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兒遠,在郊區……其實我也記不太清具體在哪兒了,就記得在終點站,隻能坐公交,難受就睡一會兒,嗯?”


    何弈搖了搖頭,臉色有些發白。長大之後他已經很少暈車,隻是這段舊路不好開,公交的減震又遠遠比不上私家車,坐得久了才有些頭暈。


    車裏開了熱空調,封閉環境內充斥著某種成分複雜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味道。何弈開了一線的窗通風,顧及著坐在前排懷抱幼童的婦女又關上了,隻能低頭閉目養神,縮在寬大的羽絨外套裏,強迫自己去想些別的東西。


    恍惚中有人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順勢向上,安撫似的來摸他的頭發——車廂裏細碎嘈雜的聲音突然遠去,耳邊突兀地安靜下來。


    遲揚替他塞上了耳機。


    “聽會兒歌吧,”他輕輕揉著何弈的耳根,“過來,靠我這兒。”


    他的本意是讓何弈枕在他肩上睡一會,但對方顯然會錯了意,略顯迷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指了指他的腿:“會很累的。”


    枕腿上也行,反正他們坐最後,也沒人看得見。於是遲揚將錯就錯,攬著肩膀把他往自己這邊按,輕聲道:“不累,你才多重,快點兒,前麵又是山路了。”


    耳機裏放著一首舒緩的輕音樂,似乎有海風和鷗鳴,略微緩解了他喘不過氣來的壓抑感。何弈遲疑片刻,還是接受了這個安排,扶著座椅躺到了遲揚腿上。


    車座間空間狹窄,這個姿勢對他來說還是勉強了些,隻能蜷起身子,盡可能讓彼此都舒服些。遲揚今天戴了鴨舌帽,便順勢摘下來放在了他頭上,替他擋一擋暖氣撲落的風。


    “眼睛閉上,睡不著就躺會兒。”對方的手臂圈著他,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繃緊的小臂肌肉,沒由來地讓人安心。


    何弈低低地“嗯”了一聲,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過了片刻還是抬起手,怕他鬆手離開似的,克製地抓住了他的小臂。


    “睡吧,”遲揚被他這個動作弄得心口一軟,語氣也不自覺地溫柔下來,“我不走。”


    何弈枕在遲揚腿上,留著一線出自防備本能的清明,思緒卻不受控製地沉落下去,遠遠感知著模糊的顛簸和複雜味道,做了一個短暫而混亂的夢。


    他甚至知道那是夢——夢裏的他還不到現在的一半大,穿著剪裁精細的白襯衫和黑色背帶褲,撐著一把與體型不符的沉重黑傘,遠遠站在喧鬧的人群外。


    麵前就是炫目的光影,他卻站在黑暗裏,不肯往前踏一步。


    他眼看著他的父母相攜走來,又像是沒看見他似的,直直路過了他,走向那團亮得讓人心驚的渾濁的光。


    他母親抱著丈夫的手臂,一身漂亮又講究的禮服長裙,正抬起頭說著什麽,他看不清女人的臉,卻不知為何知道她化了花似的妝,三四月的春花,明豔動人。


    他的父親則身著西裝,略微低下頭,側耳聽妻子絮絮的笑語,偶爾紳士地附和一句,抬手替她整理滑落的鬢發。


    這是他夢裏都不敢肖想的,和諧又幸福的景象。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漸行漸遠,背影融進模糊的白光裏,走出了他的視線。


    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向他走來,又略過他,走向那個他看不清也無法理解的世界——裏麵甚至有他見過的,遲揚的母親。


    那個叫“風箏”的女人穿了一襲白裙,又圍了碎花的白布圍裙,長發挽成鬆散的髻,一手牽著小女兒,一手挽著丈夫的手臂,有說有笑地走過了他。


    那是牽著線的風箏,悠悠飄向遠方。


    然後是遲揚。


    他其實沒有見過遲揚這個樣子,穿著圖案誇張的黑色衛衣,兜帽遮住了半張臉,和長了卻沒有剪的頭發,隻露出麵無表情的下半張臉,嘴角銜著煙,是甜而澀的薄荷味道,耳機繩晃晃蕩蕩地掛下來,沒進衣兜裏。


    他真正認識遲揚的時候,這個人已經開始穿無害的淺色衣服,給自己套上寬鬆柔軟的外皮,混進多數正常的人群裏——但這個人有一段他永遠也無法感同身受的過去,藏在他身上經年的傷疤裏,還有很少摘下的耳機和不知何時染上的煙酒陋習。


