沒有辦法,沒辦法生在一個普通卻溫馨的家庭,沒辦法普通卻健康地長大,也沒辦法普通卻幸福地老去。


    對於許多人來說,活著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他們總想要解決這種痛苦,但死亡卻也不顯得輕易。普通人是沒有辦法去買到鎮痛藥物的,於是割腕便會十分難過。他們劃下的傷口,總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麽深,於是在昏沉之後,便會恍惚著醒來。


    沉默著去醫院處理傷口。


    能安靜地死去,也實在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跳樓的話,萬一掉下來,砸到人,怎麽辦?


    割腕的話,首先也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


    最好遠離人煙,最好………是獨棟的。


    也就不用擔心在屍體被人發現之後,樓上樓下的領居會對此感到恐懼。


    唉。


    人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是太難了。


    哪怕要死了,也得考慮好,不要給別人造成麻煩。


    殷染鈺便曾經想過。


    等到他可以全款買一件房,便去開一些安眠藥。


    然後買來一些碳,再買一隻大鐵桶。


    把碳點著。


    然後喝掉安眠藥,在朦朧的夢境中離開。


    燒炭是一種已經算是舒服的死法了。


    絕大多數一氧化碳中毒的人,都死在恍惚的睡夢裏。


    殷染鈺便想這麽死去。


    他對於生存本身,是很冷漠的。


    當一個人對生命無所謂的時候,便連著許多東西也不會懼怕了。


    於是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瞬,在別人都在尖叫的時候,他飛撲而過。


    生命就此終結。


    殷染鈺打開門。


    然後把門反鎖。


    他已經充了足夠支持很多年的水電費,足夠物業在十年內,不會來這裏敲門。


    然後,殷染鈺挑選了一間陽光很不錯的房間。


    坐到水泥地上,拔掉了水果刀的塑料外套。


    “係統,你知道嗎?”


    殷染鈺略微有一點兒緊張。


    他先試了試刀刃的鋒利性,得到確定,便微微鬆了口氣。


    係統看著他冷靜的動作,忍不住出聲,開口道:“係統無法探究您的想法——但是,您是想自.殺嗎?”


    殷染鈺說:“不………不過也算是。”


    他很難得地笑了笑,並不是精心設計的,為了觸動某位攻略對象的心緒而露出的笑容。


    隻是一個很單純的笑臉。


    他很愉悅。


    愉悅到甚至有些戰栗。


    殷染鈺慢慢地開口,道:“你知道嗎,係統,很多人自.殺的方法………其實是錯誤的。”


    很多人割.腕自.殺的方法,都是從小說,從影視劇,從漫畫裏麵看見的。


    在自己的手腕上,橫著來一刀,鮮血便會流淌而出。


    隻要把傷口浸泡在溫水裏,便不會結痂,等到血液的流出到了一個程度之後,那個人就可以安詳地離去了。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這種方法,其實是錯誤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錯誤,才讓許多人的行動,都不算成功。


    “正確的辦法,其實,是要豎著來。”


    殷染鈺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他很難得地顯得很開心。


    這條修長的手臂上,覆蓋著白皙的皮膚,皮膚白到幾乎透明的程度,便能讓人看見下麵青紫色的血管。


    鋒利的匕首,慢慢地抵在了一條清晰可見的脈絡上,青年合了合眼,便壓下刀鋒,讓它緩緩地沒入皮肉。


    血管被長長地剖開。


    溫熱的血液,在一瞬間噴湧而出!


    浸濕衣衫。


    染紅手掌。


    滴滴答答地落到水泥地上,覆蓋出一層紅色的地板。


    所有的情緒,都在這個瞬間,伴隨著血液一起流淌出去。


    殷染鈺感受到了一股讓人戰栗的輕鬆和愉悅。


    他滿足地歎了口氣。


    說:“你看。”


    “這樣的方法,才是對的。”


    【請勿學習,請勿模仿。】


    【不要學習!!!不要模仿!!!】


    “我哥呢?”


