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從燃隻覺心髒漏了半拍,橘黃的燈光下看張叔背著手不緊不慢地踱回斜對麵的居民樓。


    思緒因了張叔的話再次被打亂,幢幢老舊的建築佇立在繚亂的樹影後,顧從燃的目光在樓與樓之間搜尋——許沉河也來了?住哪裏?該不該被他發現?


    不能。顧從燃立做決定,抓著電腦往公文包裏塞,恰逢兜裏手機在響,帶著劇烈的振動,催促顧從燃中止手上的動作去接聽電話。


    裝進一半的電腦從公文包裏滑出來,顧從燃夾著電話去接,沒接住,電腦連帶一遝散亂的數據圖先後往堅硬的地麵摔去。


    “什麽事?”顧從燃扔開公文包,語氣中夾著絲火氣。


    “顧總,您在忙?”周特助問。


    電腦被磕壞一角,顧從燃自認倒黴,彎著身把數據圖一張張撿起:“沒事,你說。”


    聊著工作回了客房,掛線後顧從燃整理好行李,一手拎箱子一手提公文包,下樓把客房鑰匙推前台姑娘麵前:“麻煩退房。”


    賓館門前停了幾天的高檔小車駛出狹長昏暗的巷弄,與之擦身而過的是捧著盒冰淇淋埋頭刮著吃的許沉河。這款車子太惹眼了,許沉河停下腳步扭頭多看了幾眼,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散步累了,許沉河坐在賓館門前的靠椅上歇腳,聽前台姑娘說這位置信號好,便摸了手機出來準備上上網。前段時間內存不夠順手卸載了不怎麽用得上的微博,換了手機後現在才記得安裝回來,打開的時候從記憶的角落裏挖出了乖吃肉的id。


    乖吃肉是個喜歡傾訴的人,許沉河不確定對方現實中是否有朋友,但對於並不會為網絡交友付出太多感情從而容易遺忘對方存在的許沉河來說,他感覺自己偶爾的不回複可能會挫傷對方的心情。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乖吃肉發來的消息寥寥無幾,日期還停留在上兩個月的深夜。乖吃肉對喜歡的人的態度讓許沉河覺出對方在感情的世界裏活得很卑微,可作為外人他又沒立場勸誡,何況過去那麽久了估計對方也有了更好的傾聽者,他便懶於多費心思幹涉別人的生活。


    微博熱搜榜日新月異,許沉河意外地在榜上看見了與自己有關的話題。他最後一部參演的作品將於國慶檔上映,《窗外》的官博在網上多次預熱,而作為主角的他再度被網友提起了名字。


    比之前麵幾部作品,這部片子於許沉河的意義更為重大,主角謝渺實際上算不得是個討喜的人物,放在現實可能還會被人罵一句“有病”。但正是這個人物才是許沉河孩童時的縮影,其餘角色他都在盡力詮釋,隻有謝渺,他是真正地在演他自己。


    人們對這部片子的關注度很高,除去班底實力堅固,更多的是今年以來備受熱議的主角飾演者許沉河。


    在《夢境夫人》之後討論熱度逐漸消退的話題又被網民翻出來咂摸味兒,盡管罵聲已幾乎不見影子,但處在話題中心,自己又不是哪方大明星,被議論的感覺終歸讓許沉河無法接受。


    關掉手機揣好,許沉河把刮空的冰淇淋盒蓋上甩垃圾箱裏,起身正要上樓去,巷弄忽刮起一絲清涼的過堂風,吹得地上的落葉追逐著旋轉。腳脖子被什麽東西拂過,許沉河以為有蟲子,低頭一看卻見一張布滿數據的a4紙飄到他腳邊。


    紙張並不髒,看上去是剛被弄丟的,許沉河抬眼掠過賓館前台堆疊的文件,進門前剛想把東西還給姑娘,借著亮堂的光線卻瞅見數據最上方標題裏熟悉的字眼。


    洗過澡後在床上躺著的許沉河心裏很不踏實,抽出被台燈壓住的紙張,他用指甲在標題上的“炫燃娛樂”刮了刮,忽地坐起身抓過手機撥出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


    顧從燃剛把車子還給租賃公司,此時正坐在候機廳等候回呈桉市的航班。摔過的電腦運行起來不太靈敏,顧從燃急於在上機前總結好營銷部呈上的幾份廣告招商方案的漏洞,來電鈴響起時沒看清便接聽了:“說重點。”


    那端遲遲沒出聲,顧從燃拿下手機正欲掛斷,屏幕上浮著的號碼讓他又急忙將手機舉回耳邊,說話時聲音都帶了點不知是興奮還是慌張的顫抖:“許沉河?”


