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揚目送著何弈帶小女孩離開,舍不得收回視線似的,直到門被關上才轉頭看向坐在對麵的女人,麵無表情道:“都走了,還要說什麽,說吧。”


    也許是先前氣過了頭,現在他的心情反倒平靜下來——何弈帶著小女孩離開前走到他麵前,留下的那句“好好說話,別太失禮”像是一根針,強行將他煩躁的情緒釘回原處,什麽火都就地熄滅消失了。


    臨近飯點,餐廳裏的客人似乎也逐漸多了起來,能隱約聽見交談人聲。


    “小揚啊,”女人沉吟良久,端起水杯來喝了一口,欲言又止地衝他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聊這個,那媽媽還有一件事……”


    遲揚無動於衷,低頭看消息。


    “是這樣的,你吳叔叔,哦,就是媽媽現在的……老公,”賣不了關子,她隻好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繼續道,“小揚,你也成年了,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你吳叔叔家有個表妹,人長得漂亮,性格又好,你看……”


    剛成年就急著相親,這是什麽年代的事了。


    “媽,您可真是個好母親,”遲揚都要氣樂了,冷笑道,“我高中可還沒畢業呢,就急著逼我早戀了,嗯?”


    “可以先認識認識嘛……”


    他定定地看了女人片刻,臉上冰涼戲謔的笑意一點一點沉下來,麵無表情的模樣看得人心驚:“想都別想,我這輩子就算孤苦伶仃到死,都不想再跟你變成一家人。”


    女人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出些什麽,包廂門突然被推開了——那個叫鄭蝶的小姑娘嚎啕大哭著跑進來,被路過的盆景一絆,左腳踩右腳,摔倒在地上。


    女人一驚,連忙起身小跑過去:“怎麽了寶貝,怎麽哭了,是不是那個哥哥欺負你……”


    “媽媽我不要住在學校旁邊——”小姑娘撲進她懷裏,哭得更凶了,夢魘驚醒似的搖著頭,“我不要,我不要搬家,我不要住在別的地方,黑屋子裏有人打我,他們搶我的,搶我的飯吃,不讓我睡覺,他們打我——”


    小孩子說話顛三倒四,夾著嚎哭聲根本聽不清,遲揚的眼神卻逐漸沉下來,避開了門口何弈擔心的視線,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聽見了?”他輕聲問道,“你把我送進孤兒院之後,那麽多年,我就是這麽過來的。”


    慢慢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零落的舊疤,還有一條狹長的、觸目驚心的刀疤。


    “這是他們拿刀捅的,因為那時候我想上學,”他的語氣很淡,甚至帶著一點讓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目光卻像刀,逼得人不敢對視,“現在呢,她要什麽有什麽,吃穿不愁,到了年齡就有書讀,還有父母接送她……這還不夠,您還想從我這裏要更多。”


    他走到女人和抽泣的孩子麵前,蹲下來,冷笑著問:“什麽都沒給過我,還想拿走什麽?”


    “小揚,你怎麽能這麽說,如果不是媽媽生你下來,你……”


    “生我下來是為了從我爸那兒要個名分,”他語氣平靜地反駁道,“如果這就是您給我的,那我實話實說,在孤兒院生不如死的那幾年我每天都想,要是我沒生下來該多好……您看,我連父母家人都不想指望了,隻能指望自己沒出生過,指望您當年大發慈悲,沒把我生下來。”


    他大概這輩子都沒跟人說過這麽多話,一點一點地撕開傷疤來站是給人看,自己都聽得厭煩了,也不想再等對方的回答,起身走到門口,冷冷地補上一句:“那個孤兒院不正規,把我送進去的時候您應該拿了不少錢,也不用還了。”


    “哦,還有,”他拉過何弈的手,“也別拿那些花裏胡哨的關係來髒我,這是我對象,我這輩子就要他了,聽見了嗎……我這點兒良知孝順都是他教的,他讓我以德報怨我也聽他的,我會給你一筆錢,找個差不多的房子也夠首付了,怎麽用都隨你,就一個要求,算我求您的,以後就當我死了,別再讓我看見你們一家,行嗎。”


    就當我死了,行嗎。


    他沒有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拉著何弈走了。


    “遲揚……”


    何弈被他攥著手腕往外帶,有些痛,還是克製著沒有說出來,直到一路踉蹌著出了餐廳大門,一頭紮進沒了暖氣的寒風和陽光裏,才有些擔心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像是一根針,不輕不重地刺破了遲揚繃緊的怒意——也沒有爆炸,隻是無聲地放走了氣,緩緩安靜下來。


    他搖了搖頭,從那種魔怔似的狀態裏緩過勁兒來,就著拉他手腕的姿勢把何弈摟進懷裏,緊緊抱住了他。


    力氣大得有些失控——可他被某種臆想裏的幻覺攫住,怎麽也不想鬆手。


    如果再不抓住一點什麽,他就要沉下去了。


    兩廂沉默許久,直到何弈都察覺不對,忍不住想開安慰他的時候,他才悶悶地說了一句:“哥哥,帶我去吃飯,吃草莓蛋糕,好不好?”


