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遙再醒過來,還是一樣的蒙住眼睛,堵住嘴。


    但身下顛簸不已,感覺像是在一座馬車上。


    蘇遙頸間酸疼,夏日的衣裳薄,他周身都被綁縛得生疼生疼的。


    他稍稍動一下,便發覺這車廂狹小逼仄。


    旁邊好像有人。


    有體溫,不會動。


    蘇遙的膝蓋蹭到了他身上的麻繩,應該是另一個被綁來的人。


    是阿言嗎?


    蘇遙清醒片刻,腦海中又回想起方才聽到的話——


    小皇孫。


    蘇遙心下一頓。


    書中第一卷 過半,小皇孫才出場,簡單一句“太後找回了流落民間的小皇孫”,而後便是數年朝堂風雲,並宮變奪位。


    難道現在是接小皇孫進京的時間線?


    可是,為什麽會……


    蘇遙再度愣了愣。


    繼傅鴿子是傅相之外,蘇遙心內再度浮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阿言……


    蘇遙愣怔半晌,隻得強行壓下滿腹震驚。


    眼下不是驚訝的時候,是不是的,都得先逃命再說。


    蘇遙拂去一腔亂七八糟的念頭,馬車再顛簸一下,他猛然一晃,頭撞到了一處木板。


    這應該是……馬車中用作座位的那處木板。


    蘇遙頓一下,用臉貼住那塊木板摸索,果然很快地找到了,木板與車廂壁之間的縫隙。


    這縫隙很小,但畢竟不是一體。


    蘇遙將口中的棉布塞入那個小縫隙中,反複塞上幾次,終於卡住。


    他水米未進,動彈這一番,便惹出一身虛汗。


    很冷。


    蘇遙體內很虛,靠著車廂歇上一會兒,再一下下地抬頭,借著縫隙卡住,一點點地將口中棉布拽出來。


    綁架之人很專業,塞得特別緊。


    蘇遙費上好半天的力氣,借上馬車顛簸不斷,才將棉布拽出去。


    下頜也酸疼不已。


    蘇遙微微地呼上幾口氣,聽得周圍還是沒有活人動靜,便試探地喚道:“……阿言?阿言?”


    大雨滂沱,加之車輪軲轆軲轆的聲響,蘇遙的聲音幾乎被淹沒住。


    蘇遙連喚數聲,都沒有人應答。


    他頓一下,又挪動過去,依舊是用臉貼著那人的身子,從腰部,探到臉。


    是正麵對著他。


    蘇遙貼貼他的臉,便找到他口中棉布,用牙齒咬住,一點一點地拽出來。


    這人的呼吸撲到蘇遙臉上,很溫熱很平穩。


    蘇遙再貼貼他的臉,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蘇遙一頓,探到他耳朵,使勁咬上一口。


    他沒有什麽力氣,居然沒有咬破。


    看來什麽古裝劇輕輕鬆鬆咬破指尖都是假的。


    蘇遙喘一口氣,正打算再來一口,忽察覺這人咳上兩聲。


    是阿言。


    蘇遙忙喚上幾聲,果然聽到阿言的聲音,甚為虛弱:“這是……”


    “是我,阿言是我。”蘇遙聽見這聲音,一時心內擔憂不已。


    阿言仿佛愣怔片刻,才低低道:“公子,我們這是……”


    他兀自頓上一下,耳畔盡是大雨落在林間的蕭肅之聲,阿言甚至比蘇遙冷靜得還快。


    ……被發現了麽?


    蘇遙正要開口,便聽得阿言悄聲道:“公子別動,我先幫你把眼睛解開。我之前這般解過,我先來,公子能看見了,再幫我。”


    眼下不是多話的時候,蘇遙便停住,察覺阿言湊近,探到他腦後,咬住繩結。


    似乎是係得格外緊。


    阿言虛弱得很,咬住半晌,也並未完全解開,隻扯得鬆動了些。


    他靠在蘇遙肩上歇息一下,正要再探頭,卻忽然有一隻手將他推開,直接摜到車廂壁上。


    蘇遙一怔,便又察覺,一隻手猛然扯住他腦後鬆動的繩結,笑得格外慎人:“你還挺有本事的。我原想看看你到底能折騰成什麽樣子,看來還是我這繩子係得好。”


    是方才那個聲音。


    原來車廂內一直有人在……


    蘇遙心底漫上一片恐懼,他掙紮一下,眼睛上的布便鬆落下來。


    眼前黑上一瞬,他便看清楚一張年輕的臉。


    很清秀,很周正。


    是那個青石書院的學子。


    這人卸下偽裝的溫和,猙獰的笑意在這樣一張臉上,便愈發顯得殘忍。


    他微笑著望著蘇遙,仿佛在打量一隻溫順漂亮的小動物。


    溫順又漂亮的東西,總是讓人忍不住,想下手毀了他。


    他再度抬起蘇遙的臉:“真好看呐。若是劃上一道,你們家傅相還喜歡你嗎?”


