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時候大堂裏已經坐滿了,連四周的牆邊都站了不少人。帶路的跑堂恭敬的把霍恒迎上二樓,掀開八號桌的簾子請他落座,又問他想喝什麽茶,端了瓜果盤來。


    霍恒給了賞錢,等跑堂離開後就往四周看去。二樓有十二個雅座,每個都用竹簾隔著。他望了一圈,在斜對麵的三號桌發現了周盡歡和蔣文鄴。


    周盡歡的帽簷壓的很低,似乎是擔心被人認出來。蔣文鄴就坦蕩多了,邊剝花生吃邊與他交談著什麽。


    霍恒並不了解蔣文鄴這個人,可蔣家他是知道的。蔣文鄴的親爹在南京從政,現在的當家是蔣文鄴的大伯,他三個哥哥都在南京幫他爹,唯有他和姐姐留在北平,跟大伯一家住。


    至於蔣文鄴和周盡歡的關係,霍恒還沒來得及打聽。可看這兩人的相處就明白了,蔣文鄴八成是喜歡周盡歡的。


    不過他又覺得不對勁,如果真是喜歡的話,為什麽周盡歡還會住在那種地方?


    蔣家雖然不是做生意的,但也是有豐厚的家底。而且蔣文鄴的年紀跟他差不多大,又沒留洋過,照理來說早就該成親了。


    唯一能解釋通的,就是蔣家的人不待見周盡歡的身世。


    畢竟周盡歡跟霍丞有過一段過去,現在還變成了這個樣子。蔣文鄴是高門大戶的少爺,就算他自己不介意,家裏的人怕也不會同意的。


    霍恒端起麵前的茶喝了一口,覺得這跑堂口中上好的鐵觀音入口苦澀,根本沒有甘醇可言。


    他放下杯子,又去看周盡歡。


    從鑼鼓聲敲響開始,周盡歡就低頭看戲台子了,霍恒盯了他一個多小時他都沒有換過姿勢,甚至連蔣文鄴說話他也沒怎麽搭理了。


    霍恒不愛聽戲,劉雲浮那堪比天籟的嗓音到了他耳朵裏就跟催眠樂似的。不過他看著台上人的扮相,倒是想起了以前看周盡歡唱戲的時候了。


    周盡歡身段好,雖是男子,舉手投足間卻處處皆風情。台上唱戲的時候宛轉蛾眉,端的是千嬌百態傾倒眾生,台下卸了妝,又是眉眼俊俏的後生,一看到霍丞就會笑。那笑容霍恒看過兩次,真像是一碗能醉人的甜釀。


    以前霍恒看不懂周盡歡的眼睛裏藏的是什麽,現在看著蔣文鄴,他突然就懂了。


    蔣文鄴看周盡歡的眼神就很像周盡歡當年看著霍丞的。


    劉雲浮是老戲骨,雖已過不惑之年,但唱功身段一點沒退。台上的江南女子從情竇初開的芳華唱到了暮年,那一腔悲痛的情與愛被劉雲浮唱出了賺人熱淚的感慨。就算是霍恒這樣不懂戲的人,看到最後也移不開視線了。


    最後的謝幕劉雲浮上來了兩次,每次都換來了座兒們擂鼓般的喝彩。周盡歡依舊維持著低頭的姿勢,他沒有隨著旁人鼓掌,也沒有起身。他就像是被人點了穴道一樣,安靜的看著劉雲浮轉身離開,看著空蕩蕩的戲台。


    直到一樓二樓的人都離席了,他還坐在那不動。


    霍恒不想被他發現,隻能先一步回到車裏,等了十幾分鍾後才看到蔣文鄴扶著他出來。


    他像是被抽了魂兒似的,走路都有點不太穩,蔣文鄴開門讓他坐進去,坐好後他就木訥的盯著前方,許久才會眨一次眼睛。


    霍恒跟著他們又開回去,這次周盡歡自己開門下車的,隻是在蔣文鄴靠過來的時候被他推開了。


    霍恒依舊停在遠處的拐角,熄了火又熄燈。他聽不見蔣文鄴說了什麽,隻看到周盡歡推了蔣文鄴幾下,步履有些踉蹌的進去了。蔣文鄴看著門在眼前被關上,焦慮的叫了幾聲,又後退去看周盡歡的窗戶。


    霍恒和他一樣盯著那扇黑漆漆的窗,過了好一陣才有燈光閃了閃,亮了起來。


    蔣文鄴雙手合攏擋在嘴巴前麵,叫到:“歡!”


    這一聲親昵的呼喚聽的霍恒猝不及防,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一用力,直接壓到了車喇叭的位置上。幸虧他剛才熄了火,沒有任何動靜傳出去。


    他瞪著蔣文鄴,見那人坐回車裏,等了一會兒後似乎是不甘願,又下車叫人,不過這一次周盡歡關上了窗戶。


    霍恒的手指有規律的敲著方向盤,直到蔣文鄴開車走了他才下來,走到了大門口。


    周盡歡的房間裏還亮著燈,霍恒伸手去推門,發現大門根本就沒鎖。他探頭一看,偌大的院子裏放滿了各家的生活雜物,角落一株枯樹的枝丫在夜色下像鬼爪子一樣延伸著,雖然風聲挺大的,但沒有人。


    他關上大門,往左邊的小樓走去。這棟樓沒有照明的廊燈,他便拿出洋火來,小心的避開了樓梯和過道間堆的東西,停在了周盡歡的屋門前。


    那扇破舊的木門上油漆都剝落的差不多了,鎖也生了鏽,門縫間透出來的光很微弱,隱隱還伴有一點不清晰的人聲。


    霍恒站著聽了一會兒,發現是幾句戲腔。


    他蹙了蹙眉,伸手去扭門鎖。


    不知是鎖老舊了鎖不上,還是說周盡歡回來的時候沒上鎖,反正他一扭,那門就哢噠一聲打開了。


    在逐漸敞亮起來的視野裏,他看到了披著一身喜服的背影,還有一股濃烈的燒酒的氣味。


    霍恒不確定周盡歡這是在幹什麽,隻能試探著叫了聲:“周老板?”


    周盡歡仿佛沒有聽到。他抬起雙臂,十指相交,挽了個手勢,對著空氣緩緩唱道:“君不欲執妾身手,可歎妾身獨自到白頭。人前笑作無所謂,卻一座墳頭野草作碑。”


    霍恒怔住了,周盡歡用不成調的嗓音唱著哀切的詞意,隨後便端起麵前的碗,仰脖灌了下去。


    他聞著空氣中辛辣的酒味,反應過來那不是水,立刻上前來奪碗。但是慢了一步,周盡歡已經喝完了。他看了眼桌上,兩個裝燒酒的玻璃瓶已經空了一個,另一個也開了蓋子。


    他不知道周盡歡為什麽要喝這麽多,正想問,就見周盡歡抬起頭來,還沾著酒漬的唇對他莞爾一笑。


    那張並未上妝的臉看著與平時無異,眼神卻醉了,猶如月色下粼粼的水麵,纖長的睫毛眨了眨,將一池秋波都蕩進了對麵之人的眼中。


    霍恒被他這樣望著,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定住了魂魄,連呼吸都屏住了。偏偏他又凝起眉頭,指尖沿著霍恒的眉宇描畫到眼角,紅豔豔的唇也來到了嘴邊。


    霍恒的喉結不受控製的滑動了下,看周盡歡在極盡的距離下打量著自己,目光迷惘極了,在他快要憋不住氣的時候才呢喃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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