    “你也要走嗎……”他想這樣問,卻無法發出聲音,隻能沉默地站在原地,靜靜目送對方路過他,走向那團白光。


    ——在他的多數夢境裏,他都隻是個無法參與也無法發聲的旁觀者。


    但遲揚像是聽見了他的話,在走進光團前腳步突然一頓,轉過身,向他看來——然後朝他伸出了手:“過來。”


    何弈站在陰影裏,定定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不行,就像先前他狀似幸福的父母一樣,如果再向前走去,踏進的隻會是萬劫不複的、更可怖的黑暗。


    他想告訴遲揚“你快回來,不要再往前走了”,可他說不出話,隻能這樣遠遠地同他對視——對方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幾厘米的身高差從來沒有這麽真實過,狼似的咄咄逼人的視線看得他有些心驚,卻又不敢移開視線。


    不要再往前走了,他想。


    下一秒他聽到對方帶著笑意的聲音——對方收回手,真的一步一步向他走來,與遙遠的光芒背道而馳,走進了他眼前那一方不見天日的陰影裏。


    “不想去啊,”他聽到遲揚說,“那就不去了,反正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陪著你的。”


    煙尾的白霧一點一點騰升,緩慢地包裹住他,帶著甜澀的薄荷味卻又不盡然,更像是遲揚家裏洗衣液的味道,幹淨溫和,讓人心生親近。


    他有些貪戀地嗅著那股味道,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看見眼前的世界猛地顛簸起來,那團白光飛快地陷落膨脹,晃得他睜不開眼,蛛絲似的從四周湧起,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了他。


    ——“哥哥?”


    ——“醒醒,到了……”


    公交車停在一個廢舊的、很難看出還在運營的老車站裏,司機已經走了,整輛車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何弈撐著他的腿站起來,已經很快清醒過來,隻是一時間有些分不清夢和現實,直到看見他身上蓬鬆的白色外套才終於回過神來,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怎麽了,”遲揚替他理了理睡亂的頭發,摘了耳機,“還暈嗎,好點兒沒有?”


    也許是因為車門開了,車廂裏那股油膩壓抑的味道也隨著暖氣散了出去,不再那麽讓人喘不過氣。何弈點點頭,站起身,聲音還有些啞:“沒什麽……先下車吧。”


    下車看見周圍景象的時候,何弈已經大致猜到了這是哪裏——他上一次來這裏是十幾年前,跟著他父親來走訪孤兒院,也見過這片突兀的黃花菜地,隻是當時正值初夏,花期還未結束,爛漫的黃色開到最豔,現在卻已經枯敗了。


    “往那邊走,過一座橋就到了,”遲揚研究了一會兒導航,發現這一片定位偏得厲害,還是憑著記憶手動找路靠譜一些,“還記得這是哪兒嗎?”


    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他當然記得。


    似乎有誰說過,情侶出門不能並肩走,手碰到對方的手便不由自主地牽在一起,然後一發不可收拾……遲揚對此貫徹得十分到位,兩個人一起走的時候隻要四下無人,都會自然而然地來拉他的手,一直牽到不得不鬆開的前一秒。


    比如現在。他牽著何弈過了橋,走向老舊孤兒院的後門,似乎有些感慨:“這地方還有人呢……”


    早些年這種違規經營的“孤兒院”“收容所”在鄉野間很常見,多半就是一個院子幾間平房,收一筆錢,給被送到這裏來的孩子一口飯吃,打著孤兒院的名號接受資助,生活條件當然不可能好——吃穿都成問題的地方,就更遑論教育。


    遲揚沒有帶他進去,在距離後門幾步的地方停下來,卻還是能聞到令人作嘔的潮濕腐臭味,雜著泥土的腥臭,從鏽跡斑駁的鐵欄杆間溢出。


    “我還從這兒逃跑過,”遲揚指了指那扇後門,嘴角掛著笑意,說出的話卻沉重得讓人心疼,“被抓回去了,一頓打,綁著手殺雞儆猴……我咬掉了那院長胳膊上一塊肉,就為這個,他們還餓了我三天。”


    何弈克製地輕輕抽了口氣,抬頭看他,牽著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收緊了。


    “我也不知道帶你來這兒幹嘛,大老遠的,過來還受罪,”遲揚頓了頓,又說,“就是按理說,該帶你見家長的……”


    可我沒有親人,也沒有值得回看的童年歸宿,前二十年的記憶裏最珍貴的就是遇到你——在這裏遇到的。


    這裏風景不好,纏繞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鐵鏽味道,連天色都是陰沉的。


    遲揚看著欄杆斑駁的鐵門,還有鐵門那一頭熟悉又陌生的老舊平房,輕聲說:“我想帶你來看看這裏,這是差一點殺死我的地方,也是你救了我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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