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媽媽——”


    “小揚,你聽話,聽話,”那個女人這樣說著,他卻怎麽也看不清對方的臉,隻知道雨下得很大,周圍一片漆黑,是個潮濕的、快要傾塌的雨夜——有人在拉他的手,拽著胳膊要帶他離開,而那個熟悉的女聲還在不遠處聲嘶力竭,“小揚,你聽話,媽媽對不起你,是媽媽對不起你啊——”


    自始至終,沒有半句會來接他走的承諾,也沒有對一個年幼的孩子該有的任何一句安撫。隻有要他聽話的勒令聲聲淒慘,逼他自己走進那所人間地獄般的孤兒院,聽話,永遠聽話。


    院子裏的泥土是潮濕的,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土腥味道,還有鼻腔裏常常充斥的、幾乎變成幻覺形影不離的鐵鏽氣息。夏天是那樣潮濕,可他永遠喝不到足夠的飲用水,連隱隱泛著鏽氣的自來水都僧多粥少,飯是餿的,三餐前總有搶食和不講道理的毆打,七八隻小手推搡著他,罵他是來偷東西的賊。


    就是這樣的,後來者,鋒芒太盛,不願意反抗——他真的以為隻要自己聽話些,總有一天父母會來接走他,就像別人的父母接走別的孩子一樣。


    這個念頭存在過很久。


    直到他第一次握緊拳頭反擊的那一刻,大概已經是滿心絕望了。


    遲揚在臆想中潮濕的鐵鏽味道裏猛地驚醒,定定地看著床頭燈散開的燈光,直到眼睛看得生疼才移開視線,緩緩地出了一口氣——然後他才意識到,那股鐵鏽味道是真實存在的,他在夢裏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原來是做夢了。


    ——這其實很荒唐,他跟何弈不一樣,離開孤兒院之後他幾乎是強硬地切斷了那段記憶,不允許自己再去回想,最初的幾年本能所致,連夢裏都保持著可悲的警戒和清醒。


    更何況他從來沒有誰親手送他進孤兒院,或是被人拉走、依依惜別的印象,這次見麵以前也根本不知道他母親的模樣和聲音——這個夢太荒謬了,荒謬得讓人心驚。


    也許噩夢都是這麽荒謬的,虛實摻半,從最不願意觸及的記憶深處爬出來,一點一點刮骨鑽心,纏得人喘不過氣來。


    原來過去的十幾年裏,何弈每天都是從這樣的噩夢中驚醒的。


    何弈的名字像一盞清明燈,從夢魘深處緩緩浮起,燈色柔和,讓人不自覺安靜下來。遲揚緩緩坐起身,靠在硬質的床頭,覺得自己真是瘋了,還敢夢見這麽莫名其妙的東西。


    寒假正式開始的第一天,臨近淩晨五點半,天還是暗的。他遲疑了兩秒,在去打擾何弈睡個懶覺和接著放任自己在噩夢裏要死要活間選擇了前者。


    不出聲,不打擾他,就是想去他那邊待一會兒,戒癮也好。


    除了一宿不睡,遲揚已經很久沒有清醒地見過這個點的天——還有這個點的他家,一片漆黑,空蕩蕩的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出孤兒院之後他習慣了每晚留燈睡,潛意識裏提防著有人趁他睡著來找他的麻煩,哪怕小區安保良好,現在也沒有跟他搶早飯的仇家,但這種安全感不是外界能給的,除了保持自己的高度警戒,他別無他法。


    ——現在還有去找何弈充個電。


    他沒有敲門,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借著身後房間外的燈光向裏麵看。何弈似乎還睡著,睡相和他想象中一樣乖,規規矩矩地平躺,隻占半張床。


    挺好的,剩下半張就順理成章地歸他了。


    他輕輕關上門,走過去,在何弈床邊坐下來,床墊似乎都比他房間的軟些,一片漆黑看不清東西,他隻能聽見少年安穩的呼吸聲,草木香淺淡,沒由來地勾人心癢。


    充電還是找罪受來的,誰沒事大清早地進對象房間……遲揚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現在心情挺好,不至於再為了噩夢要死要活,再在這兒待下去大概還會做別的夢,最好還是回去接著睡覺。


    但他忘了何弈能早起晚睡的生物鍾。


    生物鍾還不止,還有睜眼就能很快清醒,並且毫無起床氣的好脾氣。何弈看到他的時候似乎愣了一下:“……遲揚?”


    “嗯,吵醒你了?”