    高樓層的辦公室裏,眉目英俊的青年煩躁地翻著自己的文件夾,從今天早晨開始,他就一直在莫名地感到煩躁。這股煩躁感突如其來,卻無比猛烈,讓人幾乎無法保持冷靜。


    嚴昶淩已經沒有辦法好好工作,他“呼啦啦”地翻著文件,然後焦躁地站起身來,在助理麵前走來走去,身材平板,但是卻顯出一股精英氣質的女性推了推眼鏡,平靜地把端來的咖啡放到他的桌子上,更加平靜地回複道:“嚴總出差了。”


    “出差?出差一出兩三個月的嗎?”


    嚴昶淩都快氣笑了,他這段時間已經越來越可以接觸一些公司上層的事物,於是也就知道,助理的說辭,到底有多麽敷衍。


    嚴氏集團已經保持這樣高效高壓的工作氛圍好幾年,別說出差兩個月,能讓嚴昶景親自出去一周,就已經是非常難得的大企劃了。


    但是這樣的企劃,一年也不過隻有幾個而已,並且因為嚴昶淩的特殊身份,不管是大是小,他總可以多多少少的知道一些東西。


    尤其是在嚴昶景有意訓練的情況下,在很多時候,還會有專門的人過來跟他講解企劃進行的全過程。


    但是這一次………


    但是這一次,不對勁。


    嚴昶景離開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


    他在青年與謝溯接觸,拿到了那隻文件夾的時候,就通過助理知道了消息,之後在黎溫朝確定了那裏麵的東西之後,他便第一時間趕了過去。


    卻不敢去見青年。


    他表麵上說著是出差,實際上卻是蹦著青年去的,在一開始的時候,因為他本身便習慣在公司做事,還能在嚴昶淩麵前稍稍隱瞞。


    但是在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之後,他做的那點遮掩,就和沒有,沒什麽區別了。


    嚴昶淩對嚴昶景是很熟悉的。他們畢竟是兄弟。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嚴昶淩還是嚴昶景親自看著長大的。


    嚴昶景對嚴昶淩很了解,相對的,嚴昶淩對自己親哥也極其熟悉。


    雖然還沒到眉頭一皺就知道對方拉了肚子的程度,但在這會兒看出異樣,卻也不難。


    嚴昶淩其實在之前就已經發現了不對。


    但是那會兒他是信任嚴昶景的,這種信任足夠讓他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現。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濃烈的煩躁感幾乎像是層層疊疊的海浪,呼嘯著將人淹沒在潮水之中。嚴昶淩不知道這樣的情緒到底意味著什麽,但潛意識卻在不斷地朝他預警。


    要出事了。


    潛意識裏呼嘯出這樣的不詳預感,讓人完全無法保持基本的理智。嚴昶淩在幾年的磨礪中本來也沉穩了不少,現在卻極難得的像是一個孩子。


    他無理取鬧,幾乎不可理喻。


    “給他打電話!”


    英俊的青年情緒失控,他一把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揭開,包括那杯剛剛被端過來的咖啡,文件和瓷器一起摔到地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夾雜著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音,滾燙的咖啡潑濺開,助理下意識地退後幾步,手臂被燙得一片通紅。


    她皺起眉頭,正想要再說些什麽,卻見到嚴昶淩“嘭”的一聲拍在桌子上,他喘著氣,說:“我知道你有辦法………聯係他。”


    助理想著上級的指示,咬牙道:“可是………”


    “聯係他!”


    嚴昶淩忍耐著自己不要徹底失控,他焦慮得像是求生的野獸,完全被潛意識所操控。


    甚至不知道為什麽,眼圈通紅,幾乎下一秒就要流淌出眼淚。


    助理本來想說的話哽在喉嚨裏,她停頓了幾秒,終於妥協了:“………好的,您稍等幾分鍾,我現在聯係嚴總。”


    和嚴昶淩預料的一樣,助理的確有著嚴昶景的聯係方式——第一線的那一種,嚴昶淩在此之前自然也聯係過很多次,但嚴昶景接了電話,要麽敷衍 ,要麽讓他好好工作,或者完全不接聽,把他排斥在事外的態度表露無疑。


    現在讓助理去聯係,就是嚴昶淩沒了辦法,隻能用正式的方法去表明態度。


    助理也沒有避開他,她當著嚴昶淩的麵兒,撥打嚴昶景身邊秘書的私人號碼,但連撥好幾次,都沒有撥通。


    她皺了皺眉頭,看向嚴昶淩,示意性地舉了舉手機。


    “………再打。”


    嚴昶淩本來平複了一些的情緒再次生出波動,他勉強維持冷靜,說:“打到他接通為止。”


    助理欲言又止,她想說些什麽,但是又知道說了也沒什麽用,於是隻能垂下眼睛,繼續撥打電話。


    又過了近十分鍾,一直顯示通話中的電話終於被撥通,秘書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問:“出什麽事了?”


