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康娘子的解釋,又套出幾句話,蘇遙再望向街對麵的身影,一時默然。


    傅相。


    ……原來是這樣麽?


    當所有細節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蘇遙才發覺,原來那天晚上,就他洗完澡後桂皮踢翻衣架的那個晚上,傅陵已經暗示過他的身份了。


    書中並未提過這號人物,蘇遙也從未聽旁人議論過,就那樣錯過了。


    傅陵是左相。


    位極人臣,萬人之上的身份。


    蘇遙談不上歡喜或是失落,因為他還沉浸在極大的震驚中。


    怪不得深居簡出,不住在傅家老宅;


    怪不得遊手好閑,滿腹才學卻並未入仕;


    怪不得,傅老侯爺不許他做木匠……


    蘇遙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是接受了,還是沒接受。


    他眼瞧著宋矜與小傅大人走遠了,才隨便找個借口,從康氏布莊出去,一路走回書鋪。


    鋪中無人在,隻有阿言與成安。


    瞧見他回來,阿言頗為奇怪:“公子不是出門了?怎麽沒在外頭逛逛?這麽快就回來了?”


    蘇遙略略回神,隻頓一下:“……傅先生在麽?”


    “傅先生不是也出門了嗎?”


    成安擦著桌案,又打量一眼蘇遙的神色,“公子怎麽了?”


    “沒什麽。”


    蘇遙一默,於櫃台處坐下。


    成安一臉奇怪,隻偷偷瞧向暗衛丙:怎麽回事?


    暗衛丙一臉無奈。


    我什麽都看見了,但我得跟著蘇老板,不能去告訴大公子。


    二公子……呃……二公子自求多福。


    傅陵不在,齊伯也不在,康娘子方才的話,蘇遙無從考證。


    其實無需考證,所有細碎小事皆能對上,蘇遙其實已然相信。


    相信之後呢?


    蘇遙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總比傅大鴿子真的是個遊手好閑的大紈絝要好,但蘇遙的心理上,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他的心上人,突然從傅鴿子變成了傅相。


    蘇遙不知道該不該高興,或者,該不該害怕。


    蘇遙心不在焉地撥一會兒算盤珠子,臨近正午,也沒等到大鴿子回來吃飯,倒先瞧見外頭來一年輕學子。


    頗為眼生。


    但阿言認識:“胡夫子讓你來得麽?”


    年輕學子執禮:“蘇老板有禮。”


    又拿出青石書院的腰牌給蘇遙瞧一眼。


    蘇遙便打起精神:“是書院中有什麽事嗎?”


    年輕學子笑了下,卻是看向阿言:“胡夫子說,書院正在編撰的《開平詩集》有十一篇的注解是蘇小公子幫忙寫的。書院明日要商討此書,麻煩蘇小公子今日去趕趕工,校對下那十一篇是否有錯漏不正之處。”


    阿言忙道:“胡夫子是發現哪裏不對麽?”


    年輕學子笑笑:“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這臨近正午,夫子還讓我來喊人,看來著實要緊。您快去一趟吧。”


    蘇遙的飯剛做好,聞言隻得道:“那我給你帶上點。”


    阿言點點頭,又囑咐年輕學子:“麻煩你等我一會兒,我有些批注參閱都在家,得帶上些。”


    年輕學子笑笑,不一會兒便瞧見阿言抱著一遝手稿書卷出來,蘇遙也抱著三個小食盒。


    二人異口同聲:“這麽多?”


    蘇遙隻得道:“我做了齊伯與傅先生的份,但他們都沒回來。萬一你再忙到晚上,都拿去吃吧。”


    瞧了瞧阿言這滿懷,又笑道:“我送你去。”


    外頭還下著雨,成安便攔上一步:“公子,我去吧。”


    那年輕學子溫聲道:“還是蘇老板去吧。前日我還聽聞胡夫子提起《青石文選》,說有處排版,以後想讓您改改,這還沒顧得上說。今兒正巧,不如您同去看一眼。夫子若有空,也一並說了。”


    “那也好。”


    蘇遙一手撐傘,一手拎個食盒,年輕學子拎剩下的,又給阿言打著傘,三人一道走了。


    暗衛兄弟也跟著走了。


    店中再無人,唯有另一個看店的暗衛在。成安與他不熟,隻得把飯拿到櫃台處,口扒拉完,撐著臉,守著店鋪。


    書鋪通常是很無聊的。


    買書者不如看書者多,又十分要求安靜,不需要夥計伺候,且書鋪的賬本,成安不能隨便翻,於是愈發無聊。


    成安無所事事,閑坐片刻,隻覺得時間甚為漫長。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種無聊的感覺,成安的心底隻隱隱約約漫上一層不安。


    好安靜。


    成安枕著胳膊,忽然抬起頭。


    好安靜,為什麽蘇老板還沒回來?


    他回想一下方才那學子的話,又重新枕回胳膊上。


    大約是在與胡夫子聊文集吧。


    他趴在櫃台上,聞著陣陣書墨香氣,心內卻毛毛的,不踏實。


    是無所事事,導致想多了嗎?


