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很喜歡把生老病死掛在嘴邊,短短四個字就把人的一生都概括了。


    從“生”到“老”其實是一個很快的過程,一轉眼的功夫就已是滄海桑田,但從“病”到“死”卻能叫人度日如年。對於一個人來說,生是希望,老是規律,病是折磨,死是解脫。但同樣的事情放在別人眼中可能又是另外一碼事了——生是負擔,老是嫌棄,病是噩夢,死是心結。


    對奶奶來說,這場病就像一場噩夢,為了不再成為童彥的噩夢,她在深思熟慮之後,選擇結束生命為這一切畫上句號。而對童彥來說,奶奶的撒手人寰卻成了他解不開的心結。


    這幾天,他就他像一個傀儡木偶,或被許十安提著,或被周沫提著,讓他向東他就向東,讓他向西他就向西,不說也不問,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簽字,在醫院簽完又被拉到火葬場簽,但是文件上的內容是什麽,他一眼都沒看過。


    他似乎不用動腳就能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然後看著許十安和周沫跟一些人說話,他隻看見他們的嘴巴在動,可根本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


    直到最後,許十安把他從一片混沌中搖晃出來,他對他說:“去跟奶奶告別吧。”


    聽到這句話,童彥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淌了下來,他就算再不想麵對現實,這會兒也不能繼續逃避了。


    童彥看看許十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淡漠得近乎殘忍,他不明白許十安是怎麽做到總是這樣冷靜克製的。許十安見他不動,於是和魏識塵一左一右,將他架在中間,帶到遺體告別室。


    房間裏空蕩蕩的,牆壁刷得慘白,隻有牆腳擺放著一些盆栽和菊花,中間一張帶軲轆的不鏽鋼床上,老人孤零零地躺在上麵。


    躺在那樣的床上,奶奶一定會很冷吧!這是童彥見到奶奶的第一反應。


    童彥流著眼淚被兩人攙扶著走近,奶奶這樣安詳地躺著,明明就是睡著了的樣子啊!除了她的臉頰有些幹癟,這和午休時的奶奶有什麽分別?童彥依然無法接受奶奶已經去世的事實,更無法接受的是,奶奶病得這麽厲害,他居然一丁點端倪都沒看出來!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視線終於清晰了一些,沒有了眼淚造成的重影,童彥發現奶奶這樣躺著的時候,看起來比平時更瘦,更小。可在他的記憶中,奶奶一直是那個可以一個人就把這個家撐起來,無論什麽都不能將她打到的奶奶啊!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她怎麽一下就變成這麽一個一把幹柴一樣的老太太了呢?


    奶奶的壽衣是一身紫紅色的對襟小襖,棉鞋棉褲,可能老輩人都有些迷信,覺得陰曹地府冷,得穿厚點。童彥看見奶奶領口的盤扣,哆哆嗦嗦地摸了上去,這手工他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他奶奶親手給自己做的壽衣。


    童彥的眼淚流成了河,奶奶的遺體在他的視線裏重新變得模糊起來,而記憶裏的畫麵卻逐漸清晰:奶奶第一次教他做盤扣,用的是廢舊的黑鞋帶,她在鞋帶的一頭打了個結,拎起來給童彥看,童彥沒看清,奶奶就再打一個,一根鞋帶上於是有了許多個結,童彥把鞋帶當做項鏈掛在奶奶脖子上,說以後掙錢了一定給奶奶買條真項鏈。這條項鏈他一直忘了買,現在終於想起來,而奶奶已經不在了。


    童彥哽咽道:“奶奶說,以前沒有彩繩,隻能用黑鞋帶兒做盤扣。為什麽現在有彩繩了她還是用黑鞋帶啊?她就不能給自己用點好的嗎?”


    周沫一手摟著他的肩膀,使勁拍了拍,實在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才好。


    許十安冷眼看著一切,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了,他心疼童彥,心疼他失去了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親人,也心疼他的自責,可又不得不推著他向前走,他怕一旦停下來,童彥就再也走不動了。


    許十安對工作人員使了個顏色,馬上有兩個人過來要將人推走。


    童彥崩潰一樣大喊:“別動她,讓我再看看她!”


    他顫抖著伸出雙手,握在奶奶交叉在腹部的手背上,除了冷,還是冷。


    奶奶真的沒了!