    她看見來自助理的那一疊通話記錄,就知道大概是發生了什麽,助理簡略地說了說這裏的情況,就聽到對麵傳來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聽不太清楚,卻能聽出其中有一個聲音,是自己之前的工作對象。


    “嚴總說知道了,”一小會兒之後,對麵又傳來了聲音:“辛苦你了,之後我和人事說一聲,這個月的獎金翻倍,你現在先出去,幫小嚴先生買好最快的幾趟機票,目的地是………”


    助理聽著她的叮囑,猶豫著要不要現在退出去,但秘書那邊話還沒說完,嚴昶淩的電話就也響了起來。


    她於是鬆了口氣,趕忙退出了辦公室。


    嚴昶淩終於能和嚴昶景正式說話,他忍耐了一下,才勉強平複語氣,問道:“你在哪裏?”


    嚴昶景也沒有再做隱瞞,他說:“之前在慶林——他拍攝的地方,現在我在往赤城縣趕,你的助理會幫你買票,記得過來的時候拿上文件。”


    他哪怕在這種時候,說話依舊顯得很有調理,嚴昶淩卻不知道為什麽,怒火燒得更旺盛。


    他說:“阿餘出事了?”


    “………………”


    那一頭沉默了下來,在嚴昶淩看不見的另外一頭,嚴昶景抽著煙,車內幾乎煙霧繚繞。


    他將嗆人的煙霧都吸入肺腑,等到香煙燃到手指間,才反應過來,掐滅了煙。


    “嗯。”


    嚴昶景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冷靜。


    他說:“他自殺了。”


    在殷染鈺走出超市,隻帶著那把水果刀進入別墅的時候,在各個地方守著他的人,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嚴昶景表麵上說會把所有人撤走。


    但是他如果撤走,就是單純的傻蛋了。


    而殷染鈺如果真的信了,那他就是傻蛋二號。


    而除了嚴昶景之外,謝溯那邊的情況又怎麽樣呢?


    他的人也一直圍繞在青年身邊,從來就沒撤走過。


    甚至在青年剛剛露出了一點購買房產的意思之後,謝溯就用最快的時間買下了他身邊一圈兒的別墅區。


    其中當然有已經被別人買下來的房子,但是隻要給的錢夠多,一切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包括殷染鈺對麵的那一戶,也被謝溯買了下來,甚至在殷染鈺就著明媚的陽光割開了血管的時候,就有人在對麵監視著他。


    係統宿主有意挑選了陽光明媚的房間。


    陽光明媚,也就意味著太陽的光可以照射進來,而有太陽,也就意味著………玻璃。


    玻璃麵廣。


    殷染鈺之前選擇的,是有一麵牆壁,全換做了玻璃的房間,與陽台相對,可以看到窗外的風景,享受明媚的陽光。


    既然房間裏能看見窗外風景,那麽窗外,自然也就可以看到房間內部的情景。在殷染鈺割開手腕幾分鍾之後,就有人發現了房間內部的情況,鮮紅的血液在地麵上鋪開,那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將這件事情告知了已經在趕來途中的老板——然後又集合了同行,有人去問物業要鑰匙,也有幾個試圖直接踹門,最聰明的那幾個在第一時間就拖了趁手的東西,直接從一樓把玻璃打破,顧不上被玻璃劃傷的地方,翻過去就進了樓,一邊打120,一邊在第一時間做了急救措施。


