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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有來生。


    薑茶把那紙條折起來,又打開,折起來又打開。


    反反複複地看了許久,終於把它用力摔在窗玻璃上,接著靠在牆上,捂住臉哭了。


    窗外頭下了雨。雨真冷。


    窗戶沒關嚴實,開了條縫,飄進了一點小雨,落在薑茶鼻尖上。在一起六七年了,為什麽一定要這樣收場?


    為什麽不說?


    為什麽一定要用這麽殘忍的方式告別?


    薑茶失聲哭了出來,眼淚浸滿了眼眶,止不住地爬了一臉,又蹲下身,顫抖著把紙條撿起,目光柔和地瞧著它。


    她發現它濕了一角,字跡有輕微的水暈。


    水暈是哪裏來的呢?


    薑茶疑心是雨水,恍惚片刻,才發現是她的眼淚。


    薑茶彎腰從一地碎玻璃裏拾起那朵白玫瑰,和那僅剩的字條一起,輕柔地放在抽屜最內層,珍重又小心。


    “紀梵在哪?”


    薑茶問許青竹:“你知道,你肯定知道。”


    許青竹說,紀梵失聯了。沒人知道她在哪,去治療的時候她就是孤身一人,也沒個作陪的,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手術怎麽樣了。


    當時就是吊著一口氣,又替她擋了那麽狠的一下,沒當場死亡已經是醫學奇跡。


    這麽久了,一點音訊也無,手術多半是失敗了。


    人已經沒了。


    薑茶滿世界地找她,可她才發現,原來人就像是雪花,消失了也就真的消失了。


    不在了也就真的不在了。


    紀梵去哪裏了?


    薑茶不知道,沒人告訴她。


    她盯著紀梵的遺囑,看見她的簽字。


    紀梵把所有股份都給了她。


    難怪,那天讓她學什麽經濟學,看什麽書,原來她怕自己要去另一個世界了,是在交代後事。


    為什麽她才明白過來。


    她這樣一個人,死了也叫自己掛記一輩子。


    太殘忍了。


    《蜜月旅行》播出的不是時候。


    薑茶坐在電視前,看著那個人在夜色裏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溫柔地吻她;看著那個人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濃長的眼睫毛安靜地低垂著,青澀,認真,綿綿的琴聲像在一點一點訴說著她從前沒聽明白的、遲來的告白。


    薑茶盛出兩碗飯,看著桌上的一葷兩素,這才想起,已經沒有人跟她一起在下雨的晚上一起吃小米粥了。


    薑茶把飯倒了,她出了門,沒撐傘。


    臉色過於蒼白,眼睛過於紅。


    “我要退圈。”薑茶跟楊燕說。


    楊燕嚇慘了,她說你腦子怎麽了?退圈?開玩笑麽。你要拿獎了,那電影才殺青,還沒上映,上映了你就爬出來了。很不容易才到這一步,你退圈?瘋了?


    楊燕帶著她去散心,兩個人走到廣場上,夜色裏人很多,老人牽著孩子,四處散步,歡笑聲散的到處都是。


    角落裏一顆蘋果樹,密密的白花開的很好,正是盛開的時候,一簇一簇,爆開花蕾,壓的枝頭微微的有些墜。


    夜色裏飄起小提琴的聲音。


    優雅連綿的聲音,柔和安靜。


    薑茶聽著聽著,腳步慢慢停下。聲音的來源是藏在樹林間的音箱。薑茶看了看並沒有演奏者的廣場,像被壓垮了、再也不堪承重似的慢慢蹲下了身。


    “別放這首!”薑茶捂著耳朵,緩慢地蹲下去,眼淚不停往外湧:“求求你別放這首!”


    “薑茶?”


    楊燕湊近,擔憂地看著她:“你最近怎麽回事?壓力太大,精神不好?”


    薑茶木木地抬起臉:“紀梵沒了。”


    “紀總?”楊燕驚訝道:“前幾天還聽她們副董事抱怨呢,說紀梵出去度假享福,把公司的一堆事兒都扔給他擔著。紀梵她,不是去度假了?”