    童彥一邊流淚,一邊幫奶奶重新整理衣服,從頭整到腳又從腳整到頭,衣服上一個大褶都沒有了,童彥還是不放手。


    旁邊又推出來一張床,不像這邊靜得出奇,那邊的家屬見到遺體就開始嚎啕大哭,捶胸頓足,趴在身上,又滑跪到地下,整個房間都充斥著家屬此起彼伏的哭聲,悲痛欲絕。


    有人哭喪,有人攔著,這才正常。反觀童彥,他不會像別的女人一樣叫喊著流淚,不會伸出手臂,做出呼天搶地的動作,他的難過都藏在心裏,滿了就會溢出兩行熱淚。他還有一大堆想不明白的問號和深深的自責,混成一潭沼澤,在無形中漸漸將他吞噬。


    工作人員為難地看看許十安,許十安決定惡人做到底,抓住童彥的手說:“可以了,別誤了奶奶上路的時辰。”


    童彥扭頭看他,這世界上已經沒幾個人值得他信任和依賴了,許十安算一個,他在對方堅定的目光中,終於鬆了手。


    車軲轆發出刺耳的聲音,由近及遠,最終消失在狹窄的走廊盡頭。


    人被推走,出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盒子,童彥捧著骨灰盒,繼續被許十安和魏識塵牽著,牽著他的人,好像也牽著他的一口氣。


    幾人回到奶奶家,把骨灰供好,似乎一切都結束了。


    從童彥回來,到奶奶被火化,已經過去了三天,這三天都是許十安和周沫輪流陪他。趙阿姨擔心童彥的身體,趕緊把事先熬好的粥端出來給他喝,童彥少見地把一大碗粥都喝光了,然後對三個人說:“這幾天辛苦你們了,我沒事,你們也回去好好休息吧,我想自己待會。”


    許十安原是不肯的,他怎麽放心把童彥一個人留下,可他老爹突然奪命連環call,從他出國回來到現在,還一麵都沒在老頭子跟前露過呢。好在童彥東西也吃了,話也說利索了,家裏又有趙阿姨在,他覺得順著他一次也沒什麽,於是和周沫魏識塵一起離開。


    童彥把人都打發走了,自己鑽進奶奶的房間。屋裏裏空蕩蕩的,童彥把奶奶的遺像和爺爺的放在一起,擺正,喃喃道:“你們都走了,讓我一個人怎麽辦?”


    沒人回答他,也沒人再嘮叨他,他成了人海中的一座孤島,別人都血脈相連,隻有他,獨自飄搖。


    童彥的視線無意中落在自己放在走廊的行李上,那裏還裝著他給奶奶帶回來的各種營養品。


    他打開行李,把這些瓶瓶罐罐擺在奶奶的相片前,每拿出一件就念叨一句:“這是魚油,預防老年癡呆的。這是氨糖,預防關節病的。這是維生素,補充營養的……”童彥說不下去了,雙手撐在桌子上麵,肩膀不停抖動,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奶奶要選擇放棄治療,想不明白為什麽她一個字都不告訴自己,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選擇這種方式結束人生,最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自己那麽蠢,那麽笨,對奶奶身體的異常竟然毫無察覺!


    房間的門響了幾下,趙阿姨推門進來,手裏拿著兩個紅色的小本。


    “童童,這是奶奶留給你的,她怕自己記性不好,就一直讓我替她保管,一個是房產證,一個是她的存折,你收好。”


    童彥緩緩伸出手,接過一大一小兩個紅本,那顏色簡直有些紅得燙手。童彥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奶奶的不說,不治,不活,全都是為了不變成自己的累贅。她不但不要變成累贅,還要給讓自己後麵的人生過得盡可能舒坦。


    可是,奶奶不在了,他要這錢和房子又有什麽意義呢?


    趙阿姨又安慰了他幾句,然後關門出去了,童彥坐在床上,把兩個小本丟進床頭櫃的抽屜裏。一抬頭,童彥無意間發現奶奶胡桃木色的床頭有許多細小的白色凹痕,彎彎的,指甲蓋那麽長。他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心裏有了個猜想,奶奶得有多痛苦才會把床頭抓成這個樣子啊!


    中國人總說“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又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老人也許沒多少文化,卻深諳世態炎涼,她用自己的決絕免去了童彥的糾結——要不要治,要花多少錢治,治不好怎麽辦,治到什麽程度這些問題全都不用考慮了。


    童彥躺在床上,眼裏是房頂的一片白茫茫,奶奶的心意他明白,但是他接受不了。他承受不住奶奶用生命換來的善意,也無法原諒自己對奶奶病情的忽視,這些情緒簡直壓得他要喘不過氣來。


    童彥突然從床上坐起,他記得奶奶的床底下還有一些爺爺藏的酒,他不顧一切地打開一瓶,一口氣就灌下去半瓶,終於,那種另他窒息的感覺消失了,熱辣辣的液體沿著胃部的血管爬遍全身。他的身體暖烘烘的,像是飄了起來,飄到很高很遠的地方,他終於追上了奶奶,奶奶哪也沒去,又回到了他們最早住過平房裏,房簷兒上掛著亮晶晶的冰淩,屋裏窗明幾淨,爐子上的水壺咕嘟咕嘟冒著白煙,奶奶坐在老式的縫紉機前,一邊縫衣服,一邊念著自己熟悉的歌謠:“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唱大戲……”


    童彥笑了,原來奶奶沒有走,隻是回家了……


    作者有話說:


    童童又要開始酗酒了,有兩個選項:a他酒後吐真言,跟許十安表白了b他酒後胡說八道,對許十安說從來沒喜歡過他,說完又不記得了。要我我就選b,畢竟他是個小作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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