    他們這邊這麽一鬧,嚴昶景那兒的人當然也就得到了消息——於是也第一時間通知了頂頭上司,同時竄出去幫忙。


    殷染鈺就在這麽一片兵荒馬亂的情況下,被送去了一家公立醫院。


    他全程都出於昏迷之中,因為傷口是豎著的,血管被剖開一片,急救方法幾乎沒有作用,在他到了醫院的時候,青年的臉龐已經蒼白一片,紅眼的嘴唇也變得青白,沒有一絲血色。


    醫生用最快的速度消毒、縫合,總算是把情況稍稍穩定了下來,開始為青年輸血。


    等到謝溯被嚇得魂飛魄散,終於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青年毫無生氣的麵孔。


    他風塵仆仆,眼底布滿血絲,青年的麵孔實在是太有辨識度,醫生在縫合途中就發現了他的身份,然後被謝溯手底下的人第一時間封住了嘴,現在知道青年身份的,也就隻有他和兩個護士。


    在謝溯過來的時候,醫生還在本子上寫著什麽,看見男人的神色,眼底的情緒變得極為古怪。


    他算是理智粉的那一掛,但是在看見謝溯的時候,也是忍了忍才沒有質問出聲。


    “病人現在需要靜養。”


    醫生皺著眉頭,他用某種揣測挑剔的目光看向謝溯,說:“您是?”


    “………………”


    謝溯動了動嘴唇,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他整個人都是木木呆呆的,過了好一會兒,才遲緩地反應過來。


    “我是………他的朋友。”


    他這麽說。


    男人的聲音略帶著一些哽咽,他看上去疲憊極了,簡直像是一位保養得極好的老年人,醫生皺了皺眉,他滿心驚怒,對青年現在的情況有著種種猜測,本來是想旁敲側擊地詢問一些東西,但是看到男人現在的情況,又開始斟酌他能不能接受言語刺激。


    “你最好先休息一會兒。”


    醫生冷漠地說:“一樓掛號,最好緩解一下情緒,不然病人可能會受到影響,掛二樓心理科趙大夫的號,她今天上班。”


    謝溯微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謝謝。”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麻煩您了。”


    “不麻煩。”


    醫生冷淡地應了一聲,他皺著眉頭,看了看床上的青年,又想了想外麵守著的一排壯漢,沒忍住歎了口氣。


    他感覺自己可能卷入了什麽豪門恩怨,但是什麽恩怨,能把人逼到自殺的程度,他幫青年縫合傷口的時候,手在一直發抖,生怕慢了一步………


    生怕慢了一步,青年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


    醫生歎了口氣,開門走了出去,去和同事換值班了。


    謝溯並沒有像是醫生所說的那樣去掛號,疏解心理壓力,他隻是離開醫院,去零零碎碎地買了點兒吃的,這一次謝溯沒有讓助理或者秘書去做事,他麻木地坐在車後座,等到回過神來,東西已經多到一個人難以拿回去的程度了。


    嚴昶淩這會兒還不知道青年自殺的原因,但是謝溯卻再清楚不過,他頭痛欲裂,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麽,隻是渾渾噩噩地回到病房,機械性地把食物一樣一樣地擺出來。


    甚至一直等到青年出聲,才發現他已經醒來了。


    “你怎麽在這裏?”


    青年偏過了一點臉龐,他的聲音很低,低到虛幻,幾乎像是一團朦朧的霧。


    謝溯這才像是從夢中驚醒似的,反應了過來。


    他說:“………阿鈺?”


    他是很麻木的。


    神態與聲音都顯得很麻木,甚至讓人聽不出情緒,青年平靜地看著他,他沒有問自己為什麽沒有死,隻是又重複了一遍。


    “你怎麽在這裏。”


    “………………”


    謝溯便沉默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在想些什麽,或許是還抱著什麽縹緲虛無的希望,所以才會不願意對青年說出來自己這段時間的監視與安排。


    但是這樣的沉默隻是持續了小片刻,便被他自己打破了。


    現在還能再隱瞞什麽呢?


    他想,再隱瞞,也沒什麽意義了。


    於是他開始一點點地解釋,也不算是解釋,隻是疲憊且毫不保留地把自己這段時間的安排都細細地說了,然後他像是詞窮了,木木僵僵地說:“………對不起。”


    他說:“對不起。”


    除了這一句,他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了,男人已經疲憊至極,他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斷的邊緣,整個人都顯得呆滯且僵硬。


    他又做錯了。


    謝溯疲憊萬分,也絕望萬分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青年已經遍體鱗傷,他的攻略對象也已經精疲力盡,殷染鈺沒有再做什麽刺激謝溯的舉動,他隻是動了動手臂,試圖坐起來。


