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芳苓的生日宴設在墨赫柏酒店的露天宴會廳,火樹銀花香檳白桌,弄得像紳士名媛聚集的酒會。


    顧從燃替母親迎客寒暄,閑下來後一個人找了安靜的角落喝酒。他食欲不高,晚餐沒吃什麽也不覺得餓,光是想著明天要出發去榕憬鎮就隻想時間過得更快一些。


    炎熱的季節裏榕憬鎮滿眼的綠意和清爽的空氣比大城市裏暑氣充斥的街道更讓人神怡。在潛移默化中,顧從燃的矜貴讓許沉河給馴服了,他沒讓周特助給訂城中心的酒店,自己挑了鎮上的賓館租下個相對較好的房間。


    所謂相對較好,也隻是空間比其它客房寬闊稍許,顧從燃收拾完行李想洗把手,一撥水龍頭,鬆的。


    鎮上比這家賓館條件好的不是沒有,然而顧從燃看重的是隔街斜對麵的舊居民樓住著和許沉河相熟的人——曾經離開榕憬鎮前,許沉河和住在二樓的一位大叔告過別。


    今天氣溫不高,漫天壓著陰雲,顧從燃吃過午飯後帶了傘出門,開著車憑感覺繞了小鎮一周,基本熟悉路線後把車開到了盛陽小學裏頭。


    平日裏開高檔小車進校門的寥寥可數,門衛隻眼睜隻眼閉,也不需要讓人停車登記,甚至給校領導上報有貴客到訪。


    顧從燃剛停好車便有人來迎,是個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據介紹是前年剛接手父親位置的新校長。陳校熱情健談,在擔任校長職位前是盛陽小學的教師,交談間略猜到皮毛這位先生和當年被帶走的許沉河之間的關係。


    陳校以前和許沉河打過交道,但不算太熟,顧從燃隻字沒提許沉河,陳校便也不說,看顧從燃一副隻想逛逛學校的樣子,陳校主動帶他在不算大的校園裏走了一圈,到宿舍樓時著重提了嘴其對改善學生生活質量的重要性。


    對投資者客氣的目的顧從燃自然懂,但他沒陳校想象中的那麽想在這幢新樓待下去。變相地說這幢樓是禁錮許沉河的第二座牢籠,在這裏多駐足一秒,他對許沉河的愧疚就多一分,許沉河奔波過後好不容易尋了棲息之所,他的出現卻把許沉河往後的生活全部打亂。


    “陳校方便讓我到教師宿舍走一趟嗎?”到樓梯口陳校還想請他往上走時,顧從燃問道。


    教師宿舍是整所學校裏樓齡最長的建築,底樓被用作放置雜物的場地,體育器材、生鏽吊鏈的舊單車都往那擱,晚上還有老鼠亂竄。陳校還在猶疑間,顧從燃又問:“306現在還住人嗎?”


    “不住了,”陳校說,“學校裏退休一大批老教師,新來的教師更喜歡花點錢在校外租房,宿舍樓很多房子便空下來了。”


    顧從燃執意要去306看看,陳校察言觀色,找來鑰匙後以還有工作為借口,識趣地為他留了私人空間。


    站在306門前,初見許沉河的畫麵還恍如昨日,仿佛此刻他叩響木門,下一秒就有帶著鼻音的溫潤聲線問道:“誰啊?”


    “許沉河。”盡管知道不會有人回應,顧從燃還是敲了敲門。


    一開門進去,陌生的布局使他一眼便知這裏後來是有人住過的。地板落了灰,電燈也壞了,屋裏的陳舊家具被全方位挪動過,早就抹去了曾經許沉河在此居住過的痕跡。三年前的見麵一下子被隔得好遙遠,顧從燃快忘了那股濃烈的中藥味,也忘了初見時許沉河為他衝泡的那杯普洱茶的味道。


    這股逼迫人遺忘昔日的空氣嗆得顧從燃難受,他甩上306的門,手背捂著嘴咳了兩聲,匆匆離開了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


    車剛滑出校門,放學鈴響徹校園上空,孩子們不急著回家,總要追逐於各個角落打鬧一番。高年級的孩子懂事一點,回家的回家寫作業的寫作業,有些活潑的圍著年輕的老師攀談,講桌周圍比上課時還熱鬧。


    三年間孩子們都長高不少,嘴也學得更甜,扒著講桌沿把喜歡的老師簇擁在中間:“許老師,你做的書簽真好看!”


    “葉脈是怎樣變成其它顏色的?也能變成彩虹的顏色嗎?”


    “許老師,你臉上的小鳥會飛走嗎?能不能幫我畫一隻小蝴蝶?”


    被孩子們纏到晚霞漫天時,許沉河催促他們趕緊回家,起身將課本拿上辦公室還給那個班的老師,再笑著道了句謝。


    指腹上沾滿白色的粉筆灰,許沉河用手指一撚,拐到洗手間開了水龍頭把手搓幹淨。直起身後甩了甩手,許沉河抬眼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還維持在唇邊的笑意一點點垮下去,他抿抿嘴,重新擰開水龍頭,拘了捧水猛地往鏡子上潑去,將鏡子裏自己的麵容潑得模糊不清。


    時隔三年跟隨自己的腳步回到這裏,他厚臉皮地向這個班原來的老師借了一節課,在講台上他仍是從前那般自信,卻似乎再也找不到曾經的感覺。


    他的生活軌跡從決定離開榕憬鎮時就已經徹底偏離了,他好像還是挺喜歡教書,但知道自己終歸是要舍棄這個職業的,所以絕不放任自己往裏麵投入更多熱愛,能再回味一次就足夠了。


    小鎮上不似大城市停滿供大家使用的單車,許沉河也不急,他住的賓館離學校不遠,從這裏出發走個二十分鍾就能到,路上經過大排檔還能買份熱乎乎的飯。


    賣小龍蝦的檔口在搞特價,許沉河記著張叔愛吃,於是順便買了兩斤送過去,被客氣的張太拉扯進屋一塊兒吃晚飯。兩夫妻是前兩年才走在一起的,張叔的前妻去得早,自己也沒有兒女,和張太結婚後由於年齡限製不方便要孩子,然而兩口子過日子倒是挺自在。


    十多年過去,張叔仍當許沉河是個孩子,剝了蝦先放他碗裏:“今天講課感覺怎麽樣?”