    蘇遙沉默。


    獵物越沒有聲音,越不好玩呢。


    他手上用力三分,蘇遙忍不住輕輕一嘶。


    這人眼中漫出魘足的笑意:“原來傅相喜歡這種病弱的小美人。嘖,一掐就斷了呢。”


    他手中再度用力,蘇遙隻覺得下頜都要被掐碎了,忍住沒有出聲,眼中便不由湧出些生理性眼淚。


    這人笑得愈發歡暢:“不喊也沒事,還是哭起來好看。傅相想必是沒少看,多有福氣呢,我都忍不住嫉妒他了。”


    生理性的眼淚根本憋不住,蘇遙幾乎疼得眼前發黑,眼淚刷一下就流下來了。


    林木瀟瀟,漫山遍野盡是呼號風雨聲。


    這人一口一個傅相,蘇遙在巨大的疼痛中,不由想起了大鴿子。


    傅陵……


    蘇遙閉上眼睛,心底湧出鋪天蓋地的酸楚。


    但眼下並不是哭的時候。


    蘇遙壓抑得周身顫抖,才能睜開眼睛,又恢複成沉默的樣子。


    那人似乎瞧著極有意思:“想你們家傅相了?”


    他動一下手,強迫蘇遙與他對視:“猜猜看,你家傅相會不會來救你呢?”


    蘇遙被他捏住下頜,根本不能說話。


    他又端詳蘇遙兩眼,笑得格外殘忍:“說不定,是來殺你呢。比起你活著落在我們手上,他應該,寧可你死了。”


    挑撥離間並摧毀信心的話,蘇遙一概當聽不見。


    事實上,他疼得眼前一黑一黑的,根本沒有什麽心力去思考。


    這人見他沒什麽反應,一時便也不再動手,挑挑眉,就拿起一旁的棉布:“可惜你還有用,玩壞了我還要遭罪。真沒意思。”


    他強迫蘇遙把嘴張開,頗為粗暴地將棉布塞進去。


    蘇遙自然奮力掙動。


    這人似乎被蘇遙的動作惹惱了些,動作愈發大力。


    蘇遙躲避不及,正心下焦急,忽而聽得雨中鏗然一聲,似乎是刀劍相撞的聲音。


    他都聽見了,這人便聽得更加清楚。


    這人一頓,蘇遙猛得甩開口中棉布,還沒再有行動,便聽見馬車廂外壁兩聲急響:“追來了!”


    這人瞧一眼蘇遙與阿言身上緊緊的繩子,丟下一個陰冷眼神,翻身出去了。


    雨勢越來越急,這人一走,蘇遙忙湊近阿言:“阿言你醒一醒!阿言!阿言!”


    阿言似乎被下了迷藥,蘇遙不知是體質還是平時便吃藥的原因,藥效沒有那麽強。


    他沒有辦法,便又在阿言耳上咬上兩口。


    這回力氣到了,阿言一個激靈,倏然便醒了。


    耳畔刀劍之聲愈發清晰,阿言清醒一下:“有人來救我們?”


    不知道是敵是友。


    總之車廂內當真無人了。


    蘇遙隻道:“你別動。”