    “假的。”


    薑茶道:“紀梵不見了。”


    楊燕搞明白了怎麽回事,登時恨鐵不成鋼了。她說,你就為了這麽個女人?她以前怎麽對你你忘了?她搶了你資源給那個姓洛的你忘了?薑茶,你長點記性,再說,那姓紀的沒準真去外頭快活瀟灑了呢,她朋友說她有病,你又沒親眼見著,你就信?


    楊燕甚至把當初《盲青》的合同翻了出來,翻到最後一頁,給她看:“你自己看看,清醒一下。”


    甲方授權代表,的確是紀梵兩個字。


    薑茶看了一眼,臉色一瞬間變的很蒼白,紙一樣的。


    “怎麽了?”


    “這不是紀梵的簽名。”


    紀梵的字跡她認得的,她見過她大學時期的,剛剛工作的,甚至是後來當了企業董事後愈發潦草的。不論是哪一種,都是筆觸鋒利線條卻又柔和,和眼前的字跡半點對不上。


    這個字騙得過外人,唯獨騙不過薑茶。


    雨停了。


    夜裏真冷,莫不是要入秋了。


    縮在床上的時候,薑茶忽然覺得夜裏怎麽這麽安靜,她等著什麽熟悉的響動,也許該有個人湊在她身邊,抱著一團被子,小心翼翼地問她能不能一起睡,然後在夜裏把腿纏在她腰上把她當抱枕;也許該有個人等她睡熟了,忽然湊近,偷偷想吻她,還以為她不知道。


    等了許久,薑茶這才遲鈍地想起來。


    都不是。


    她掀開被子,沒開燈,在夜裏摸著黑往外走。推開玻璃門,露台上的那隻兔子不知何時已經沒了響動,側躺在籠子裏,眼睛蒙上一層灰,四肢僵硬冰冷。


    沒人喂食,不知已經死了多久了。


    它甚至沒有等到屬於自己的一個名字。


    薑茶把它小小的屍體裝進黑色塑料袋裏,埋在了樓下一顆桂花樹下。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紀梵留下的,居然隻有這麽一點痕跡。


    唯一的活物還被她養死了。


    薑茶卻是忽地想起來另一處。


    好久之前、被她刻意遺忘的一處。


    從車上下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風卻還是涼。薑茶攏了攏外衣,走到一棟小洋樓前,駐足,停下。


    小洋樓是紀梵從前買給她的。


    院子裏種的茉莉花開了,卻被雨淋的很慘,幾朵不堪重負地墜落,濕在泥裏。


    當時低價售出,賣給了一對夫妻,她們倒是隨性,這樣久了院子裏花還開著,茉莉、茶花、夜來香,有的開了有的沒開,仍是老樣子。房子賣了容易,也不知再買回難不難。


    薑茶摁了門鈴,沒人開門。


    她在那站著等著也不知幾時會開的門,有些疲了,便將手指貼在淋濕了的指紋鎖上。


    指紋鎖穿來細微的震動。


    薑茶全身一震。


    她輕輕推了推,仿青銅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花園不大,一條青灰色石子小路往裏通,直鋪到石階下。進了花園薑茶才瞧見荒草已然漫過腳踝。幾場雨過後,狗尾草上沾了露珠,輕輕刷著她的小腿。


    紅色大門緊閉,薑茶又貼上自己的食指,門鎖一震,又開了。


    一道一道門推開,窗全關著,有些悶。裏頭的陳設蒙了塵,同從前殊無二致,安靜的室內隨著慢慢吞吞的腳步聲喧囂起來。房子是何時被紀梵買了下來,薑茶已經不得而知,隻瞧著院子裏長的瘋狂的荒草,眼眶微酸。


    晚上回了家,她接到一個電話。


    “我是蔣涵。”


    電話那邊的女人笑了笑:“小薑還記得我吧?之前同學聚會見過,一個醫生。”


    薑茶怔了怔,道:“蔣醫生,您好。”


    “我回國了。之前說過去,打算回來發展的嘛,離職手續前幾天剛剛辦好。最近忙麽?咱們出來聚一聚。”


    薑茶垂眸,正想婉拒,就聽見蔣涵無所謂地道:“你把你家那位一起帶出來,沒事兒,咱就普通朋友吃頓飯。”


    “她不在。”


    薑茶努力把眼淚咽下去,聲音壓的很平緩。


    “不在?”