    ——謝溯馬上發現了他的小動作,謹慎又怯懦地伸出手,把他攙扶了起來。


    他害怕青年會因為自己的觸碰,露出厭惡的神色,所幸青年的臉色一如既往,他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幾乎沒有半點波瀾。


    “我餓了。”


    他說。


    於是謝溯連忙挑挑撿撿,先試了試買來的老湯還熱著沒有,發現湯水還是溫熱的,便先把湯取了出來,說:“先喝一點熱的,我買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看了看自己提來的一大堆東西,確定了裏麵有,才開口道:“買了粥,你喝完湯再喝粥,你現在應該不能吃油膩葷腥,先養一養。”


    青年便平靜地應了一聲。


    他另一隻手還在輸血,舉止做事都很不方便,於是謝溯便和以前一樣,拿著碗,慢慢地喂他喝。


    明明已經隔了很長時間,但是他的舉止卻並沒有生疏的意思,殷染鈺垂著眼睛,慢慢地吃了點東西,才又重新躺下去,說:“謝謝你。”


    他這一聲來得很突然,謝溯本來在收拾碗碟,這會兒聽到他說話,動作停頓了一下,卻完全沒有喜悅的意思。


    反而隻覺得一股股讓人難挨的苦澀味道,從舌根處蔓延出來,他勉強笑了一聲,說:“………你是認真的?”


    青年便慢慢應了一聲。


    他說:“如果不是你,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不是被抱錯的。”


    ——而是被賣掉的。


    他在說話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了情緒,那雙一向顯得黑沉沉的眼睛,居然清澈得像是兩眼泉水。


    謝溯便不知道應該再怎麽說話了。


    他感覺這樣的現實荒誕得讓人發笑,於是也就真的笑了出來,男人一邊笑,一邊卻止不住地哽咽,他說:“為什麽要自殺呢?”


    他幾乎已經要泣不成聲了。


    謝溯疲憊至極,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扭曲,他是想要笑的,但是眼淚卻也再止不住地流淌,青年倚靠在病床上,卻隻是平靜地看著他。


    平靜到冷漠。


    他這會兒的狀態實在是太奇異了,就像是一片縹緲的雲,你能看見他,卻知道自己再也抓不住他了。


    青年說:“我已經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簡直像是在闡述某種真理,理所當然,顯得冷靜且理智。


    他是真的想死。


    而謝溯也知道這一點。


    他現在活著,就是為了死。


    他沒問自己為什麽被救回來了。


    是因為他哪怕被救回來這一次,之後也還能再嚐試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一次能救回來,可是第二次呢,第三次呢?


    他隻要成功一次,之前的所有挽救便都顯得沒有意義了。


    每一個人的精神都是建設在某種事物上的,就像是在地基上造起的高樓,一旦地基塌陷,高樓便會隨之倒塌。


    嚴餘的樓,建立在他的生母身上。


    他痛苦嗎?


    他是痛苦的。


    隻是這樣的痛苦太深,太重,來得太頻繁,且無可反抗,他也就隻能慢慢地,去習慣這樣的痛苦。


    他的痛苦來自於“家庭”,於是在嚴家宣布家裏的兒子被抱錯了之後,這樣的痛苦便在瞬間變成了虛無的泡沫,他去找了自己的生母,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於是少年開始在這份血緣關係上,笨拙地搭建起一座樓。


    他想。


    如果沒有抱錯,我現在應該很幸福。


    他想。


    如果沒有抱錯,我現在,應該就是阿淩那樣。


    他想。


    如果沒有抱錯………


    那這一切,他就都不必經曆了。


    這份血液關係包含了他所有的,貧瘠的,全部的對於美好事物的幻想和向往。


    但是在謝溯告訴他真相的時候,這份向往便全部泯滅了。


    一直以來的地基悄然崩塌,青年心理最深處的自我保護防線就此潰敗,他本來是在慢慢地變好的。


    如果再過幾年,等到他徹底恢複——變成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模樣的時候,他即便崩潰了,也是可以給自己找到新的心理支柱的。


    或許是演戲,也或許是別的什麽。


    但是現實往往比理想要殘酷太多,青年的心理搭建還未構成,他被嚴昶景保護得好好的,在濃烈的正麵感情反饋中緩慢地成長起來,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成長起來………


