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福安周身有淡淡黑霧籠罩著。


    他古怪的話語讓我心中一凜,看著他扭曲的麵孔,雙眼翻白,舌頭都不清楚,語調詭異,就知道此刻的他並不是他,而是被上身了。被上身有很多種,在中國這地界就有請神、神打、走陰、降臨以及……鬼上身。所有的一切,鬼上身是最危險的一種。因為被鬼上身,身體的操控權已經被死去的鬼魂或者靈體所掌握,生死寄於別人之手,身不由己。這樣子做出來的事情,最可怕。


    這是死去的矮騾子靈體在借羅福安的口與我對話。


    果然是有智慧的生物。


    真神是什麽?是伊斯蘭教教義中的安拉麽?我管不了那些,但十二法門中對於喊魂卻自有一套方法,我也不含糊,懶得聽它在這裏給我下詛咒、胡言亂語,一個大嘴巴子就抽過去,果決無比,羅福安的臉立刻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我用手指沾了一些傷口的血,抹在他腦門上,高喝一聲“洽”,然後結內獅子印,念“金剛薩埵降魔咒”超度之。


    過了一會兒,羅福安幽幽醒過來,睜開眼,看我,一臉訝異,問怎麽了?


    馬海波笑著解開他的手銬和繩子,說鬼門關裏走一圈,自己都不曉得。羅福安依然捂著自己的臉,發愣。這時候,周圍的人已經把矮騾子的屍體收集到一起,並把死去的三個人都收殮好。我說誰去裏麵接應一下吳隊長他們,矮騾子基本死絕,蟲子自然會散去了。幾個人麵麵相覷,都看向馬海波。馬海波手下有三個人,一個留在了洞子裏,一個被矮騾子上身剛解,人手少,武警戰士倒是還有六個,但是卻不歸他指揮。見了我掏出來的這一堆蟲子,沒有幾個人樂意去走一遭。


    我見他們猶豫,說我艸,老子為了爭取時間,一個人踏著蟲陣就跑了出來,一口氣都不帶停的。現在矮騾子死光了,蟲子也散了,裏麵還有你們的兄弟和戰友,在等待著你們的救援,可是,就沒一個有膽氣的漢子敢去?難道真的要讓我這個重病號再跑上一趟?


    有個戰士很擔心地問:“那些蟲子真的散了?”


    我其實並不知道,不過為了給他們信心,話就說得很滿,說沒了,不過你們進去小心一點,包裹緊一點兒,別掛到什麽東西。我這麽說,立刻就有人站了出來,向導、馬海波剩餘的那個手下以及兩個戰士。我讓他們帶一點兒糯米去。他們幾個進了洞,其餘人留在外麵收拾現場,馬海波指揮著,過一會兒來問我,說上了羅福安身子的矮騾子說的是真的麽?世界上難道真的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沒好氣地說鬼扯,有麽?你見過麽?


    雖然這麽說,我心裏麵其實也並不好受。事物因為神秘而恐怖,我不知道為什麽矮騾子能夠說話,也不明白它講的究竟是什麽玩藝,簡直太扯了。但是心中那道陰森寒意,卻讓我有些暴躁不安,總感覺被暗算了。


    大冷天,風呼呼的刮,我總不能一直裸下去。沒人準備多一套衣服,地上雖然躺著毫無聲息的三位,他們不用穿了,但是我卻沒有半點驚擾亡者的想法,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我又重新套上去,一聞,臭得我自己都想吐。不過忍住了,比起臭味來說,身上的麻癢疼痛更加讓我難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法門記載,毒蟲繁衍地,必有良藥。有一個小戰士陪著我,我就讓他和我一起去千年古樹周圍轉了一圈,終於在西邊的草甸子裏發現有龍蕨草的存在,我趕緊讓他多采了些,用石頭把草磕出汁水來,然後把這稀爛的草團子敷在身上。


    龍蕨草性陰,闊葉鋸齒,綠色帶芒,解毒,對蛇蟲叮咬的治療有奇效。


    我讓他幫我多弄一點,打包,準備帶回去。


    敷上之後,感覺全身冰冰涼,蟲毒的灼熱蔓延感立刻消退了許多。我看著手中的這龍蕨草,想到了降服金蠶蠱的往事。當時它可是我人生的噩夢,哪能想到,我這會兒倒是有些想念這條肥蟲子了。它到底什麽時候能夠醒轉過來?