    有什麽事情,暗衛兄弟會傳信回來的。再說,阿言身邊一大把人呢。


    大公子和宋夫子的人手都在,沒事。


    成安越安慰自己,越覺得別扭,一時也不知是不是近日風言風語聽多了,吃飽了瞎想。


    他忍不住坐起來,琢磨片刻,便客客氣氣地將書鋪中所有人皆請出去。


    “對不住了公子,咱們今日早些打烊,對不住,對不住……”


    成安將人請走,頓上一下,給齊伯留個條子,又看店的暗衛交代兩句,飛快地鎖上門,向青石書院跑去。


    他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或許,是因為那名年輕學子不讓他去送阿言,反而讓蘇遙去?


    他壓住心頭慌亂,隻想著若是沒事,大不了被蘇老板罵一頓,跑一趟再說。


    他一路跑到青石書院,正見到守門的學子打著哈欠揉眼睛:“什麽人?”


    成安緩口氣,笑笑:“見過小公子。敢問您見過我家蘇老板與蘇言蘇小公子麽?他們是跟著書院中一位年輕公子進來的。您認得我家蘇言公子麽?”


    成安分外緊張,守門學子卻不以為意:“認得,蘇言我還能不認得,每日都來得甚早。他們進去好一會子了。”


    成安略微鬆口氣,卻也不敢鬆到底,隻笑道:“是去找胡夫子的吧。您看,他落了本書在我這兒,胡夫子在哪兒,我去送?”


    守門學子一時猶豫,成安忙道:“說是在修書,趕得很,可耽誤不得。”


    守門學子頓一下:“確實在藏書閣修書,你記個名吧。”


    成安謝過,匆匆忙忙地往藏書閣跑。


    按理說,什麽都對上了,但他心內的不安越來越重。


    青石書院他來過不止一次,暗衛也給過他整體的布局圖,他徑直奔向藏書閣,顧不上敲門,一把推開。


    沒有阿言,也沒有蘇遙。


    成安一下子慌神了。


    閣中唯有一個鶴眉長須的老人家,對成安怒目而視:“放肆,何處來的學生,怎麽擅闖……”


    “胡夫子?”成安皺眉。


    胡夫子微微一怔,瞧成安的神色,倒不由緩和語氣:“找我有何事?”


    成安聲音都有些顫抖:“夫子一直一個人在這裏修書麽?《開平詩集》?沒有其他人來?”


    “沒有啊。”


    胡夫子不明所以,又忙問,“怎麽了?”


    成安隻覺得心下涼上半截,隻穩住神色:“沒什麽,許是我弄錯了,打擾夫子。”


    外頭尚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成安強自穩住心神,推開門,直接奔宋矜府上。


    阿言不見了。


    蘇遙也不見了。


    那位年輕學子,究竟是誰的人?


    成安心下越來越慌,路上行人稀少,腳下濕滑,他隻拚盡全力跑去。


    大公子今日出門,是與陸嶼有約。


    具體約在哪裏,成安是不知道的,陸嶼此時定然也不在家中,隻有找宋矜。


    二公子也與宋矜在一起。


    青石書院附近有一片民宅,街巷林立,成安盡可能地沿著大路跑,但躲不開一些小胡同。


    成安便跳上房頂,跑上數步,身側忽擦過一箭。


    羽箭短小呼嘯,蹭一道血口子。


    成安堪堪躲開,顧不上管,再跑上兩步,忽覺出一陣頭昏目眩。


    他尚未來得及反應,腳下一滑,便一頭栽了下去。


    周遭甚為寒涼,蘇遙自迷糊中清醒一二,卻發覺眼前一片漆黑。


    眼睛被蒙住了,嘴也塞住,周身皆被綁縛得動彈不得,後頸一處尚在隱隱作痛。


    蘇遙勉強回憶起來,是在去藏書閣的路上,抄林蔭小道近些,他剛走上幾步,便被人打昏了。


    耳畔隱約傳來大雨嘩啦嘩啦的聲音,也不知過去多久。


    阿言……阿言呢?


    蘇遙緩過神來,心下驀然一陣驚駭。


    是綁架,還是什麽?


    光天化日之下,怎麽會有人敢在青石書院內綁人?


    那個假充青石書院學子的人,是什麽人?


