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你談一下離婚協議的事。”


    紀梵的第二條消息很快就發了過來,伴隨著手機“嗡”地一震。薑茶瞥過去的一瞬間,心髒也跟著震了震。


    談離婚協議。


    她同意了。


    薑茶手指顫了顫,回複了一個“好”。


    手機屏幕先是變暗,暗的看不清字,過了一會兒就滅了,薑茶看了一會兒,隻看見自己映在屏幕上的一張臉,微微半透明的虛影,神色冷淡。靠近身邊的位置有顆大樹,香味很熟悉。


    薑茶抬眸,看見樹上開了許多白色的小花,是蘋果花,又軟又密。


    一朵花被風從枝頭拂落,恰巧落在肩上。


    她恍惚了一瞬。


    手機被重新塞回小包裏的隔層。


    不知道怎麽回事,興許是天色有些陰,導致人總是有些散漫、提不起精神。薑茶那一天的訓練走了好幾次神,練習射擊一次也沒擊中靶心,好幾次子彈都飛到外頭去了。武術指導連連歎氣,有些疲了,便提前結束,讓她回去休息,第二天再來。


    為什麽會這樣?


    她不應該很高興。


    夜幕降臨。


    約的地方在nobu,一家日料餐廳。


    離家很近。


    深棕色的小圓桌,四人位。


    薑茶一進門就瞧見了一個女人的側影,白襯衣,橄欖綠的闊腿褲,襯衣領口墜著黑色細紋路的長係帶,脖頸安靜地垂著,唇線輕抿,正慢條斯理地喝一杯酒。


    餐廳的色調很單一,光線暗沉,深棕色混著金色夾雜交錯,四壁全是密密的微弱的燈光,一扇窗也沒瞧見。


    一個人坐在熱鬧裏,無端有些蕭索的、孤零。


    木桌上擺了灰色的一隻細口圓肚小罐,兩盞薄盅,小巧安靜。


    “喝酒麽?”紀梵把另一隻灰色小盞推給她。


    薑茶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什麽酒?”


    紀梵看了她一眼:“hokusetsu,北雪。”


    “度數高麽?”


    薑茶接過酒杯,捏著小陶罐傾倒。


    “不高,日式清酒,類似黃酒。”


    薑茶抿了一口,便不再喝。


    紀梵瞧了她一眼:“不敢喝酒了?被昨晚的事嚇到了吧。”


    薑茶捏著酒杯,指尖發白,她沒料到,先提起的居然是紀梵。


    “是我沒忍住。”


    紀梵低下頭,一縷長發遮住微微蒼白的側臉,她輕聲地道:“可以後不會了。薑茶,不離婚,我以後不碰你好不好?”


    她抬起眸子,目光澄澈又認真。


    薑茶突然看見她特別濃密、纖長的睫毛,就像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個特點似的,有種奇異的感覺。


    “以後?”薑茶怔住了:“沒有以後。你答應過我一年後離婚。”


    紀梵纖長的手指捏起灰色酒盅,精致的唇線輕抿:“現在還沒滿一年。”


    薑茶繼續道:“可你答應過我不隨便碰我。”


    “我沒有隨便‘碰’。”紀梵看著她,毫無廉恥:“我很認真。”


    薑茶不再搭理她,直奔主題:


    “你約我,不是來談離婚協議的麽。”


    “......”


    紀梵垂眸輕歎,捏出一份起草的離婚協議,遞給她看。


    一邊的侍者端上一盤銀鱈魚,一盤扇貝刺身。


    白淨的方碟子上一片青竹葉,鱈魚烤的微焦,盛在竹葉上。


    “還要來點什麽?”


    紀梵問她。


    “不了。”薑茶轉身問侍者要了一支筆,小指勾起垂在側臉的長發,輕巧地別在耳後。她幾乎沒看前麵的條款,直接往後翻,在最後一頁停下。


    目光停在尾頁需要簽字的地方。


    薑茶拔開筆蓋,低頭很快地簽好字,遞給紀梵:“簽好了。”


    紀梵撐著下頜,神色鎮靜。


    “到你了。”


    薑茶又抿了一口酒,遞給她那支簽字筆,目光平靜:“離婚手續我不太熟,是不是要還去一趟民政局?”


    她繼續問:“什麽時候去呢,等最後一場戲拍完?”


    紀梵沒答話。


    她捏著那支筆,低頭看協議書。


    “.....雙方長期不合,感情破裂,無和好可能,現雙方自願協商達成一致意見,簽訂離婚協議如下:


    一、雙方自願解除婚姻關係,自願簽訂離婚協議。


    ......


    她翻到尾頁,指尖顫抖不停。


    “你怎麽了?”


    紀梵仍低著頭。


    濃密的卷發遮住了側臉,瑩白耳垂上,銀線上,鑽光微顫。


    她本是想試探的。


    她不信薑茶這樣薄情,說離,就真的要離。她當她開玩笑呢,薑茶不愛她了,她潛意識是不信的。離婚?怎麽可能。她和薑茶提出結婚的一瞬間,就是想一輩子的,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婚。


    這份離婚協議擺在麵前,薑茶不應該是驚惶失措的麽?


