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婚事,阿言顯然是認真的。


    阿言一口咬定,蘇遙與傅鴿子已有夫夫之實,不成親是蘇遙日後吃虧。


    宋矜似乎也是認真的。


    但,自蘇遙的角度看,卻是頗為荒唐。


    傅先生定然也是覺得荒唐的……吧?


    蘇遙不由念起,昨夜狂風驟雨,傅陵捧著他的臉,替他擦拭眼淚的關切模樣。


    燈火繚亂,傅陵輕輕蹙眉,一雙眸子深沉如墨。


    蘇遙心內輕輕一動。


    但人生三大錯覺之一,便是他喜歡我。


    而且……自己會這樣想,是不是已經有點喜歡上大鴿子了呢?


    蘇遙一個母胎單身汪,想起這些事,便慌張不已。


    他心下波瀾起伏,懷中的小人卻動了一下:“公子,你昨晚一定沒吃,我待會兒陪你吃早飯。”


    蘇遙一頓,不由罵上自己一句。


    阿言昨日剛大難脫險,怎麽他不先問問,卻在想些有的沒的呢?


    感情之事最是分說不明,蘇遙左右糊裏糊塗,便先放下,扶阿言坐好:“昨天的事,阿言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阿言垂眸,默一下:“公子,我就是害怕了,所以就想走。”


    又咬下唇:“是我錯了。”


    蘇遙昨日雖慌亂,也大抵猜到一半:“你當真覺得,華娘是來找你尋仇?”


    大約不是。


    按照傅陵所說,華娘大概率是他的乳母之一。


    但阿言著實記不得了。


    他沒有受過暗衛那樣的訓練,當時年歲也並不大。


    回憶童年印象中人的長相,本來便甚為困難;況且,阿言的乳母不止一個,當時抱他逃出來的那個,並不是最近身的。


    他認不出華娘,傅陵也隻道,那改日再尋機試試。


    傅陵昨夜找到他,把所有話都與他說明白了。


    傅相不愧是昔年前途無量的左相,心機手段並非常人可比。


    阿言再如何遮掩,也不過三句五句,便被問出來了。


    昨夜大雨傾盆,傅陵隻與他道:“你若是想躲一輩子,我便就此讓你走。裴儀是我的人,弄個假死,從此隻當再沒有你這個人,也是個一了百了的法子。”


    “但是,”傅陵淡淡地瞧他一眼,“你當真就想這麽,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


    阿言當時沉默許久,方開口:“我隻是怕,會給旁人招來禍患。”


    他語中的旁人,自然是蘇遙。


    傅陵頓了下,深深地蹙起眉頭:“你以為跑了,便什麽都沒有了,是嗎?若華娘當真是個細作,你一走,她要想找你的下落,第一個會對誰動手?”


    阿言一驚,周身皆忍不住顫上一下。


    風雨飄渺,阿言複默上許久,低聲道:“……我並非是有心。”


    “若當真出事,不是你一句無心就沒關係了。”


    傅陵語氣平淡,卻聽得阿言心下一顫。


    他驀然漫上鋪天蓋地的悔意,卻又聽見傅陵道:“也罷,你年歲尚小,又無人從旁教過,一時思慮不周,也是尋常。”


    “你若是想學,日後我教你。學嗎?”


    傅陵抬眸望他一眼,本以為會等來一句“我再想想”之類的拖延之詞,卻不想,阿言沉默片刻,便靜靜抬眸:“我願意跟傅大人走。”


    這小孩,著實聰慧。


    傅陵不由露出些笑意:“知道去做什麽嗎?”


    阿言頓一下:“民間一般叫,謀逆。”


    “也能叫新君即位。”


    傅陵笑了下,“害怕嗎?”


    阿言抬頭,卻反問一句:“他弑父殺兄,害死我爹爹的時候,害怕嗎?”


    傅陵心下一動,隻彎起眉眼,給他推了推案上點心:“先吃點東西,待會兒去看看蘇老板。”


    阿言放心不下,吃上兩口,便來蘇遙房中守著了。


    世上為什麽會有人對他這樣好呢?


    蘇遙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誰。


    但正是蘇遙不知道他是誰,才隻把他當成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孩子來照顧。


    阿言忽然酸澀地笑了下。


    他本來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小孩啊。


    他再度抱住蘇遙,把昨日行蹤解釋得清清楚楚,最後道:“傅先生說華娘不是。但不管是不是,我再也不走了。公子,阿言不想離開你。”


    蘇遙抱住他,又問:“傅先生?”


    阿言頓一下,他對著蘇遙還不是很能說假話,但好像也不能透漏傅陵的身份,思索一下,才半真半假:“傅先生尋人打探了華娘的身份,他說不是。”


    蘇遙點點頭,心下又波瀾微動。


    傅先生,對他真的很好。


    他心下正感喟,卻對上阿言的目光:“公子,你喜歡傅先生嗎?”