    聲音低沉,撒嬌似的從他肩窩裏傳上來。


    何弈一怔,抬手覆上他的後頸,不甚熟練地摸了摸,算作安撫,聲音也不自覺地溫柔下來:“好。”


    何弈真的把他帶到附近的甜品店,買了一個展示櫃裏做好的草莓蛋糕——兩個人都不熱衷於甜點,連甜品店都是靠導航找到的,開在某個小區廢棄的後門旁,行人不多,安安靜靜的。


    他們找了甜品店角落的位置坐下來,沙發柔軟,藏在層層麵包架後,隱秘得仿佛有意為之。


    蛋糕是冰淇淋蛋糕,一整個,交錯點綴著奶油和草莓,大概是很受小姑娘喜歡的那一類。


    但是放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卻隻剩下某種甜膩的曖昧感,和奶油味道一起緩緩彌漫開來,甜得荒唐。


    遲揚把盤子推到何弈麵前,明示自己不想動手,哥哥幫我切一塊唄。


    他這個人控製欲很強,且總會在莫名其妙的細節上表現出來,比如一起吃飯的時候替何弈拆好碗筷,盛飯盛湯,剝早餐水煮蛋的殼,甚至借著各種正經的不正經的理由喂他吃飯。


    也不能拒絕,吃準了何弈麵對善意無所適從的脾氣,弄得人毫無辦法。


    以至於次數一多,何弈都逐漸習慣了被他這麽過分貼心地照顧,乍一角色對調的感覺還有些新奇。


    他依言切下一塊,撥進盤子裏推到遲揚麵前。


    他記得遲揚不愛吃甜食,便也沒有多切,做完這些又拿過叉子,叉起一顆草莓遞到了遲揚嘴邊。


    遲揚支著下巴歪頭看他:“喂我啊?”


    何弈點點頭,又往前送了一點。


    遲揚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方向,確定沒人注意這裏,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用隻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輕聲說,那用嘴喂。


    視線落在何弈形狀好看的嘴唇上,意圖昭然若揭。


    何弈畢竟聰明,哪怕沒有接觸過類似的**手段,明示到這個份上也明白了。


    他看了一眼那顆草莓,略顯苦惱地皺了皺眉,忽視不了對方直白滾燙的眼神,隻好低頭叼起來,動了動手指示意遲揚靠近。


    然後站起身,以一種極盡克製的姿勢俯下身去,越過桌麵和剩下的蛋糕,隔著草莓抵上了遲揚的嘴角。


    他有心安撫對方,又想不出“哄男朋友高興的xx個小妙招”以外的辦法,現在現成的方法擺在他麵前,沒有不試一試的道理——就是讓他自由發揮,能想到的大概也隻有主動擁抱和親吻,殊途同歸。


    遲揚呼吸一頓,料到了他會不動聲色地照做,卻沒想到隨口的情話付諸現實,會這麽讓人心生動蕩。


    太甜了。


    草莓的味道,奶油冰淇淋的味道,甜品店空氣裏彌漫的香甜味道,還有何弈身上淺淡的、他聞慣了的薄荷甜澀味。


    ——太甜了。


    他保持著抬頭的姿勢,動了雄性骨子裏天生的壞心思,伸手覆上何弈的後頸,略微用力,那顆草莓在彼此唇齒間狼狽地擠成了汁,成了挑撥衝動的助推劑。


    自上而下的親吻,倒像是何弈自己彎下腰來,主動為之。


    這種荒唐的錯亂感弄得他有些迷茫,難得失措地躲了一下,又被摟著脖頸進犯更深。


    直到他實在喘不上氣來,撐著桌麵的手一軟,險些栽倒下去,遲揚才放過他。


    “心情好點了嗎……”他撐著遲揚的手慢慢站直,抽了張紙擦掉嘴角的草莓汁,嗓子有些啞了,輕聲問道。


    嘴角紅得厲害,有些腫了。遲揚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答非所問:“這事兒到此為止了。”


    何弈沒在意他的反應,坐回沙發裏,給自己切了一小塊蛋糕,拿起叉子吃了一口:“其實你不用給她錢,我也沒說過讓你以德報怨那種話……”


    “不關你的事,我就想給自己一個交代,”遲揚搖了搖頭,沒有看他,“我就是覺得,如果同樣的情況讓你來選,你大概會這麽做——不說這個了,哥哥……”


    “嗯?”


    “出都出來了,”遲揚學著他的樣子吃了口蛋糕,甜得舌根發膩,還是放下了叉子,笑著說,“約個會吧,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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