    這一切就都被打破了。


    如果他一開始就知道這份真相,他或許會很茫然,卻還不會想到死去。


    如果他在之後才知道這些事情,或許他會受到很大的打擊,但是在自我人格徹底建成之後,他已經有了心理調節的能力,青年會消沉很長一段時間,但也不會想到死去。


    但是現在的時間就是這麽巧。


    就是這樣………剛剛好。


    青年在嚴昶景的遇到下,謹慎又遲緩地建裏著自我人格,他已經能意識到很多事情,他在看向這個世界光明的那一麵,他已經不是“殷染鈺”了,他不是少年時的麻木與逆來順受,已經初聞世間美好的朝陽與雨露。


    但他又還沒有來得及經曆夕陽之後的狂風暴雨。


    就像是吊在懸崖邊的人,看見了頭頂的一棵樹,他向上攀爬的力氣是那棵樹所給予的,他用盡力氣地攀爬而上,卻看見那棵樹身上出現了裂紋。


    它斷裂了。


    於是之前的掙紮和攀爬都沒有了意義,人就隻能在無盡的絕望中鬆開手,徹底墜入看不見底的懸崖之下。


    青年就是那個墜崖的人。


    謝溯悲哀地看著他,他說:“………你沒有其他事情,想做了嗎?”


    他說:“你不是喜歡演戲嗎?我給你找劇組,好不好?”


    他說話的時候,語調甚至帶著些戰栗,青年卻隻是笑了笑。


    他實在是很難得地笑。


    但是謝溯卻完全沒有了以往目眩神迷的癡迷,他心裏隻有一股不詳的預感攀爬而上。


    越來越深。


    越來越猛。


    就像是某種有毒的藤蔓,沿著他的骨架攀附上來,吸食血肉,包裹住心髒,開出豔麗卻血腥的花兒來。


    “我不喜歡演戲。”


    青年這麽說。


    他說:“我一直不喜歡演戲。”


    他唯一的愛好,也是為了還清對嚴家的虧欠而誕生的,他從頭到尾都是為了金錢,根本不是謝溯、嚴昶景,黎溫朝所想的什麽喜歡。


    他就是單純的為了還債。


    僅此而已。


    謝溯愣住了。


    青年垂下眼睛,看著他,他是第一次如此平靜地敘述自己的想法,這是他以前根本不會的技能,他說:“我欠了嚴家好多錢,我本來想,等到還清了這些錢,我就和嚴家沒有關係了。”


    他的想法純粹極了。


    他隻想還清這些自己所虧欠的,就可以去過自己的生活了。


    或許可以去找自己的生母。


    或許可以自己買間小房子,然後安安靜靜地住下來,還可以在房間外麵種點花花草草,總歸該是溫馨且安寧的。


    大概也不會拒絕嚴昶景他們過來看他,但也不想被他們嚴密地監視——或者說,保護起來。


    他想要自己的生活了。


    且是第一次,對未來做出了一點打算。


    但是現在,這些未來,這些打算,這些想法,都已經變得粉碎,徹底失去了意義。


    謝溯感覺到了某種荒誕的滑稽感。


    他做這一切的目的是為了什麽呢?


    是為了讓青年對嚴家產生惡感,讓他脫離嚴家,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有機會重新擁有青年。


    但是他沒有想到,青年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習慣性地略過了青年的自我意見,自顧自地,像是安排好一幕戲劇似的把那隻文件夾交給了他,在外圍滿懷期待地看著舞台拉開劇幕。


    他在這一瞬間思緒萬千,但是卻又麻木地來不及捕捉這些雜亂的想法,謝溯實在是疲憊極了,他似乎是自言自語,也好像是在詢問什麽:“我後悔了。”


    他說:“我不應該把它給你的………以前的事情沒有意義,明明都已經過去了,如果我不揭開………”


    如果他不揭開,青年便永遠都會在虛假但卻溫柔的世界裏生活下去,他不會對嚴家厭惡至極,恨進骨血,但是他們彼此之間有名義上的兄弟關係,謝溯自己也不是沒有機會的。


    隻是他隻想將青年珍藏起來,就像是珍藏什麽寶物。讓他變成自己的私有物品。


    如果他想要的不是這麽多,沒有這麽貪婪,甚至——他可以和嚴家練手………


    封鎖旁人窺視過來的一切目光。


    如果少年隻屬於他一個人,就算他如何細心,也總會有被別人掠奪而去的風險——就像是他之前做的那樣,但是如果有兩方,甚至三方聯合起來呢?


