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嬌收回悵然的思緒,再想去看那塊三生石,卻發現上麵被一層類似血色的紅光覆蓋。


    她看不清楚那紅光是什麽東西,隻是心頭下意識地生出不詳的感覺來,畢竟也是跟著鄭芷虞待久的人,雖然無法施展什麽太玄妙的道術,可是對道家這些玄學還是有一些了解的。


    這是血煞氣。


    這樣濃重的煞氣,為什麽會覆蓋在鄭芷虞的身上?


    仿佛應和她的心意,三生石上的畫麵開始飛快地往後跳轉,讓許嬌能清楚地看見,曾經殺了她的那個婦人家裏,竟然有個小孩兒。


    那小孩兒生下來就聽著娘親的念叨,隨後被送到一個精通佛法道術的雲遊之人身邊,臨走前,他娘親叮囑他:


    “我兒,待你學成歸來,我要你為家中將這詛咒解了。”


    男孩兒麵上答應的很好,畫麵一轉,卻是他在師父作古之後,繼承了師父的那些寶物,用盡各種辦法為自己續命的樣子。


    當年那詛咒他們家的黃鼠狼已成半仙,這生命詛咒自然狠毒,即便他得了師父的精心嗬護,在三十歲之後,每一年都會有一個死劫難以度過。


    如今師父不在,他想活變得更難了。


    為了延長壽命,他開始無所不用其極,殺了千年妖物取得內丹為自己續命、布置遮天蔽日的大陣將其他人的壽命換到自己的身上,為了那些富貴人家,沾染無盡的因果。


    許嬌看著他一天天的成長,直到麵容裏浮上幾分熟悉。


    這……


    好像是那光頭年輕的時候?但是仔細看,又不太像,是不是自己看多了作惡的光頭,所以看誰都覺得不像是好東西?


    她擰了下眉頭,並不知道三生石讓她看這個是因為什麽?難道鄭芷虞之後還會跟這戶人家扯上關係?


    疑惑剛產生,三生石的畫麵就換了,那光頭的做法被玄學中人知曉,人人都避開他,不願與他糾纏這份因果,他在流言甚囂塵上的時候,卻淡然地回了一趟鄉裏。


    原是他的娘親病重。


    和尚回去,在那病床前送至親最後一程,此刻那女人已是滿麵沉霜,當初拿著菜刀將許嬌殺害時那一閃而過的驚懼和悔恨,已經在她身上找不到痕跡了,她是眼睜睜地看著丈夫在癆病中死去,咳血三月,最後不成人形地離開。


    她想起那畫麵,念及自己如今在病床上,因病痛纏身的樣子,又想起了那黃鼠狼詛咒自己一家的模樣——


    病中的婦人抓緊了床前人的手臂,從喉嚨裏擠出一句:


    “我兒……”


    “我兒,你要長命百歲……娘要你長命百歲……”


    要活下去。


    不能讓那詛咒應驗,要去當那神仙。


    光頭任由她抓著,許久之後才說道:“好。”


    他會長命百歲。


    可惜借命、續命之法,隻有數十載的光陰,想要長生,無論是從食補、陣法方麵,所需的材料都很不一般。


    三生石的畫麵又跳過了。


    這一次許嬌看見了他和鄭芷虞對峙的模樣,和尚似乎又老了一些,他為殺山中一條已經開了靈智的蛟,與鄭芷虞對上——


    許嬌這次望見了鄭芷虞的模樣,她好像沒有老,依然是那副年輕的皮囊。


    但是她身上穿著的還是那套婚服。


    似乎一點兒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麽怪異的。


    若說和之前相比有什麽不同,便是臉上那副神情更淡然了許多,仿佛已經參透了世事一樣,她手裏拿著一柄拂塵,與那和尚對上,語氣平靜道:


    “此蛟為蛇所化,受盡蛻皮之苦,自開靈智起,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還救過我的性命,如今我是來報恩的。”


    和尚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他腳踩著那蛟的腦袋,冷靜地與鄭芷虞對視,幾秒鍾後,他麵上浮出譏笑來:


    “我曾聽聞有一山字脈的高人,行善一生,獨獨救不了一戶人家,讓那戶人家受盡妖邪詛咒,不得善終,血脈三代內必絕……不知這位道友,可知此事?”