    可她為什麽這樣幹脆利落、一點留戀也無?


    她始終不相信。


    薑茶怎麽可能不愛她了。


    她在欲擒故縱。


    可她錯了。


    玩欲擒故縱的不是薑茶。


    是她自己。


    紀梵掩飾一瞬間的失態用了許久,等她抬起頭時,神色完美地冷靜了下來,看不出半點異常。


    “不著急簽。”


    離婚協議一式兩份,紀梵把屬於自己的那份整理好放進皮包裏,又把另外一份遞給薑茶,淡聲道:“先吃飯吧。”


    “.......”


    薑茶並沒有什麽食欲,來這裏談的事情,本也不是什麽喜慶的事。


    草草吃一點填飽肚子就夠了。


    薑茶剛捏起筷子,就看見紀梵又把服務生叫來,繼續加菜。


    她似乎有些悶,便解開襯衣頂端的扣子,又把領口那裝飾性係帶的結鬆了鬆。她低垂著脖頸,睫毛安靜地張著,聚精會神地翻過菜譜,一邊看一邊點:“lobster wasabi sour cream,chicken antichucho tacos,lobster sd with spicy lemon dressing...”


    紀梵平日裏講話總有些鋒利,咄咄逼人的,講起英文卻不大一樣,很流暢,一口純正的倫敦腔,多禮又溫柔。


    這個發現讓薑茶微微有些詫異。


    甚至有種陌生感。


    菜很快上齊了。


    點菜的時候薑茶沒仔細聽,隻顧著聽紀梵的英文去了,直到圓形餐桌上擺滿餐盤時她才發覺,桌上的菜幾乎都是她愛吃的,比起上一次吃自助餐時紀梵不停給自己夾的生三文魚,看起來色香味俱全,美味了不止一點。


    “喜歡麽?”


    紀梵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


    “謝謝。”


    薑茶嚐了一小口,味道的確不錯。


    紀梵安靜地瞧著她,表情舒緩了一瞬間。


    頂上一盞吊燈,灑下淺橘色的光暈。


    人影在這燈光裏,格外美好動人。


    薑茶低垂著眸子,蛾眉長而溫婉,朱砂似的柔唇,五官柔和又安靜,像是一筆一筆細細描出來的工筆畫,色調嫻雅,淡淡暈染在素絹上。


    興許是注視的目光太明顯,畫中人忽地抬眸,瞧著紀梵:“怎麽了?”


    紀梵眸子轉向一邊,掩飾著輕咳一聲,從包裏捏出一個禮物盒。


    盒子是個方方正正的形狀,素淨的白色,包裝上有暗暗的玫瑰形紋路,很精致。


    “這是什麽?”


    薑茶捧著盒子,盒子看起來不大,拿起來還挺沉:“分手禮物麽?”


    紀梵微微一怔。


    她抬眸,安安靜靜地看著薑茶,漂亮清透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專注極了,隻含著一點點的苦澀。可薑茶再一看,那苦澀似乎是錯覺,轉瞬即逝,隻剩下平淡的波瀾不興。


    兩人就這麽安靜地對視了一會兒,氣氛有些奇怪的微妙。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震動聲伴隨著綿綿不絕的鈴聲,相當突然。


    手機就放在桌麵,大喇喇的。鈴聲響起的一瞬間屏幕就亮了,看見名字後,薑茶瞬間把手機拿起,背對著紀梵,生怕她又誤會什麽。


    畢竟是柏以涵打來的。


    她輕輕劃拉一下,接起電話。


    “喂?”


    那邊的聲音很微弱,好像遭受了什麽巨大的痛哭似的 ,尾音微微發顫:”我出車禍了……”


    車禍?!


    薑茶對車禍已經有了很深的陰影,她聽說是車禍,心裏一咯噔,登時想到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便有些慌亂:“不好意思,”她一瞬間就站了起來,沒顧得上紀梵,一邊解釋一邊就拎起包就往外走:“我朋友出了點事。”


    -


    外頭亮起一排路燈,行人稀疏,車輛呼嘯而過。


    薑茶好不容易才攔下的士,坐進去後,司機從駕駛室轉過頭:“去哪裏?”薑茶一怔,她走的匆忙,這時候才慢半拍地想起來,她還沒問柏以涵車禍地點。


    “你在哪裏?叫救護車了麽?”


    “救護車?”柏以涵似乎有些驚訝:“沒那麽嚴重,我在你家門口。”


    “......”薑茶一瞬間語塞,心情複雜。


    “我來找你,路上被一輛車撞了,它刹車了,不嚴重,就是膝蓋破了皮。”


    “......”