    蘇遙登時一慌,麵上不由發燙:“……這是什麽話。”


    阿言驀然鬆口氣,神色嚴肅:“那就行,公子可千萬別太喜歡他。”


    蘇遙一愣。


    阿言義正言辭:“就算你們有實有名,你也得多留點心。他能不顧名分地碰你,就也能碰其他人。人不重要,你成婚之後,得多注意點錢。他若不把錢都給你管,你就與他和離。”


    阿言又開始給他上婚姻課了。


    這聊得,跟這小孩真成過婚一樣。


    蘇遙無奈,隻得正色道:“你日後少看話本子。”


    “那我不看了。”阿言應下,卻又認真道,“公子得多看點,省得他騙你。”


    “不是我瞎說,傅先生這樣子的紈絝子弟,最會騙人了……”


    傅陵剛剛地端著餐盤,推開門,迎頭便被罵了這麽一句。


    傅陵靜靜挑下眉。


    蘇遙一頓,卻見得阿言蹙眉:“傅先生怎麽不敲門?這是我家公子的屋子,不是你的屋子,能隨便進來。”


    最後這句話意有所指,蘇遙瞬間耳尖微紅。


    傅陵不和小孩多說話。


    更何況,這小孩明擺著在蘇遙事上,對他很有意見。


    其他時候他都是“好人”,一遇上蘇遙,他在阿言這裏便是“狗男人”。


    雙標雙得明明白白。


    傅陵隻得撇過這話,放下餐盤:“給你把早飯放房間了,去吃吧。”


    阿言抬頭:“我想和我家公子一起吃。”


    傅陵道:“我也想。”


    阿言皺眉。


    傅陵與他對視一會兒,忽而勾起嘴角:“我都要和你家公子成婚了,一起吃個飯怎麽了?”


    阿言一噎,蘇遙再度麵上滾燙。


    他愣了愣,隻好從蘇遙懷裏出來:“公子你多吃點,吃完再休息休息,我先回去。”


    又補一句:“公子放心,我再不亂跑了。”


    蘇遙不由再叮囑幾句,又給他整理下衣裳。


    房門一關,便隻剩他與傅陵兩個人。


    天光大亮,窗外卻仍風雨稀疏,一院子竹葉颯颯作響。


    房內悄寂,蘇遙微微垂眸:“傅先生避一避,我先洗漱。”


    傅陵便笑笑轉身,隨手放下帷帳,走出幾步,聞得身後窸窸窣窣一片動靜,隨手翻個話本,突然便覺出些歲月靜好的意頭。


    要是真的是成婚之後,就好了。


    傅鴿子腦補半晌,忽然聽見身後沒聲響了,便回頭瞧去。


    蘇遙正在梳頭發。


    隔一道影影綽綽的帷帳,烏發如瀑,膚白欺雪。


    傅鴿子瞧見一把烏木梳子順著蘇遙的頭發滑下,一下一下的,突然便心頭一動:“我給蘇老板梳頭發吧。”


    蘇遙怔了下,隻覺出好笑:“傅先生會嗎?”


    鴿子一愣。


    發現他還真不會。


    蘇遙一個穿書人士,適應梳這麽長的頭發都適應了許久,傅鴿子這等公子哥兒,肯定從小到大身邊皆是仆從,想也知道沒梳過。


    大鴿子一時噎住,又十分手癢:“我梳著梳著就會了。”


    那不行。


    你再給我梳禿了。


    蘇遙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隻笑道:“那傅先生找旁人練好了,再給我梳吧。”


    我去哪裏找旁人?


    哪還有旁人值得傅相親自動手給梳頭發?


    我不要。


    我就想梳你的頭發。


    但蘇遙不給碰。


    不僅不給碰,還推他出去找旁人。


    傅大鴿子又開始了。


    方才一進門,瞧見阿言緊緊抱著蘇遙,傅鴿子就酸上一下;


    眼下蘇遙如此說,傅鴿子更不得勁了。


    醋溜傅鴿製作進度百分之五十,蘇遙尚不明所以,挑開簾帳:“麻煩傅先生了,來吃飯吧。”


    傅鴿子冒著酸泡泡坐下,給蘇遙夾個小肉包子,才道:“蘇老板不必與我這樣客氣。”


    又頓了下:“有旁人給蘇老板梳過頭發嗎?”


    這話題……怎麽有點跳躍?


    蘇遙愣一下:“我病時,都是齊伯幫忙的。怎麽了?”