    聽他提起這事,鄭芷虞先是擰了下眉頭,隨後看了看麵前這模樣看似平和,實則五官透露著難言凶煞之氣的人,過了幾秒鍾,她通過相術知曉了這人的身份。


    “原來是你……”


    一想到那戶人家,她就想到了許嬌,想到了因為這事而殞命的心上人。


    那和尚隨便瞥了眼她身上的打扮,也知道了鄭芷虞有什麽執念,搖了搖頭,他露出個微妙的笑容道:


    “你我緣分、劫難早已注定。”


    “如今狹路相逢,看來是要分出個勝負的。”


    “也好,就讓我看看,我如今的本心是否堅定,能否得長生大道——”


    三生石前的許嬌一顆心提了起來。


    鄭芷虞能打贏這個和尚嗎?


    很快,三生石就將結果呈現在了她的跟前,讓許嬌看見了那個傷痕累累的、被一顆佛珠穿心過的鄭芷虞,對方身下都是血染遍。


    紅衣的顏色更深了許多。


    許嬌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怎麽會這樣?


    她所在的那人腦海裏也浮現出了一樣的念頭,與此同時,更多的是一種悲哀?


    她們做錯了什麽?


    那黃鼠狼纏上那書生,做下的事情極其殘忍,那婦人哭著求上山的時候,兩人都不忍看妖邪禍亂人世,便想出手去點化對方,誰知黃鼠狼執念極深,寧願舍得一身的修為也要與他們不死不休。


    這便罷了。


    那婦人原本隻求驅妖,等發現是男人祖上作孽,才造成今日的報應之後,兩夫婦都不從己身思過,力求與那黃仙和解,反而是將怨懟都發泄在來幫忙卻未得到滿意結果的許嬌和鄭芷虞身上。


    許嬌已經因為這件事死了。


    為什麽鄭芷虞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呢?


    這件事到底哪裏錯了?


    是她們一開始就不應該沾染這份罪孽的因果嗎?


    三生石前的淡白色魂魄發出了一聲悲鳴,她不願看到心上人在這大道途中隕落,她想要去提醒鄭芷虞,避開這劫難。


    但是已死之人的魂魄,怎麽可能從地府逃離?


    從三生石前過,望盡自己一生、又看遍了牽掛人的一生,相當於窺見過未來,這是凡間法則所不允許的,天機不是誰都能看的,若是每個魂魄都帶著這種對未知的了然回到塵世間,豈不亂了套?


    故而所有從三生石前過的魂魄,都必須飲下孟婆湯,忘卻此生的一切,也忘卻從三生石上看見的所有東西。


    這個半人半狐的家夥也算是聰明,她心知這地府難出,便沒想著光明正大地闖出去,反而是想到以前自己跟著鄭芷虞的時候在一塊兒的時候聽過的那些關於地府的故事,偷偷地鑽空子。


    但是她失敗了。


    閻王殿知曉了這事,本來生死簿上記載的她會馬上投胎進入下一世,仍然為人,可是因為試圖逃出地府的罪責,她要被丟入十八層地獄,受五十年的刑期。


    可是許嬌等不得五十年。


    陰間的時日與陽間也不盡相同,她不敢相信,自己要是晚了,會是怎麽樣的結果,鄭芷虞倒在血泊中的模樣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催促她盡快前去。


    去找鄭芷虞成了她唯一的執念。


    她受盡地獄之苦,很多時候,那些苦難酷刑能讓她什麽都忘卻,她有很長的一段日子都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要找什麽人,隻是執著地想要逃出去,想要從地獄出去。


    她就這樣恍恍惚惚地修成了鬼王。


    離鬼仙隻差一步。


    就是這樣的她,竟然從十八層地獄的深處一個入口,去到了餓鬼道,從餓鬼道鬼母的肚子裏鑽出,才重又來到人間,曆經劫難的她坐在人間的一座深山裏,花了幾天幾夜的時間,才想起來自己究竟要做什麽。


    要去找鄭芷虞。


    要助她成仙。


    許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千百年來第一個從地府逃脫的鬼魂,她知道自己也再無法回去,逆轉了規則的她,是不會被允許再投胎的。


    若是她死在人間,就會直接魂飛魄散,沒有下一世了。


    可她不害怕,她隻是想要去找鄭芷虞,想要幫她成仙。


    古話曾有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指許嬌的這上一世,這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的小家夥,隻憑情一字,就毅然度過了十八層地獄,也從最苦最難的餓鬼道過,竟還能重回人間,若問她有多麽愛鄭芷虞,或許她自己是不覺得有什麽的。


    隻是看她做的這些事,誰又能不說她一句情深呢?