    “有點生疏了,”許沉河笑說,“得虧沒有老師在後麵聽課。”


    “喜歡教書就回來嘛,”張叔勸道,“找不到地兒住就搬到這,房間還給你空著。”


    許沉河隻當是玩笑話,以前借住的人情就已難還,怎麽可能借一輩子。被問及這次在榕憬鎮上要留多久,許沉河轉過身翻翻牆上的日曆:“下周就走了,買了飛新西蘭的票,聽人說那裏正值春季,我過去避避暑。”


    吃完飯陪張叔喝了點酒,許沉河暈乎乎地摸回斜對麵的賓館,踏上台階前偏頭留意到道旁停著輛高檔的小車,尋思著怎麽有錢人也住這破賓館來了。


    賓館裏信號差,顧從燃搬了電腦下樓,坐在路邊的靠椅上連著手機熱點辦公。斜對麵居民樓有對老夫妻挽著手下來散步,顧從燃將視線移出屏幕掃過去,看著他們相攜著走近,從他身前經過時他收回了視線。


    接連多天,顧從燃都在同一地點辦公,那對老夫妻倒有時間規律,天天晚飯後的這個點來散步。他們似乎也注意到了顧從燃,某天散完步了大叔讓妻子先上樓去,自己踱過來坐顧從燃旁邊搭話:“後生,看你挺眼熟的,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顧從燃認得他,三年前許沉河離開榕憬鎮最後便是跟他告的別。張叔比那會兒胖了點,但顧從燃記得清楚,連續幾天過來就為了對方主動向他打招呼。


    “叔,您記性好。”顧從燃合上電腦,“我是許沉河的朋友,跟您有過一麵之緣的。”


    “我說嘛,怪不得。”張叔笑著拍了下大腿,“你們過來散心呢?”


    顧從燃微愣,沒說自己是一個人過來的:“對,不過我最近跟他鬧了些別扭,這不您看,”他指指腿上的電腦,“被趕出來了。”


    “這是鬧別扭鬧了……”張叔扳著指頭數了數,“四天?小河這人自小脾氣好,你別跟他倔,服個軟道個歉呢他就不生你氣了。”


    顧從燃揚嘴笑笑:“他小時候也那樣?”


    “可不麽。”張叔談起小時候的許沉河就感歎,仰著頭看向二樓自家的窗戶,“這孩子苦啊,他親生父母也不懂得珍惜,淨把人虐待成啥樣了都……唉你瞧我,牛頭不對馬嘴,一聊起天又得把話扯遠。”


    “虐待”二字讓顧從燃臉色一凜。許沉河提起父母時的表情總是冷漠且沒有任何掛念的,顧從燃和父親的關係再不對付也沒像許沉河那般怨恨到這個地步,許沉河被禁足而生恨他是清楚的,以前網上流傳的被父親掄出家門的視頻他也沒忘。但是虐待,是他頭一回從許沉河親近的人嘴裏聽到的所關於許沉河的遭遇。


    除此之外,潛水的小鳥也說過這個詞,對顧從燃來說,無非是把他往許沉河深陷過的泥潭裏再扯深一寸。


    “沒關係您說,”顧從燃側身麵向張叔,“我還想好好了解他小時候,他不怎麽跟我提起。”


    “他哪敢提起,恨不得忘了呢。”張叔搖搖頭,“那家子人就是神經病,把那麽小的孩子關進見不得光的房間裏,窗戶也釘著板,生怕人給爬出屋外。小河灰頭土臉闖進這鎮子裏時都餓出病來了,我也就路過把人撿回去,髒兮兮的衣服一扒,謔,背上腿上都是傷痕!”


    暗沉沉的黑夜壓下來,重得讓顧從燃難以呼吸。他摳著電腦邊沿,指甲蓋兒透著疼,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的父母打的?”


    “不然還能是誰?”張叔也氣,“小河洗幹淨後多俊啊,他父母也舍得下手打,你說是不是人?幸好沒把這孩子心理打殘廢了,也就小河這種承壓性強的才能在遭遇過那事兒後還安然無恙地長大。”


    譴責許家夫婦的話如同鑿在顧從燃心頭,他自己又何嚐不是那種人?


    “所以啊,小河來這裏也算脫胎換骨做人了,誰對他好他都記著,待人脾氣也溫和,跟人發生點小爭執他都擱心上半天,人家主動跑他麵前服軟呐,他就把這篇章翻過去了。”


    不知誰家的孩子拍著籃球奔過街道,“咚咚咚”的聲響砸在青石板路,把顧從燃不斷發散的思緒集中在一個點上。


    許沉河哪是把篇章翻過去了,他那是全在心裏堆積著,隻待哪個夜晚把它們都扒拉出來自己難過呢。


    “我——”顧從燃張張嘴,卻想不到要說的話。


    陳叔就當他是倔脾氣了,他起身,歎道:“他這些天淨往盛陽小學跑了,我看你也沒跟著,陪他來這一遭,總不能事事都由著他自個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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