    便不會再有這樣的擔憂了。


    他們完全可以把青年藏進花叢最深處,從各方麵銷毀他們曾經所做的事情的一切證據,為他編織出一個虛幻卻美好的謊言世界。


    也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把他保護起來,讓他所能觸碰到的東西都鋪上柔軟厚實的軟和毛毯。


    可是他們彼此相爭。


    現在已經把事情弄到了最糟糕的程度。


    謝溯想笑,甚至想要當著嚴昶景的麵兒去嘲諷他,也嘲諷他自己。按照以往的作態,他本該帶著少年第一時間轉院的,把他帶去自己的私人醫院藏起來,但是現在他卻沒了力氣。


    實在是太累了。


    累的人隻想睡一覺,但又不敢睡下去,生怕自己一個眨眼,青年便又出了事。


    謝溯已經瀕臨崩潰——或者說,他其實已經在崩潰當中了。


    而殷染鈺卻毫無感覺,甚至還有點想點羊肉串吃………


    “下個世界我想要個肆無忌憚的人設。”


    他和係統抱怨了一聲,不是說嫌棄嚴餘的設定,隻是這樣的長時間的壓抑和沉默,總會讓人在有些時候感覺不是很舒服。


    就比如他想吃羊肉串的時候。


    這要是擱以前,早穿上拖鞋溜達著去小攤上了。


    係統這一次卻莫名地有了些卡殼,他停頓了兩秒鍾,才開口回應:“好的,宿主。係統尊重您的意願。”


    他的機械音有一瞬間的波動,殷染鈺蹙了一下眉,又很快恢複如初。


    謝溯並沒有在雙人世界享受太久,第二天中午,嚴昶景便也趕到了地方,他本還為謝溯沒有把青年轉移而感到了一些驚訝,但是這樣的情緒卻沒有表現出來。


    他也略有倦容,但是卻還是平靜冷漠的模樣。西裝革履,神色冰冷。


    甚至在麵對謝溯的時候,都是冷靜的:“他怎麽樣?”


    甚至像是老友會麵。


    青年那會兒還在睡著,他睡覺的時間變得很漫長,一天可以睡十五個小時,醒來的時候精神奕奕,甚至還學會了幾個冷笑話。


    他看上去這麽好,謝溯卻覺得心裏拔涼,他看著青年的狀態,卻隻能想到一個詞語:回光返照。


    他現在這樣的狀態,不就像是回光返照嗎?


    “出去說吧。”


    謝溯勉強站起了身,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沙啞,就像是感冒了似的,讓人聽著止不住地皺眉。


    嚴昶景便微微點了點頭,他忍不住看了青年一眼,對方安靜的躺在病床上,嘴唇沒有什麽血色,但是神色卻顯得很安寧。


    他攥了攥手掌,跟著謝溯出去了。


    謝溯這幾天在抽煙。


    抽煙抽得很凶,抽完了就得換一身衣服,還要洗洗臉,噴噴男士香水,免得嗆到青年。


    青年是不抽煙的。


    醫院裏麵本來也不許抽煙——但隻要錢到位了,也就一切好說。


    小縣城裏的醫院總要顯得清閑許多,這邊空蕩蕩的高級病房被謝溯一個人包圓了,本來看見他就眉頭打結的小護士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行了。”


    嚴昶景卻有點看不過去——看不過去的不是謝溯這會兒手裏夾的煙,而是他這會兒的消沉姿態。


    他說:“他的情況………到底怎麽樣?”