    許沉河太久沒有聽過電話裏顧從燃的聲音了。聽筒裏傳出來、再流竄到耳朵裏的聲線比見麵時的交談更使人悸動,仿佛每個音節都裝載了對方的心跳頻率,在顧從燃喊出他的名字後,連他的脈搏都像被對方所控製。


    以前的顧從燃和他——是和本身的他,而不是和被想象成江畫的他聊電話時,顧從燃的聲音是很少會有情緒起伏的。


    許沉河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來一下我房間,c319。”他說完率先掛了線,怕說再多暴露了自己的情緒。


    顧從燃卻完全沒有防備,出現在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那破賓館搞不好是停電了漏水了門鎖壞了雲雲,擔心許沉河出什麽事,他當機立斷拎了行李離開候機廳,剛沒走出幾步,廣播報出他所訂的航班信息。


    顧從燃趕回巷弄時十一點剛過。


    他退機票後來不及租車,順風車的師傅嫌這一帶道路偏僻不好走,到村口的牌坊前說什麽也不往裏進了,顧從燃一路拖著行李疾步奔來,到賓館時雙臂和臉龐早就刷滿了汗。


    “方案一數據打回重做,方案二挑出了八個漏洞,其餘我明天再過目,你再盯盯梢,別讓他們偷懶。”顧從燃邊說著電話邊衝向電梯,行李箱滾輪急急碾過地麵的刺耳聲響喚醒前台正打瞌睡的姑娘,她拍打了兩下自己的腦門,伸手想要攔住顧從燃:“誒先生您已經退……”


    回答她的是轎廂門的緩緩閉合,顧從燃心急如焚地戳著三樓的按鍵,門開後眼睛掃視過一個個門牌,在走道拐彎後將箱子推至牆邊,掄起胳膊用力砸向許沉河房間的門,奔波一路還未喘勻氣便喊出屋裏人的名字:“許沉河!”


    “許——”


    門開了,顧從燃砸門的手及時收住,許沉河平安無事地站在屋裏陰沉地看著他。


    確保許沉河沒出狀況,顧從燃舒了口氣,頓在半空的手也垂了下去,收到背後偷偷在衣服上把汗蹭去:“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許沉河擋在門前,沒有把人迎進屋的打算。倆鍾頭前洗過澡,他身上沐浴乳的香味還沒散去,被用作睡衣的白t恤鬆垮偏透,把整個人包裹得溫軟無害,他眼裏的神色卻是冷的:“你不打算向我解釋一下?”


    從許沉河臉上捕捉到一絲諷刺,顧從燃的心沉了沉:“你誤會了。”


    “你在我這裏可信度為零。”許沉河抱臂堵著門,“樓下那台停了幾天的謳歌不是你的?我沒跟你說哪個賓館,你怎麽知道摸過來?”


    汗水淌濕擋在身後的右臂,那幾道傷口又癢又痛,似乎有發炎的跡象。在這種皮肉和心理同時被折磨的情況下,顧從燃沒法指責許沉河,他以前誤會許沉河時說過的話可比現在對方還給他的要傷人百倍。


    隻是他仍舊有點失望,他以為在經曆過那件事,重逢後許沉河第一次給他打電話至少是因為需要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他喊到麵前,僅僅是為了給他丟出一團誤會。


    “我到榕憬鎮是因為想看看你長大和工作過的地方。”顧從燃放緩語氣,“三年前把你從這裏帶走的時候我沒留心觀察過,這個月得了空便過來住幾天,想更了解你,所以想看看你喜歡的地方有怎樣的景色。”


    許沉河泰然自若地聽完,越發覺得麵前這人滿嘴謊言:“你是不是還想跟我說,想體驗體驗住賓館的感受,所以不住外麵的大酒店心甘情願跟我窩這小破地方來了?然後碰巧發現我也在這落腳?”


    “我是今天碰見了張叔才知道你也來鎮上了,”顧從燃急忙把行李箱拖拽過來推到許沉河眼底下,“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趁你還沒發現,我兩個小時前就退房了。”


    “你不如編得再像點。”許沉河直視著顧從燃的眼睛,“說你準備離開榕憬鎮了,因為我給你打來電話,你為了我才重新回到這裏。”


    事實從許沉河嘴裏說出來卻變了味兒,像給顧從燃的所作所為潑上抹不白的墨汁。他避開許沉河諷刺的目光,回憶曾經許沉河是如何溫柔又依賴地看著他的,他又是如何做到視若無睹的。


    他掏出手機點了幾下,尋到退機票的界麵要證明給許沉河看,又想起對方說過的“沒必要”。他重新退出軟件,瞥到自己紅腫的傷口,忙抓著熄了屏的手機把手收到身後。


    “對不起。”顧從燃攥著箱子拉杆,除此以外再搜不出這個場合該說的話。他推了推行李箱,退開幾步,指向走廊另一端,說:“挺晚了,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立在開了空調的房間裏頭,許沉河不覺走廊上的炙熱,卻在顧從燃背過身時瞧見對方後背的汗濕。待對方快拐出去時,許沉河突然叫住他:“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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