    “你家有紅藥水麽?”柏以涵似乎毫無察覺:“幫我擦一擦,膝蓋流了好多血,疼死了。”


    出租車都上了,總不能中途再下去吧。更何況柏以涵沒撒謊,她也的確是出了個小車禍,還是去她家路上出的。


    薑茶總覺著自己也有責任。


    她心裏有些說不明白的懊惱,一時半會兒也不知怎麽拒絕,隻好繼續搭車回了家。


    柏以涵果然站在門口等她。


    她把褲腳卷起,膝蓋上磨破了皮,肉往外翻,血流不止。蜿蜒的血跡猶如猩紅的蚯蚓,一直淌到白皙的小腿上。


    觸目驚心的。


    “這..... ”薑茶見不得別人受傷:“疼麽?”


    “疼。”


    柏以涵看著她:“你去哪裏了?我等了你很久。”


    薑茶一邊開門一邊把她領進去擦藥,道:“是有點事。”


    “什麽事?”柏以涵繼續追問。


    薑茶剛想說是去吃飯,就想起她上午才拒絕了對方的約飯。當時拒絕她的理由是自己沒時間,這時候如果告訴她,她去和紀梵吃飯了,總歸不太好。


    “很重要的事情。”


    薑茶從醫藥箱裏找到一瓶紅藥水,又捏起一片醫用紗布,沾著藥水往傷口上擦。


    柏以涵一聲不吭,薑茶也不知道她是疼還是不疼。


    “噢。”柏以涵隻靜靜注視著她,輕輕問:“你該不會是去離婚吧。”


    薑茶心髒一緊,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包裏露出來的封麵,我不小心看見了。”


    薑茶看了一眼。


    包放在沙發旁邊,屬於她的那份離婚協議,正被她卷著放在包裏,走的匆忙,皮包拉鏈沒有合上。


    露出來的幾個字,相當顯眼。


    “不好意思,”柏以涵道歉:“我是不是不小心看見你的秘密了?”


    薑茶站起身,無端端地覺得不舒服:“......你還是去找醫生吧,我不太專業,萬一感染了就不好了。”


    柏以涵瞧著她。


    看了一會兒,她很明顯地感覺到薑茶冷淡的態度——她生氣了。


    這時候再不離開,就不恰當了。


    “好。”她站起身,忽地又皺了皺眉,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附近醫院遠麽?”


    “不遠。”薑茶見她仍舊很疼,似乎很難受,忍不住道:“你一個人過去?”


    “嗯。”柏以涵輕輕笑了:“沒事,別擔心,其實這幾年很多事情都是一個人在做,也習慣了。”


    “......”


    柏以涵把褲腳卷著,白皙的小腿上全是紅色,看著有些嚇人。


    薑茶隻靜靜看著她的背影。


    等她離開後,才微微放鬆緊繃的脊背,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她看了一下時間,晚上十點多了。


    紀梵還沒回來麽?現在已經這麽晚了,餐廳應當已經打烊了吧。從她離開餐廳到現在,已經過去很久了,薑茶看了一下來電顯示和消息記錄,中途紀梵並沒有聯係過她。


    沒準對方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薑茶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坐在沙發上等了一會兒。


    一會兒換一個姿勢,等著等著,水都涼了。


    這麽久了,紀梵為什麽一點動靜也沒有?


    剛剛才遇到一個出車禍的,萬一紀梵也——


    薑茶有些擔心,卻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思來想去,紀梵那邊仍沒有動靜,她便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好在嘟了幾聲,電話就接通了:


    “你在哪?”


    聽筒安靜了片刻,紀梵輕聲說:“你朋友沒事了?”


    “她沒事。”


    紀梵頓了頓,道:“我還在餐廳裏。”


    薑茶微微一怔。


    聽筒那邊傳來服務生提醒和催促,意思是他們快下班了,請顧客盡快離開。


    紀梵在等她。


    她以為她還會回來,所以就一直等著。


    “你等等,我現在過來。”


    夜色很深,順路就能搭到的出租車幾乎沒有,薑茶隻好打開搭車軟件,搭了個快車。那司機是個生手,繞了大半天的路才找對地方。


    薑茶無端端地有些著急,便催促司機開快點,司機有些不滿,從後視鏡裏看了她好幾眼。


    餐廳裏除了兩三個服務生,已經隻剩下紀梵一個人了,空曠的可怕。她桌上還擺著那些沒吃完的殘羹,背影頗有些狼狽。


    幾個服務生好奇地看著她。


    紀梵安靜地坐在原地,不知已經這樣坐了多久,宛若雕像。


    “等了很久麽?”薑茶輕聲問。


    紀梵望著她:“也沒多久。”


    薑茶不知道說什麽,對上紀梵那雙黑眼睛,忽然覺得不忍心,似乎怎麽說都讓她傷心。


    她於是呐呐地道:“那我們回家吧 。”


    夜色寂寥,風裏微寒。司機還沒來,兩人站在路邊,保持著一個微微生疏的距離。


    “抱歉。”薑茶仍有些愧疚。


    “沒事的。”紀梵笑了笑:“你有時候就是太溫柔了。”


    “......”


    “有時候容易讓人自作多情。”


    “......”


    “你知道麽,我一直覺得你還關心我,就說明你還在乎。”


    “......”


    “剛剛我才明白,原來就算那個人不是我,你也一樣會去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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