    無數思緒翻湧上來,蘇遙想不明白,他周身疼痛,後頸一處,更是疼得厲害。


    又餓又冷。


    中午便沒吃,外頭又下起大雨,地上冰涼冰涼的。


    他勉強挪動一下,靠住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被綁架了。


    周圍似乎並沒有人。


    眼下第一要務是,想辦法把手中的繩子解開。


    蘇遙稍微動了動手,卻發覺根本動彈不得。


    綁架之人似乎甚為會綁,麻繩磨得蘇遙手腕生疼生疼的。


    蘇遙勉力掙紮一番,也並無效果,稍微挪動片刻,也沒有發覺周遭有什麽東西。


    隻有牆。


    牆體甚為光滑,連個磨繩子的地方也找不到。


    蘇遙又冷又餓,加上疼痛與焦急,稍微動上一動便沒力氣了。


    他不由頓住歇息片刻,正要再重新嚐試一下,卻忽傳來一陣人聲。


    原來正對麵的地方是門。


    蘇遙聽到了木門響動的聲音。


    有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雨聲甚重,蘇遙聽得並不太清楚。


    “……不能放在這裏,他留著還有用。主子要我們把……”


    “真這樣……直接殺了不行嗎?主子不是……小皇孫的身份既坐實,不更要先殺了嗎……”


    “……你聽著就是了,別這麽多話。”


    “主子如今自顧不暇,再把小皇孫送……還指不定送給了誰呢?再說就剩咱們幾個人了,送得過……”


    “……傅相手下的人果然厲……數還剩幾個……趕快走。”


    “裏麵這個也……殺了省事……節外生枝麽不是?”


    “主子……是傅相的人……把舊貴攥在手裏,也好對付太……”


    蘇遙努力地聽著,前話皆聽得斷斷續續,但最後一句聽清楚了。


    那人聲音低沉陰狠,推開門:“我隻覺得主子糊塗。傅相是怎樣的人,拿了他心上人就想攥住他?隻怕逼急了,傅相會先下手把他這個什麽心上人殺了。”


    “不就是長得好些,長得好的哪兒沒有?”


    蘇遙尚在捋方才聽到的消息,忽然便察覺到麵前立著一個陰冷身影。


    人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下,對周圍的危險有敏銳的感知能力。


    那人就站在他麵前。


    蘇遙強行壓住一腔恐懼。


    那人又走近一步,似乎蹲下了,笑一下:“醒了?”


    蘇遙穩住心緒。


    “看不出來,還挺冷靜。”


    那人的聲音頗有幾分玩味,伸手抬起蘇遙的臉,“確實長得挺好,怪不得傅相喜歡你。”


    這聲音十分耳熟,就是那位年輕學子。


    蘇遙隻覺得一陣惡寒。


    那人不放手,似乎是仔細端詳一番,笑一聲:“可惜了……”


    “夠了麽?”門外的聲音更冷一些,“快走。”


    麵前之人鬆手,一個手刀劈下來。


    蘇遙下意識躲了一下,但依舊沒躲開,再一陣疼痛之後,便昏過去了。


    大雨滂沱,傅陵望著眼前隻剩一口氣的暗衛,緊緊攥起衣袖:“都沒回來?”


    這是他留在店中的暗衛。


    蘇遙的店中沒有任何要緊東西,傅陵便隻留了一個人。


    這暗衛也算是個中高手,眼下卻滿身血跡。


    “那學子身上沒有任何偽裝,也看不出有功夫,且蘇小公子認識,屬下想著不打緊,便讓他們走了……”


    這暗衛又緩口氣:“……屬下算著成安離開的時辰,不見他回來,便來報信了。直到我離開,蘇公子和蘇小公子身邊的人,都沒傳來一個消息……屬下隻想著,今日怕是要出大事……”


    “我來這一路,起碼遇上四個人,都是高手,也不避人,全是殺招。我跳入水中,才勉強躲過些,所以才來得晚了……”


    是大事來著。


    傅陵與宋矜安排的所有人,竟然都折了。


    傅陵昨日甚至還添上許多人,這麽多人看兩個人。


    原本以為,無論如何也是萬無一失。


    傅陵的眼神越來越冷:“夫子,想法子聯係太後的人吧。”


    宋矜頓一下:“好。”


    傅陵閉了閉眼:“告訴太後,若她能連夜調來羽林衛,估計還能收上小皇孫的屍首。”


    宋矜的人明顯一凜,飛快地跑出去了。


    大雨滂沱,夜幕四臨。


    陸嶼默一下,低聲道:“胡夫子身邊的這個書童我認識,六七年了……今上竟然舍得在我書院中下這麽一筆閑棋。今上昨夜才被突然射上一箭,今日就能安排這些事。這反撲來得如此明目張膽,且不計後果,想來今上手中也……”


    “他若能捏住小皇孫,就是最大的底牌。”


    傅陵淡淡道,“沒有小皇孫,太後就算立即殺了他,也是太子即位,兩敗俱傷,魚死網破。他捏住小皇孫,就還能與太後拖延些時日。可是已然撕破臉,咱們恐怕等不起……”


    傅陵頓一下:“阿言的身份,究竟是誰走漏了消息?”


    “一時查不清楚,眼下也沒功夫查。”


    宋矜抬眸,“所以如今最差的結果,就是小皇孫死了,太後殺了今上一了百了,垂簾聽政,太子登基?”


    傅陵點個頭,又閉上眼:“夫子的人盡快去找。若是活的小皇孫實在搶不過來,隻能殺了。不能讓他成為今上日後拿捏咱們的把柄。”


    傅陵神色平靜,卻緊緊閉上眼,壓住一腔沉痛。


    沒有人顧得上蘇遙。


    那蘇遙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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