    就連向來寡情的許嬌,曆了這一遭的記憶,心中也生出了共情來,埋了許多聲歎息。


    ……


    在餓鬼道裏窮山惡水地過。


    再來人世,許嬌已經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日子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上鄭芷虞的那一遭生死大劫。


    最終,她隻能憑著當年跟鄭芷虞在一起時學過的那些推演術,去算如何與對方重逢,所幸,結果出來之後,她發現自己還能趕上。


    山間有清風拂過。


    正在對峙的鄭芷虞和和尚同時感覺到了風裏的陰冷氣息,和尚不知怎麽,臉色竟然變了變,與她道:“竟是如此……得道多助……或許這就是天意……”


    鄭芷虞的理解慢了一拍。


    無論如何,她不得不承認,時刻受到生死威脅的這和尚,比起自己而言,在術法方麵和功力方麵都更為精深,畢竟人家若是無法取得那些天才地寶續命,基本等於直接宣告等死。


    與血脈詛咒相抗,若是沒有幾分本事,早就應了詛咒沒了命,何至於活到今天?


    他不是什麽都不明白,隻是為了活下去這份執念,注定他要放棄很多東西,如今他察覺到自己的氣數突然由盛轉衰,結合到方才飄過的那陣陰風,就猜到是有東西要來幫助鄭芷虞。


    兩人的術法和身**力都不差——


    本來和尚必勝的招數,因為這一陣風,便受了影響,鄭芷虞拂塵上的陣法從他身上拍過,直接將他的魂魄傷了。


    那蛟朝著鄭芷虞感激地看了一眼,趁著和尚受傷,拖著重傷的身軀去到地下,潛行間將自己隱藏了起來。


    明明許嬌沒有做什麽,那和尚的臉色卻迅速灰敗了下來。


    失去了這蛟丹,他不一定還能在自己的大限期內找到這樣合適的藥引,若是沒有藥,下一次的劫難到來,結合他這許多年做的孽,他必死無疑。


    鄭芷虞卻無暇顧及他的心情。


    她定定地看著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的許嬌,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一樣,一時間不知道對方是如何出現在這裏的,是許嬌重新投胎之後還記得她嗎?


    不。


    對方身上傳來的極盛的陰氣,在明白地告訴她答案。


    她的心上人,沒有去投胎,沒有入輪回。


    鄭芷虞原本已經算到今天自己要過這大劫,她隻想著,若是能度,便度,若是不能,身隕之後大不了魂歸地府,去找許嬌的下一世,她們一起做一對人間鴛鴦再好不過。


    求什麽長生呢。


    可是……


    誰來告訴她,已經去了地府的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問,餘光卻注意到了那和尚,話到了嘴邊,全部被她咽下,最後隻成了一句喟然般的存在:


    “你魂魄受傷,需將養幾月。”


    “你走吧,我不會對你做什麽,究竟過不過生死坎,皆由天定。”


    這和尚有自己的因果。


    她不會去沾染。


    鄭芷虞已經達成了救那條蛟的目的,不會再做更多的事情,哪怕這和尚做了很多喪盡天良、值得被趕盡殺絕的事情,隻要不犯到她的手上,她不會隨意奪去對方的性命。


    說到底,這與她無關。


    聽見她的話,那和尚麵色慘白地看著她,半晌後低下頭去,低聲說:“我原算到,今日我吉凶參半,原以為是做了萬全準備,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也罷,我這輩子自出生起便與天鬥,如今不過再鬥一回罷了。”


    “我們,後會有期。”


    鄭芷虞聽見他末尾的那一句,不由眯了眯眼睛,她一點兒也不想跟這麽個家夥再次相逢,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那和尚已經轉身離開了。


    原地隻剩下許嬌與鄭芷虞。


    許嬌衝她笑了一下,對她說:“還好我趕上了……”


    鄭芷虞卻是臉色驟變,感受到她身上衝天的陰氣,手裏掐了個手決,就開始算許嬌出現的原因,半晌後眼睛裏的震驚更盛:


    “你瘋了?你竟從——”


    話音還沒落,人已經被抱住了。


    少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跟她一樣高了,隻是往日溫熱的身軀,現在冰涼一片,那人抱著她,埋首在她的肩頭,很慶幸地說:


    “所幸我來的及時。”


    鄭芷虞被這大膽的、突如其來的擁抱震了一下,還想說些什麽,對方已經像是沒事人一樣地鬆開了抱她的動作,對她有些羞澀又堅定地說道:“我決定了。”


    “我要這樣陪著你。”


    “我要看著你成仙。”


    既然她已經再回不去地府,她就不強求了,許嬌知道,這個與自己同名的家夥,出來了就沒想過再回去,也一點兒不怕魂飛魄散的下場,她隻要鄭芷虞平平安安,不受劫難,就這樣去當神仙。


    鄭芷虞聽見她的話,原本在打鬥中都握得很緊的拂塵,卻是產生了一絲輕微的抖動。


    不是拂塵在抖。


    是她的手、她的心在顫抖。


    她怎麽會不知道許嬌為了自己做出了什麽?


    這家夥竟然傻乎乎地從地府曆經磨難跑出來,犧牲了所有的未來,就為了幫她過一次死劫。


    她怎麽舍得看見對方執念散去、最後魂飛魄散的模樣啊?


    鄭芷虞抬手狠狠地捏了一下許嬌的臉頰,罵了一句:“傻。”


    冰涼的手指捏住她的動作,已經成為鬼王的姑娘如今一點兒沒有已經變成厲害家夥的自覺,嘟囔著反駁了一句:“不傻……”


    喜歡你這件事,哪裏傻了?


    鄭芷虞下一瞬卻將她拉到懷裏抱住了。


    這個擁抱實在太久。


    久到被抱的人終於想起來自己鬼氣森森,哪怕鄭芷虞常年修道、陽氣比尋常人盛一些,但也不適宜與自己接觸太久,於是抬手推了推,卻沒推開。


    她絞盡腦汁,下意識地想起從前與鄭芷虞相處時候的話題來,想用尾巴轉移對方的注意力,“我……我給你看——”


    話到嘴邊,她倏然頓住了。


    她想起來,自己的尾巴在惡鬼道的時候,不小心被惡鬼王纏上,為了活命,她不得不將自己的尾巴斷掉,為求逃生。


    但是這樣也很好,起碼她看上去不再是那個不似人也不似妖的怪物了。


    鄭芷虞聽見她這熟悉的開頭,臉上不知怎麽泛起笑意,聲音裏帶了幾分溫柔,輕輕地問:“給我看你的尾巴?也好,我看看你變得這樣厲害,有沒有多修煉出幾條來,當那九尾天狐。”


    迎上她略有些期待的眼睛,臉色本就慘白的人眼珠子動了動,聲音臨時換了內容:“給你看我如今會的法術!尾巴……尾巴不給你看!”


    鄭芷虞揚了下眉頭,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臂,由著小姑娘給自己展示那諸多的鬼魂術法。


    明明是很恐怖、力量很強大的鬼王,但是落在她的眼中,似乎這人還是原先那副膽小、可愛的樣子,連學會簡單的術法,也要到自己的跟前得意地炫耀一下。


    她看見許嬌召來一朵朵的綠色的鬼火,每一朵裏麵都有一個還算厲害的鬼,這都是方圓百裏最厲害的鬼。


    鄭芷虞揚了下眉頭,看見她將鬼召集來、又揮手讓散去,麵對那雙眼睛裏的得意和討獎,她的呼吸輕輕地窒了窒。


    明明……


    吃了那麽多的苦,她究竟怎麽做到的在自己麵前還能保持這幅天真的模樣?


    鄭芷虞感覺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有些痛,她上前兩步,又將人往懷裏的方向壓去,被她抱住的許嬌歪了下腦袋,仿佛感受到她的情緒似的,有些不解地問:


    “我回來了,你不高興麽?”