    嚴昶景似乎永遠都可以顯得冷靜且理智,哪怕是在這種時候。謝溯笑了一聲,把煙掐滅了,他說:“………就那樣吧。”


    嚴昶景便皺了皺眉,他注視著謝溯,目光冰冷得像是什麽機器人,他說:“你認真一點。”


    “我現在就很認真。”


    謝溯勉強笑了一聲,他連和嚴昶景針鋒相對的力氣都沒有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到底有什麽意義。


    這個世界上或許是真的存在因果這種東西的。


    如果他一開始沒有抱有惡劣的想法,或許他現在還和青年好好地待在一起。青年也許不會去拍戲,不會萬眾矚目,他們可以去國外旅遊,甚至在異國街頭擁吻。


    “如果”總是如此美好,但是他們卻並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一個壞的念頭總是連著另一個壞的念頭,當他動心的時候,就注定要迎來壞的結果。


    謝溯頹廢極了,幾乎像是一灘爛泥,他在嚴昶景麵前的時候,便連最後的體麵都懶得去支撐了。


    他們彼此之間,誰又能比誰好到哪裏去呢?


    嚴昶景皺著眉,看著他不堪的樣子,說:“我帶了醫生過來,你要不要看一看?”


    謝溯卻微微一愣。


    隨後,為了他的天真嗤笑出聲。


    嚴昶景的醫生,當然是為了殷染鈺所準備的。


    他一向習慣得準備齊全一些,在來見青年的時候,隨身攜帶一打醫生自然也就是正常操作。心理醫生對謝溯的表現略感棘手,當病人不配合的時候,再好的醫生都是沒有作用的。


    於是他隻能用了點兒特殊手法,讓男人先睡了過去,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了,眼睛底下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看上去頹廢又陰鬱。


    嚴昶景在一瞬間升起了把他撂在這裏帶青年轉移陣地的念頭,隨後不到一秒,他就把這個想法掐死了。


    謝溯並不是個容易受到打擊的人,嚴昶景在看到他的時候,就預料到這次的事情大概會很嚴重了,他維持冷靜,還是斟酌著,讓醫生先去試了試。


    他暫時不敢出現在青年麵前,怕刺激到他,黎溫朝自然也是這樣,他們對所有事情都知道得很明白,於是也就知道青年自殺的原因,便極有可能是因為嚴家的舉動。黎溫朝沒有嚴昶景那麽冷靜,他在看見謝溯睡過去的時候,險些沒忍住把床底下的凳子撈出來給他開個瓢。


    還是被嚴昶景嗬斥了幾歲,才忍住這樣的衝動。


    心理醫生是跟著殷染鈺這幾天熟悉了的那位本地醫生過來的,這位新的心理醫生看上去很年輕,身材不錯,皺紋也沒有太多。


    他身上也套著白大褂,看上去笑眯眯的,莫名的有一股慈祥的味道。


    本地醫生什麽都沒說,他的臉色不是太好看,在青年看不見的時候,才用擔憂的眼神看一看他,等到例行檢查完,本地醫生便帶著滿腔的欲言又止出去了。


    隻剩下了殷染鈺和那位慈祥的心理醫生。


    “晚上好呀。”


    心理醫生笑眯眯地,搬了個小凳凳,坐到了青年身邊,他長相還算不錯,帶著一股斯文氣兒,但是偏偏笑容太慈祥,就導致外表經常被人忽略過去。


    殷染鈺也沒有自閉的意思,他精神奕奕,本來在他們進來之前,手裏還在翻著一本書,這會兒把書也放過去了,回答道:“晚上好。”


    心理醫生有點兒驚訝——在聽到本地同行的描述的時候,他本來還以為青年會對他自閉呢,卻沒想到他居然還算配合。


    心理醫生:“我聞到香味兒了,你晚上吃的什麽啊?”


    殷染鈺想了想,說:“好像是阿姨自己煲的湯………應該是烏雞湯。”


    心理醫生“哦”了一聲,說:“那應該就是了,補身體啊。”


    殷染鈺便“嗯”了一聲。


    他有問必答,卻也不主動尋找話題。心理醫生左一扒拉西一榔頭地和他嘮家常,幾乎感覺青年沒啥毛病,這不是精神得很嘛。


    但是對方手腕間還沒拆開的紗布,卻又把他的錯覺打了回去,兩人聊了倆小時,什麽進展都沒有,就還是嘮嘮。


    青年既沒有為了心理醫生的情商和話術帶得驚為天人,給他掏心窩子似的說話,卻也沒有什麽排斥的意思,你問我就說,你不說了我就看看書,安寧又佛係,似乎比絕大多數人的心態都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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