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放學了叫我一聲……”


    說這話的時候遲揚枕著胳膊趴在桌上,一副下一秒就能睡過去的困倦樣。他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一個多月來一直明目張膽地戴著那枚塑料戒圈,似乎並不覺得隨身攜帶那麽粗劣廉價、過家家道具似的小東西有哪裏不對。


    甚至少年人的手骨節分明,戴上這麽一圈浮誇的戒指出乎意料地好看,被戒指本身昭然曖昧的含義一抬,倒顯得不那麽廉價了。何弈聞言看向他,視線不自覺地落在那隻手上,看著戒圈上誇張的塑料鑽石,眼角一彎:“知道了。”


    他總覺得遲揚的手更適合簡單素淨些的配飾,能遮住手上細小的疤痕,又不那麽突兀,至少不會讓人下意識看向他的手,再注意到手背上細細碎碎的,並不好看的陳年舊疤。


    可是看到那枚戒指套在對方手指上的時候,奇異的占有欲和滿足感又緩緩騰升,讓他心情愉悅,說不出讓遲揚摘下的話來?——即使那是一枚幼稚得近乎荒唐的戒指。


    遲揚滿意地點了點頭,伸手過來纏他的手,這時候就格外慶幸兩個人的左右位置恰當,讓他偶爾能霸占一會兒男朋友的左手,也不影響對方寫字翻書。


    何弈對這種小動作向來縱容,不管是在課桌底下偷偷牽手,還是仗著自習課沒人注意過來黏黏糊糊地親他一下就走……對方的手幹燥而暖,十指交扣時候有種讓人心口發癢的奇異的慰藉感,催得他食髓知味,縱容還不夠,甚至隱隱有些渴求,暗自期待遲揚不要鬆手。


    遲揚確實也沒有鬆手的意思。他困得要命,這兩天睡得似乎比以往還要晚一些,加上期末考試不允許提前交卷也不讓睡覺,外校的老師不知道他“無可救藥”,考場上看見他趴下了多半還要過來叫醒他,他懶得節外生枝,隻能瞎蒙亂造完了一張試卷就坐著放空,做一個無情但消耗體力的陪跑機器。


    陪跑兩天的直接後果就是電量徹底耗盡——在這個剛剛結束了期末考、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就要放假的普天同慶振奮人心的時刻,他居然毫無興趣,趴在課桌上安安心心地睡著了。


    何弈被他牽著一隻手,隻能用空出的另外一隻來慢慢地收拾東西,把要帶回家的書分成幾摞——假期要清空書桌,一趟也不可能搬得完,別的同學有父母幫忙,他這樣的就隻能多跑幾趟。


    他的東西原本就整齊,收拾起來也很快,至少比起前排一些整理得焦頭爛額仿佛打仗的同學來,已經稱得上和平順利了。整理完了東西還剩下幾分鍾,他索性沒有繼續找別的事做,坐姿也略微放鬆下來,靠在椅背上,低頭看向遲揚。


    這種感覺很新鮮,從前他能找到這樣那樣的事,比如一道五分鍾能寫完的題,或是一篇很快能鞏固好的課文,然後平靜地著手去做,來填滿自己的每一分鍾——每一分每一秒蒼白的、毫無意義的人生。


    他會平靜地忍受時間,度過一生,平靜地等待任何結局來臨。


    至少在第二次認識遲揚以前,他是不會這樣放開手、漫無目的也無所事事地坐下來,等待幾分鍾後的下課鈴響起的。


    ——甚至是期待。


    很奇怪。他想著,不自覺地屈起手指,輕輕摩挲遲揚牽著他的手,視線一點一點撫過對方的眉眼,是慣常的溫和平靜。


    這個人安安靜靜睡著的時候,其實長得並不凶,甚至輪廓分明而好看,帶著讓人心動的、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英俊感。他今天也穿了淺色的衣服,在暖氣充足的室內脫了外套,剩下一件衛衣,加厚的兜帽歪在脖頸邊,看起來柔軟無害,甚至沒由來的可靠。


    不該是這樣的——他向來是個對每個人都適度地好,卻又充滿戒備、不輕易接受好意的人,為什麽會倉促地和遲揚認識熟悉,又毫無道理地信任他依賴他,原因至少不會是他穿淺色衛衣,或是他睡著的時候看起來很無害。


    如果非要給個原因的話,隻能是他偏執地背道而馳,孤注一擲地相信了遲揚是個如他所想的、本性並不壞的人。


    就像十幾年前那個夏天第一次遇見時那樣,就像剛剛熟悉還沒有交往時他思考得出的結論那樣。


    “遲揚,”他在被嬉鬧人語淹沒的下課鈴聲裏晃了晃遲揚的手,“醒醒,回家了。”