    鄭芷虞喉嚨動了動,其實她想說自己很想念對方,也想罵一下這家夥為什麽明明到了輪回跟前、卻冥頑不化地又跑回人間,自己根本不值得她付出魂飛魄散的代價。


    可是最終這些話都沒有出口,她隻是順著許嬌的意思往下接:


    “高興。”


    她說:“我高興極了。”


    聽鄭芷虞這麽說,被抱著人笑了一下,也有些靦腆地往她的懷裏靠,偷偷地用手勾了下她紅色的腰帶,低低地說:


    “我也高興。”


    “讓我這樣一直陪著你,好麽?”


    她還有些話隱了沒說。


    怕被鄭芷虞聽見了生氣。


    她想說,我不要什麽輪回的下一世,我怕下一世就看不到你了,再沒地方和你續前緣了,所以就這樣吧,往複的輪回有什麽意思呢,清空了記憶,重新開始的她,還是和鄭芷虞相遇的那個她麽?


    不是了。


    那是另一個人。


    她是這樣地珍惜這份緣,若是這緣分斷了,那她去渾渾噩噩地輪回,又有什麽意思呢?


    有一些人,注定是生如夏花般絢爛的,若是讓他們去過平凡的日子,那還不如殺了他們,他們也像是飛蛾,若是沒見過火焰的燦爛則已,一旦見到了,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朝著那光明和熱度而去的。


    許嬌的上一世,也是這樣的人。


    ……


    兩人訴說衷腸的時候。


    另一處。


    魂魄受傷的和尚一路走,一路算,天上的星辰恰被一片很厚的烏雲擋住,原本能借助星辰之力推算的結果,也一下子像是故意被天機遮蔽了一樣,他什麽都算不出來。


    算不出來,便是凶險未知。


    看來他的劫數是過不了了。


    和尚往前走了七步,每走一步,他的麵容就更蒼老一分,像是原先那些積攢來的生氣都在這些步數裏麵散盡了一樣。


    走到第六步的時候,他整個人搖搖欲墜,蒼老不已,像是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了。


    他麵上掛出一分笑意,低喃道:“天要亡我嗎?”


    話才說完,路旁邊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個乞丐,像是被什麽人追逐一樣,眼睛也看不清楚,就這樣直直地往他的身上撞去。


    和尚被撞得跌倒,麵上卻是閃過喜意,沒等那乞丐惶恐地爬起來,他便五指成爪——


    朝著對方的天靈蓋抓去。


    佛宗有一支,對佛法的領悟以灌頂術進行,能很快將施法者的畢生所學和修為都放到承受者的身體裏去,這講究一種循序漸進,當然,暴力全灌也不是不行,就是承受的人會非常痛苦。


    當下隻見到那乞丐翻起白眼,整個人開始一陣劇烈的顫抖,沒過多久,那抖動停止,整個人像是厥過去了一樣,這就是承受不住的體現。


    原本的烏雲遮蔽,讓這和尚失去了算自己命數的機會,但是如今……卻成了他又一次掩蓋天機的好機會,他不敢將自己所有的記憶都灌輸過去,隻是將續命和修為都拿過去,這樣他就相當於是移花接木,鳩占鵲巢,將自己的修為都弄到另一個沒受過詛咒的人身上。


    但他還是他,乞丐卻不再是那個乞丐了。


    果不其然——


    等烏雲散去。


    原地那和尚的身軀已經如枯死的老樹一樣,在地上僵直成了一具冷屍,而那原本趔趄走路的乞丐,臉上的汙垢一抹,露出的模樣……


    竟和那和尚原本的沒有什麽差別。


    這便是魂魄改變,給一個人帶來的變化。


    隻是這些,許嬌和鄭芷虞還無從得知。


    那乞丐拿著自己的拐棍,往前麵邊走,邊有節奏地點地,等烏雲散去,月亮重新出來之後,他掐算的動作正好停住:


    “鬼王。”


    “我的下一次改命關鍵,竟是鬼王。”


    “有意思。”


    ……


    原地。


    許嬌聽見鄭芷虞的話,陰氣忍不住四散出去:“我不去。”


    她說話的聲音帶著賭氣的成分。


    鄭芷虞卻是看了眼天空,隨後靜靜地看著她,隻出聲道了兩個字:“聽話。”


    兩人無聲對視了幾秒鍾,像是在無形的對峙。


    最終,竟然是向來性子冷淡的鄭芷虞率先敗下陣來,她溫聲道:“我知你執念在何處,但我已說過,要送你入輪回,要你新生,我便說話算話——”


    她能看出來,現在的許嬌全靠要送自己成仙的執念撐著。


    但是這口氣要是散了,對方就會在自己的麵前直接灰飛煙滅。


    畢竟是逆了生死法則,從地府出來的,怎麽會一點後果都不承受?