    蔣涵似乎是有些驚訝,便道:“對了,她...最近在國內麽?”


    “我不知道。”


    薑茶啞著嗓子,聲音發抖,已經帶上了哭腔:“我不知道她在哪,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到處都找不到...”


    蔣涵“啊”了一聲,心道,兩人莫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蔣涵早年留美,常年呆在國外,並不曉得薑茶的對象是做什麽的,卻因為從前和紀梵有過衝突,便一直記得她的模樣。


    蔣涵說:“巧了,我在我們醫院看見一個和她很像的人,但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她好像完全不認得我。”


    薑茶猛地站起身,指尖蜷縮起來:“真的?”


    “不然我帶你去看看?”蔣涵問。


    買的當日的機票,傍晚便抵達了。


    飛機衝破雲層往下,遠方的太陽一點點下墜,將銀灰色機翼慢慢蝕去,剩下白溶溶的一片。


    蔣涵說,她從前工作的那家醫院是紐約最好的醫院,說紀梵就算真有什麽,進去手術了,應當也是成功的,一路上不斷勸她,叫她不要擔心。


    薑茶卻是怯了。


    “到了。”


    蔣涵指著冷冷的長長的走道,說,沒記錯,就是在這邊的病房瞧見她的。


    薑茶一步一步往裏走。


    靠左側的位置,往裏瞧。


    有間房裏,有個烏發的偏瘦的女人。


    心髒跳的又急又亂,一時就有些眩暈的感覺。


    薑茶藏著,小心地往那裏看,病房裏那人正慢慢吞吞削著一個蘋果,刀工一言難盡。她半倚在床榻上,自給自足,小口小口地吃,很快便把它吃的剩一個核。


    那人穿著寬鬆的病號服,掀開被子,穿上拖鞋。似是畏寒,又從一邊的沙發上捏起一件白色風衣,輕巧地套了進去。風衣這樣配有些不倫不類,可薑茶一瞬間卻覺得她就是好看,腿長腰細的,隻是似乎又瘦了。


    女人出門,左轉,不知是要去哪。


    薑茶怔怔地瞧著她背影。


    那人似是有所察覺,轉過身,徐徐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薑茶靜靜看她,待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紀梵。”


    叫了兩聲,那人沒應。


    薑茶鼻尖一酸,險些落淚。


    她上前,在那人要轉身時忽地從背後抱住了她。


    體溫是熱的,雖然偏瘦,細韌的腰抱起來仍舊很溫暖、很舒服。薑茶胳膊緊了緊,偏過頭,將臉靠在她背上,眼淚卻從眼角滑落,濕了她的衣服。


    那人頓了頓,轉過身,眸子裏的目光是陌生的,她靜靜瞧著薑茶,有些驚訝。


    她把身體一點一點從薑茶胳膊裏抽離出來,目光防備又疏離。


    薑茶在這樣的目光下,慢慢鬆開了胳膊。


    女人沒說話,隻笑了笑。她穿著件白色風衣,輕輕地,不疾不徐地走到了走廊盡頭。站在很遠的地方,她忽地轉過身,用中文問:喂,你叫什麽名字啊。


    薑茶看著她,輕輕說:“薑茶。”


    女人很溫柔地笑了,說,名字真好聽。


    薑茶緊緊抿著唇。


    女人怔了怔,濃長的眼睫顫了顫,無措地問,你怎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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