    傅鴿子略微開心。


    便放下這話,念起蘇遙的病,又解釋一句:“裴儀的方子,蘇老板吃著怎麽樣?昨夜我看你太著急了,受驚傷身,便讓他添了副安神方子。”


    怪不得呢。


    蘇遙醒來也覺奇怪,還以為是驚慌交加,這副身體太累,睡過去了。


    那他睡下後,一直都是傅先生在等吧。


    蘇遙咽下一口白粥,忙謝道:“當真多謝傅先生,若不是傅先生幫忙,還不知何時才能找得到阿言。昨夜又風雨交加,別院的人也……”


    傅陵把剝開的茶葉蛋放在他小碟子中,隻打斷:“剛說了不必客氣,我與蘇老板是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


    蘇遙驀然便想起那個婚事。


    蘇遙心下微亂,一時連那隻茶葉蛋都瞧著不自在,半晌也不知吃不吃。


    傅陵給他推一下:“別院做得不好吃?”


    那自然不是。


    蘇遙客氣一句,拿起咬上一口,終究猶豫開口:“傅先生,昨日所說的那個婚事……”


    傅陵一頓,隻淡淡挑眉:“蘇老板想說什麽?”


    “我想說……”


    蘇遙默了又默,按理說隻要一句話就能說開,偏他局促不已,反複措一遭詞,最後也沒用上:“我想說,那個婚事,是……是做數的嗎?”


    傅陵勾起唇角:“蘇老板覺得呢?”


    傅陵又把話推給蘇遙了。


    蘇遙並未意識到,隻心內突然撲通亂撞。


    他心下小兔子胡亂蹦噠一會兒,才醒過神,忙道:“自……自然是不做數的吧。我們又……全都是誤會而已。”


    意料之中。


    傅陵並未失望,反而因蘇遙麵紅耳赤的模樣,露出三兩笑意。


    小兔子說這話時都不敢看他呢。


    傅陵支起下頜,彎彎眉眼:“蘇老板說不作數,那自然就不作數的。”


    這話怎麽怪怪的?


    但意思似乎是對的。


    蘇遙點點頭,卻又聽見傅陵道:“可夫子眼下正在氣頭上,我也不敢去見他。等過些日子,我再去解釋清楚吧。”


    宋夫子昨日當真勃然大怒。


    蘇遙隻道:“也不必急在一時。”又擔心:“夫子不會真的去找齊伯談吧?”


    傅陵笑道:“夫子說要回去從長計議的。他昨日說,我對不起你,沒名沒分地碰了你,婚事合該做得整整齊齊,不能讓你委屈。”


    這話聽得蘇遙耳尖紅紅。


    又小聲補上一句:“沒有這些事。都是假的。”


    傅陵笑笑:“對,都是假的。”


    這語氣,怎麽又怪怪的。


    蘇遙隻當自己無緣無故地瞎想,低頭吃一會子,又念起正經事:“傅先生和我客氣,但我不能平白便受下。昨日之事,該好好答謝。”


    傅陵一笑:“怎麽謝?”


    蘇遙對上他笑吟吟的眸子,莫名便想到“以身相許”四個字。


    ……這什麽破詞。


    蘇遙趕緊地抹掉,尚未說話,卻聽得傅陵笑道:“蘇老板給我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吧。”


    蘇遙怔了下:“就這樣嗎?這也太簡薄……”


    蘇遙的菜若是拿到京中擺一桌子,那得賣出個天價。


    這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吃貨鴿子一點不虧。


    傅陵攔住他,挑眉笑笑:“別院的人我會賞,蘇老板隻要謝我就成了。我餘下時日,都要到蘇老板這裏吃飯。”


    又特意酸溜溜地補一句:“蘇老板既特地謝我,就隻許做給我一個人吃。旁人也能吃,便不是謝我了。”


    傅鴿子這時候還不忘提前吃醋。


    這不簡單麽。


    吃貨的快樂好單純。


    蘇遙也不由笑笑:“好,那我隻做給傅先生一個人。想吃什麽?”


    雖然裴儀說,讓蘇遙多動動,但傅鴿子終究不敢隨意點菜,隻笑了下:“我都想吃。”


    蘇遙一個廚子,真的太容易被吃貨滿足了。


    這多捧場。


    蘇遙腦海中一時過上百八十個菜單,瞧一眼簷外瀟瀟風雨,眸中一亮:“傅先生喜歡吃火鍋麽?”


    下雨天,最適合吃火鍋了。


    古代對火鍋的別稱多種多樣,但蘇遙發覺,這個世界把火鍋就叫火鍋。


    且是個極為常見的吃食。


    傅陵自然不拒絕,又好奇:“蘇老板的湯底,與外頭有什麽不一樣?”


    蘇遙彎起眉眼:“傅先生吃過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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