    鬼有怨氣、有執念,這怨氣和執念越濃,功力就越強,而一旦這執念或者怨氣的產生源頭消失了,被化解了,這鬼也就相應地沒了執念,那怨氣也會統統散去。


    沒了怨氣,何成厲鬼?


    而且她能看出來,許嬌那尾巴斷的同時,與狐狸精魄融合的那一魂,也變得殘缺。


    殘缺的魂魄入不了輪回。


    鄭芷虞不想看到那最糟糕的結果。


    她要送許嬌去投胎。


    想到這裏,她繼續道:“不要擔心下一世的事情,我會陪著你。”


    聽到這裏,她以為對方會為自己的承諾所動,誰知許嬌搖了搖頭:“我不要……我的魂魄不全,我自己知道這個道理,你是修道者,不是地府的閻王,怎麽能送我去輪回呢?”


    “我不要你為我做那樣大的犧牲,若是如此,我重回人間又有什麽意義?”


    鄭芷虞垂眸:“我自有我的法子,總比你魂飛魄散的好,傻瓜。”


    許嬌看著她,或許是怨氣放大了她的固執,現在的她總沒有原來那麽聽話,隻是站在原地沒動,半晌後回答道:“你若不說,我就不走。”


    鄭芷虞看了眼頭頂的天空,過了一會兒,她掐了個手決,布下一個陣法,然後才對許嬌說道:


    “我所謂的輪回,自然與輪回道不同。”


    “我想替你找個早夭的人家,替他們續這子女緣,當然,我無法徹底瞞過天機,你這轉生的一世注定不會太平靜,但別害怕,我會守著你。”


    她說的方法很簡單。


    算出一個孩子早夭的人家,最好是那種生下來沒幾分生機就要死去的孩子,讓許嬌的靈魂過去,重獲新生。


    但這種是不經輪回承認的“非法投胎”,代價並不小。


    所以鄭芷虞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會將自己的一魂取出來,放在許嬌的身體裏,彌補她有些缺失的魂魄,與此同時,鄭芷虞失去一魂,無法投胎、也無法入輪回,她幹脆去當鬼修,慢慢地修出自己的那一魂。


    等她鬼修成了仙,許嬌也有了新的人生,她們再相逢——


    這樣一來,兩人又有了新一世的緣分。


    隻是這法子凶險得很。


    可是……


    人就是這樣貪心的生物。


    能夠兩全其美,誰又忍心去選那個要犧牲的呢?


    就連許嬌也忍不住懷疑地看著她:“你曾與我說過,不要做違背規律的事情,這樣不好,這樣的因果不好。”


    鄭芷虞摸著她的腦袋,問她:“我是說了,可你聽了嗎?為什麽不乖乖地進輪回,要來找我?”


    許嬌不吭聲了,隻是在被鄭芷虞送走之前,她想起一件事來:


    “我們還沒成親呢。”


    她要與這人定下十世的情緣。


    永遠都不分開。


    “一拜天地。


    將愛恨跪入塵泥。


    再叩厚土。


    許你我一處靜謐。


    請收藏唇齒旁一抹笑意。


    於來世……


    相期。”


    ……


    許嬌睜開了眼睛。


    她什麽都想起來了,也什麽都知道了。


    為什麽鄭芷虞總是什麽事情都不記得,為什麽她會這樣天然對各門術法一學就通,因為……鄭芷虞將那象征靈智、承載記憶的一魂,放在了她的身上。


    她們帶著一世的情契,來到這一世,來到這多災多難的一世。


    她們違逆了天道,所以她們也命途多舛。


    可是再艱難的世道,總有人心懷赤誠,來與她相遇。


    鄭芷虞遵守了她們的約定——


    她在許嬌有危險的時候,來到了她的身邊,從那無邊無際的苦修當中,睜開了眼,哪怕還什麽都沒想起來,卻已經本能記得要保護她。


    這份心意,如同春風吹過冰原河川,將那隆冬的寒意不動聲色地融化。


    冰麵裂開。


    有潺潺水聲流淌而過。


    叮咚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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