    既然能看見,便比方才容易多了。


    雖然眼睛上的布條係得結實,但看準了也能拆。


    蘇遙忍住下頜疼痛,下就把繩結咬開。


    阿言十分配合,比蘇遙反應還快些,立刻低頭去咬蘇遙腿上的繩子。


    手綁在後麵,不能兩個人同時咬。


    耳畔打鬥之聲越發近,先能跑才要緊。


    阿言確實是有經驗些,很快把蘇遙腿上的繩子咬開。


    蘇遙便俯身,阿言接著去咬他背後縛手的繩結。


    馬車愈發晃動,本就不太平穩,眼下更是晃得要散開。


    蘇遙咬住阿言腿上的繩頭,眼看就快要扯開,車頂突然一晃,像是落上兩個重物。


    蘇遙隻聽得哢嚓一聲,他下意識把阿言飛快地撲在身下,頭頂的車廂應聲裂開,瓢潑大雨伴著四分五裂的木頭砸他一身。


    蘇遙隻覺得身後一道劇痛,眼前驟然一黑。


    他忍住動一動,發覺身後的繩結散開了。


    滿胳膊都是血。


    也算因禍得福。


    蘇遙咬牙,一把抱住阿言,直接滾下馬車。


    大雨傾盆,地上倒是草木泥濘,還不算硬。


    蘇遙摔上一下,登時頭暈眼花,刀劍並打鬥之聲近在咫尺,他眼前不斷地模糊,天色黑沉,幾乎什麽都看不清,隻摸索著去解阿言手中繩子。


    他活了這麽大,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有本事。


    明明疼得快昏過去了,手上還能有力氣。


    阿言十分配合,順著力道掙動,蘇遙隻扯上兩下,便察覺繩子散開。


    阿言抱住他站起,緊緊拉住他的手:“公子快走!”


    蘇遙順著力道起身,剛一側身,便察覺方才的位置刷一聲羽箭聲響。


    蘇遙狠狠地咬住下唇,血腥味讓他清醒些許,他握住阿言的手,拚命跑入林中。


    雨勢甚重,參天的古樹都擋不住砸落的雨珠子。


    夜風呼嘯,驚起漫山倉惶。


    蘇遙並不知道方位,想來阿言也不知道,二人隻拚命往遠離打鬥的方向跑。


    但兩個虛弱之人,根本跑不快。


    腳下草木茂盛,更兼泥濘濕滑,蘇遙一個趔趄,絆上一下,卻一把被阿言按倒在地。


    一支羽箭呼嘯而過,幾乎是擦著蘇遙的頭頂,斜斜地插入不遠處。


    蘇遙整顆心都差點從胸膛中跳出來。


    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但精神依舊緊緊繃起。


    阿言按住他不放,蘇遙屏住呼吸,便聽得身後傳來草木窸窣的聲音。


    是走近獵物的聲音。


    蘇遙伏在潮濕的草木中,幾乎不敢喘息。


    一步,兩步,三步……


    身後的聲音越來越近,事實證明,在巨大的恐慌之中,人是沒有能力思考的。


    蘇遙隻覺得慌得幾近失神,卻聽得身後再度傳來刀劍之聲。


    腳步聲頓住,轉而換成激烈的打鬥聲。


    阿言握了握蘇遙的手,蘇遙咬牙起身,飛快地與阿言再度奔入密林中。


    趴在那裏,說不定就被射死了。


    打鬥之聲如此近,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


    密林茂盛,漫天風雨,蘇遙幾乎是拚盡全身的力氣,拉住阿言的手,在草木之間奔跑。


    起碼又躲過七八回羽箭,蘇遙似乎被擦破一下,阿言應該被擦過兩三回。


    雨勢頗重,林深枝繁,蘇遙壓根不敢回頭,也並不知道跑到了哪裏。


    周遭縱橫錯雜的枝葉不斷地刮過蘇遙的身體,驟雨傾落,蘇遙的衣裳被刮得破碎不堪,又因大雨,緊緊地貼在身上。


    很疼。


    真的好冷。


    再被樹枝絆上一下後,他跌倒在地,似乎再沒有了起來的力氣。


    耳畔盡是瀟瀟雨聲,打鬥之聲已聽不到了。


    蘇遙伏在地上,被瓢潑大雨砸得周身乏力。雖然天色黑沉,根本看不清東西,蘇遙依舊覺得眼前一黑一黑的。


    他方才被碎裂的馬車砸上那一下時,被一道利器劃破了後背。


    繩子劃開了,也濺了一身血。


    蘇遙頭昏腦脹,虛弱不堪。


    疼得視線模糊。


    他趴在地上,隱約之間又聽得耳畔急切的聲音:“公子,公子醒一醒!公子,我們不能留在這兒,雨太大了,公子起來……”


    這聲音似遠似近,蘇遙恍惚之間,隻聽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阿遙,你醒一醒,你千萬別留在這兒……”


    那人低沉的聲音響在蘇遙耳畔,蘇遙心底驀然湧上一陣巨大的酸痛,拚命睜開眼睛。


    我不能死……


    我要活著見到他。


    我們還要成婚,我不能死在這兒。


    蘇遙滿臉雨水,勉強抹上一把,便被阿言扶住:“……公子,公子你堅持一下,我知道這是哪兒,我們躲起來,等人來救我們。雨太大了,我們不能留在這兒……”


    蘇遙渾身都是血,順著潑天的雨水,沾染阿言一身。


    蘇遙抓住阿言,再沒有說話的力氣,隻點點頭。


    他扶著阿言,盡量快地在山林之間行走。


    天地遼闊,仿佛隻剩下惶惶雨聲。


    “公子小心……”


    蘇遙隱約覺得腳下是一處滑坡,他扶著樹幹走下去,便瞧見數棵歪倒的大樹。


    橫亙的大樹之後,似乎是個洞。


    這是……阿言上次逃跑的地方?