    何弈搖了搖頭,伸手按開床頭燈,坐起身來:“你怎麽來了,才……”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隻覺得肩膀一重,回過神來時整個人都被遲揚攬進了懷裏。對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衛衣,衣料柔軟,比他略高的體溫傳過來,熨帖地包裹住他——遲揚抱得比以往要用力些,似乎很想揉他進懷裏,又舍不得。


    “放假第一天,”他聽見遲揚悶在他肩窩裏的聲音,有些啞,比起油腔滑調的撒嬌更像是懇求,“不用早起,陪我睡一會兒……”


    何弈怔愣片刻,才抬起手,猶豫地放到對方背上,學著遲揚從前的樣子,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好。”


    他總覺得此情此景,好像不該是這樣,又好像本該如此。


    全無曖昧,也沒有從前隱隱藏著針鋒相對意味的**,倒像是一次無聲的索求,一場群魚向海。


    遲揚對他的占有欲很強,從相擁而眠的姿勢也能看出,與其說是摟抱,不如說是將他整個人圈起來鎖在了懷裏,怕他逃跑似的還要交扣著一隻手,呼吸就撲落在他脖頸邊,一副他要是敢跑就要一口咬上去的威脅樣。


    敢不敢是另一碼事,他八成也舍不得,就算真在夢裏無意識地幹了什麽,醒來看見牙印的結果大概是何弈自己沒事人似的,他能自責一天,黏黏糊糊地纏著對方道歉——不過眼下至少何弈不介意被人這麽鎖著睡,他也不困,能被遲揚這樣抱著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樂得閉目養神一會。


    剛才應該問一句的,遲揚是不是做噩夢了。


    這一覺睡得很踏實,酣然無夢。遲揚再睜眼的時候已經是中午,這個房間的窗簾沒有他自己那裏的那麽遮光,透過淺色布料能窺見外麵明亮的天色,何弈應該是醒了很久,保持著被他鎖在懷裏的姿勢沒有驚動他,平靜地刷著手機。


    這一幕實在是很新鮮,若非親眼所見,他很難把躺在床上刷手機這個行為和何弈聯係到一起。


    也許是件好事,他的小神仙越來越有平常高中生該有的煙火味兒了。


    小神仙見他醒了,放下手機,轉頭看向他,目光克製,隱隱有些擔心:“你醒了。”


    “嗯……”還是困。遲揚低下頭,動作比思考先行一步,親了一下那截露在衣領外的素白脖頸,拖長的尾音有些啞,壓著狼呼嚕似的氣泡聲,一副沒睡醒又滿心喜歡他的模樣。


    他今天實在太不對勁了。


    何弈被他弄得癢,又不能阻止,隻好轉移話題,委婉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你今天……怎麽了?”


    “哥哥,”遲揚答非所問,悶悶地回答他,“一般這時候都是先安慰一會兒,哪有一上來就問怎麽了的……”


    他是逗何弈玩的,隻是語氣實在太認真,隱隱含著真事兒似的委屈和控訴,倒是把何弈聽得一愣,以為自己真有些失言,下意識要道歉。


    “但是你不一樣,你想什麽時候問就什麽時候問,我隨時恭候,”遲揚沒給他這個機會,又不緊不慢地補上下半句,鼻梁蹭過對方肩頸交界的一小片細嫩皮膚,吐息是濕熱的,“做噩夢了,夢見我媽了,就這麽點兒事。”


    在何弈麵前提起噩夢兩個字的時候,他想的甚至不是他夢見了什麽,而是這個詞會不會影響到對方,會不會讓他想起從前那些不太好的夜晚。


    但何弈沒有往這上麵想。


    他隻是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追問道:“她還在找你嗎?”


    不愧是優等生,看問題一眼能抓住重點,問出他藏在言語之下的顧慮。


    “那天在麵包店偶然見過一麵,”遲揚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那麽嫌惡,“真是偶然,她帶她女兒去店裏,那小姑娘哭了,煩得受不了了我才過去的……她可能是覺得我可憐過她們一次了,還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就總給我發些有的沒的,你看——”


    他說著給何弈看,動作卻誠實得很,還是摟著不讓他起來。何弈就著他的手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聊天記錄不多,都是對方發來的,還有幾條一分多鍾的語音消息。


    何弈畢竟不是八卦的人,大致看過便移開了視線:“她說了什麽?”


    “一開始是要房子,後來說借點兒錢,讓我把我叔的聯係方式給她……最近的一條說要見我一麵。”


    “那你會去嗎……”


    “不想,”遲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換個人我也懶得糾纏,她要什麽給就給了,反正錢不是我的,但是她和她女兒……其實我就想知道一件事,她為了那小姑娘問我要錢要房子的時候,把我當什麽了,她兒子嗎?”


    何弈無聲地歎了口氣,伸手抱住了他。


    “她兒子死在孤兒院了,”他的語氣其實很平靜,“早死了。”


    那是一種掙紮過無數次,連絕望都已經麻木了的平靜。


    一個女人無依無靠,想帶著私生子生活下去很難,他是知道的,也可以原諒——但是哪怕她早找上門來一天呢,隻要是為了他這個人而來,不管是送他進不正規的孤兒院受難還是自他記事起從無音訊,這麽長達十幾年的拋棄和逃離,他都能做到既往不咎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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