    以遲揚的警戒心,叫出他名字第一個字的時候他大概就已經醒了,但這個人煩得很,醒了也要裝一裝,就差把“親一下就起來”之類不正經的情話寫在臉上了。


    可惜何弈不吃這套,也不會暴力叫人,知道他醒了就默認任務完成,作勢要抽回手,眼角捎著一點縱容的笑意,不知是真以不變應萬變還是反過來調侃他。


    遲揚當然不讓他抽手,得寸進尺地扣緊了按在大腿上——這就是明晃晃的耍賴了。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好,還有餘裕來逗何弈玩:“哥哥,就這麽叫我起床啊,太單調了……


    類似的戲碼在遲揚家也上演過,隻是改成了早上六點半,何弈會準時去敲同居對象的房門,然後再幾分鍾後順從地開門走進去,滿足對方一點不太過火的要求。


    比如早安吻,比如一個懶洋洋的、體溫熨帖的擁抱。窗外昏暗的光被遮得嚴絲合縫,房間裏暖氣充足,哪裏都是熟悉的對方的味道,一種出奇幹淨的、混雜著淺淡煙味和薄荷苦甜的洗衣液味道。


    後來遲揚聽他的話戒了煙,那種味道就被更深的薄荷味取代了——薄荷糖,海鹽味兒的,因為這個人不喜歡甜食,又要找些健康和諧積極向上的辦法來解癮。


    何弈聽慣了他撒嬌似的抱怨,聽了也隻會略微挑眉,無聲地調侃他,然後依他所言彎下腰,陪他黏糊上三五分鍾。


    不過現在是在教室,這樣的黏糊顯得太過不合時宜,他也隻好省略了,聞言“嗯”了一聲,公事公辦似的催他:“起來吧,放假前課桌椅要清空,你還要收拾東西……”


    說到一半他似乎想起了什麽,沒有說下去——遲揚還是趴在桌上,自下而上地笑著看他,接話:“我隻有一個包。”


    這是一個上學隻帶書包,書包裏沒有書,課桌裏裏外外幹淨得仿佛無人使用,隻放了一個充電寶和一條備用線的人。以前或許還有打火機煙盒之類的東西,現在也沒有了。


    他不確定遲揚是不是一直這樣,但至少此時此刻,他唯一要帶回去的就是那個滿電的充電寶,和他拿來走個流程背的書包。


    ——隻要他想,隨時都可以離開這裏,消失得幹幹淨淨。


    遲揚看了一眼他桌上的書,反手摸過他那個空書包放到何弈腿上,補充道:“放不下的放我這兒,還放不下的告訴我……您的專屬搬家工具人已上線,請注意查收。”


    “其實之後還有兩次返校,分兩次也……”


    “沒事兒,你看著辦,”遲揚直起身子來伸了個懶腰,礙著進進出出的家長和學生不能湊過去抱他,隻好拿出手機來刷刷消息,“反正工具人一直在……別想了,不會讓你自己動手的,我幫你搬,嗯?”


    這似乎有些太麻煩了。何弈的手放在一摞書上,看了他一眼,遲疑片刻,似乎有什麽話想說。


    下一秒遲揚感知到了他的猶豫似的,伸手過來摸了摸他的頭發:“那麽為難幹嘛,我也沒說是無償的——那這樣吧,報酬給什麽你自己想,不滿意我就原封不動再給你搬回來,你想分多少次自己搬都行,好不好?”


    這話他自己聽了都覺得荒唐,偏偏何弈能從中得到一點兒等價交換帶來的安全感——怎麽辦呢,自己的男朋友,多拐彎抹角也是要寵的。


    何弈垂下視線,思考了片刻,果然點了點頭。


    幾分鍾後遲揚如願以償地當上了搬書工具人,抱著一摞五花八門的試卷和筆記走出教室,並且人生第一次體驗到了一個裝滿了的書包該有的重量。


    又過了幾分鍾之後,兩個人走下樓梯,走到最後一級的時候遲揚突然頓住了腳步。


    “怎麽了,”何弈有些不解地抬頭看他,“是太重了嗎?”


    四舍五入也可以這麽說——於是遲揚點了點頭,騰不出手來,隻好用眼神示意:“是挺重的,你肩上那個的也給我吧……別那麽看著我,工具人要當到底,怎麽能讓顧客自己累著。”


    何弈跟他對視片刻,就在他以為自家小男朋友放不下禮貌規矩、還要推辭的時候,對方居然沒有再說話,默默地照做了。


    然後趕在遲揚開口前上前一步,略微踮起腳,隔著那一摞書克製地抱了他一下——少年的衣領間是他熟悉的淺淡草木香,還有逐漸熟悉的他家洗衣液的味道,嘴唇是軟的,貼著他的嘴角一觸即離,吐息溫熱。


    這個時候應該說“謝謝”的。


    但他分明聽到了何弈帶著笑意的聲音,用隻有彼此能聽到的音量悄悄話似的告訴他,我愛你。


    作者有話說:


    不出意外的話以後每晚七點半更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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