    蘇遙攙著阿言,一瘸一拐地,從樹根處擠入洞中。


    這洞並不深,陰冷且潮濕。


    但蘇遙堅持不住了,好歹沒有大雨砸在身上,他很滿足。


    一把扶住石壁,便癱倒在地。


    “……公子,傅先生的人,知道這個地方,如果方才是他們,一定會找來的。”


    阿言的聲音近在咫尺,卻孱弱至極。


    蘇遙勉強點個頭,摸索著抓住阿言的手,咳上一下:“不要睡著,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蘇遙咳這一聲,滿口皆是血腥氣。


    他的手冰涼,阿言的手也是。


    蘇遙再用點力氣抓住:“你不要睡著,會有人來救你的……你放心,阿言,你不用怕,你會是……”


    自胸膛內漫上層層疊疊的血腥氣,蘇遙壓不住,便住了口。


    洞口被粗壯的大樹擋住,似乎也將滿天風雨擋在了外頭。


    蘇遙把能做的都做了,如今隻能閉著眼。


    等。


    會有人來救阿言的。


    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


    他的思緒浮沉,便聽得阿言輕聲道:“……公子,一直都是我在騙你,我不叫阿言,我記得我是誰。”


    洞並不深,卻依舊將阿言的聲音放大數倍。


    “我姓李,我叫李燁,我的生母是永王妃,我是永王的第三個兒子。”


    “我是先帝最小的皇孫,我先前說的殺父仇人,是今上。”


    風雨聲不歇,洞內靜默一片。


    蘇遙輕輕地舒口氣。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不僅知道你叫李燁,我還知道,你會君臨天下,會開疆拓土,會在位五十六年,一手開創四海升平、八方來朝的太平盛世。


    你會是名垂青史的君主。


    是國朝有史以來,最英明的君上。


    你一定要活著。


    至於我……


    蘇遙閉上眼,便念起傅陵那張臉。


    我盡量努力地撐一會兒吧。


    鶴台先生的《江湖一葉刀》還沒有寫完,我也還不是太想死。


    這個時候還能想起催大鴿子的稿,蘇遙也不由笑了下。


    他剛扯起嘴角,便聽得阿言再度輕聲開口:“……公子,無論日後我是誰,我都永遠是蘇言。”


    洞內悄寂,年輕君主這一句承諾,輕若鴻毛,又重於泰山。


    “嗯。”


    蘇遙心內感喟,卻實在沒有感喟到底的心力,隻得先道:“……我很想抱著你,但……但沒有什麽力氣。你不要睡,若是還有……有力氣說話,就隨便……說點什麽吧。”


    蘇遙勉強說上這幾句話,便呼吸愈發沉重。


    他渾身都冷。


    又疼又冷。


    阿言雖然比他年紀小,但身體底子比他好,雖然虛弱,但還能開口:“我來給公子講一遍《雲仙夢憶》吧。是傅先生的書,公子喜歡嗎?”


    “喜歡。”


    蘇遙倚著石壁,說出這兩個字,又咳出一口血。


    我喜歡。


    我喜歡你,大鴿子。


    隻可惜,這句話還沒有當麵說過。


    阿言的聲音浮浮沉沉,阿言一向記性好,能複述出看過許多遍的書。


    蘇遙並未入耳,腦海中隻剩下一個人的樣子。


    某隻大鴿子吃他的小餛飩,吃他的糖醋排骨,吃他的火鍋,還不寫文。


    還親他,不準他喊大鴿子。


    等這次回去,一定要喊一千遍的大鴿子。


    ……大鴿子。


    我想再見你一次。


    蘇遙眼眶發酸,但他仿佛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思緒翻湧不息,倚在石壁上,聽著阿言低微的聲音,隻覺得時間都被拉得很長很長。


    風雨飄搖,天地倉惶。


    蘇遙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他的力氣一點一點被耗幹,意識也一點一點地變模糊。


    疼痛可以使人保持清醒,但他快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好累……


    蘇遙隻覺得,仿佛是等到了天荒地老,耗到隻剩一口氣時,耳畔才終於傳來一絲人聲。


    急切,而嘈雜。


    但真切。


    “這裏麵好像有人!”


    “這裏這裏,真的在這裏!”


    “快喊人來!快拿藥來!快去告訴……”


    蘇遙彎起嘴角,僅剩的一絲精神一鬆,終於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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