    要是此刻有它在,趴在我傷口吸上一吸,我也不用這麽的難過啊。


    那邊馬海波在叫我,我跟武警戰士一起回去,隻見吳隊長他們已經出了洞,中了屍毒的劉警官被平放在地上,一臉的黑色。我問用糯米拔毒了沒有,有人說拔了,但是沒效果。我一看,那牙印已經結痂了,蹲下來,拿刀子把痂挑開,然後任那黑血流出幹淨,再找來糯米敷好。過了一會兒,他的臉色好了許多,摸了一下他的指甲,並不尖銳,也沒有發黑。


    我這才長呼了一口氣,說沒事了,就是失血有點多,回去多補補。


    吳隊長、馬海波兩個人合攏在一起來,盤點今天的戰果,吳隊長他們出來的時候,蟲子確實已經散去,就跟之前一樣沒,悄無聲息,隻留下一地的屍體,以及死去的矮騾子。他們把矮騾子的屍體拖了出來,裏麵外麵,總共十八具,整齊擺在不遠前的平地上,有人在專門拍照,調查取證。


    今天的戰果顯赫,但其實損失也很大,死了四個人:武警戰士胡油然、小董、李德財和鄉裏的王幹事。剩下的這些人,傷的傷,驚嚇的驚嚇,心神未定,竟然沒有幾個正常的。這樣的結果,兩個帶隊的回去,肯定是要受到處罰的。特別是吳隊長,他雖然沒多說,但我知道他心情肯定是不好的。


    商議了一會兒,決定帶著屍體回去,矮騾子太多,也隻能背四個。其他的,也沒心思埋了,先放在岩洞裏,改天來收拾。大家湊了一湊,總算弄出了三張裹屍布(胡油然的屍體留在了洞中)。回程的時候,我屬於傷員,就沒有參與背屍的事情。我腳疼,走得慢,落在隊伍的後麵。馬海波在我旁邊,背著小董的屍體,問我說岩洞裏的內髒怎麽回事,吳隊長說得很奇怪啊,是矮騾子作的麽?


    我說問我也沒用啊,我也奇怪著呢。那石桌很古怪,裏麵的蝙蝠沒有一個敢靠近的,盛著的內髒,隻有幹枯風化,卻沒有被蛇蟲鼠蟻給吞食,我站在那旁邊,感覺很不舒服。是一種祭祀的儀式麽?還是別的什麽……


    馬海波問我,進山路上,那個老頭子搞了什麽鬼,把水壺裏麵的水變成蛆蟲?


    我按了按肚子,發現中的蠱毒已經漸漸消散了,說你覺得呢?他說是不是被下蠱了,怎麽其他人沒有症狀?我說那個老頭,可能是我的一個仇家,回去的時候,把他帶上吧,投毒、不,應該是投放危險物質,怎麽弄,你們看著辦。他看著我,問真要搞?我點點頭,說人家都已經逼到了這個份上來了,我若不還擊,真當我是好欺負的?當然,我也不是指使你,我這算是報案吧,你秉公執法就行。


    我們原路返回,一路上氣氛很沉默,三具屍體,以及留在溶洞中的小戰士胡油然,就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天空中陰沉沉的,像個憤怒的英國老婦人。所有人除了不說話,唯一相同的舉動,都是時不時用詫異的目光注視著我。為什麽?我被這些若有若無的眼光掃到,仔細思量,最後終於得出一個答案:


    他們在心裏想,這個吊毛怎麽還沒死?


    被如此多毒蟲撕咬過後的我,體內的毒素足以放翻幾十個人,但是我卻沒死,踉蹌著走路。馬海波砍了一顆小樹,給我做拐棍,我就拄著,身上糊滿了綠油油的草液汁,發出一陣陣青澀的苦味,悲催淒慘,一副衰樣。身上的傷口先前腫脹,現在消了一些,說不清楚是金蠶蠱還是龍蕨草的作用,有時候我在想,這肥蟲子不是怕龍蕨草麽?


    我塗滿,能不能把它激醒過來?


    可是無用,呼喚它的聲音仍舊是石沉大海,丫的睡得可香呢。


    下午5點多,我們終於走出山林,看到了一戶人家的鬆樹皮屋簷。遠遠的,我看見草垛子那邊有一個人在吸旱煙,天色昏暗,木屋和旁邊的天地都變得朦朧,所以這火星子尤其明亮。


    那裏有一個老人在等著我,他想看看,我是死是活。


    很遺憾,我仍然活著。


    我告訴馬海波和吳隊長他們,先別過去,我去會會我的這個同行。吳隊長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馬海波卻知道我養蠱人的身份,點了點頭,說小心,你去吧。我說這是屁話,給把槍防身不?他說不行,拿給我,我這是違法,他也是。我說得了,又不是環保袋,什麽時候都在裝著,累不累。我整理了一下儀容,像一個參加婚禮的新郎,走向我前麵的這個對手。


    他仍坐著,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像個雕塑。


    有風吹來。


    青煙嫋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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