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有三個人,但傅相一點不虛。


    傅相也有人。


    五六七八個暗衛跟著呢。


    傅陵即便不在京中,身邊也一直有人暗中跟著。尤其是這等人群雜亂的廟會,不僅要留心周圍的人,還要留心摸到碰到吃到的東西。


    比如這茶攤子的點心。


    小廝白白謀劃一番,拿得哪些糕點,全被暗衛看在眼裏。


    隻是時間急,暗衛示意的點心落在傅陵眼中,是兩塊。


    傅陵搖搖折扇:雖然剛才使用外掛,但兩個裏麵抽,還是我自己抽中的。


    本相運氣好啊。


    鴿子臉不紅心不跳地挑挑眉。


    對麵三人一齊於心內罵上一句。


    在他們互甩挑釁目光的時候,蘇遙已經將每碟子點心皆嚐過一塊,吃個小半飽。


    小廝抱住茶盤在遠處偷偷一笑。


    世上最好笑的事便是,你們為美人打得頭破血流,美人還好端端坐著喝茶吃點心。


    都沒遞個眼神。


    你說你們打給誰看?


    打給誰看不重要。


    情敵都站在眼前了,先打死比較重要。


    四人又在暗中較勁,蘇遙瞧見盤中還剩一塊山藥糕,便笑笑:“這塊沒人吃,也不知寫得什麽字。給我吧。”


    自然不會有人與蘇遙搶。


    蘇遙拿起一塊,隻笑道:“也是句詞,039曾是驚鴻照影來039。”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雖然有名,卻是句傷感之詞。


    其實一般的點心中都是些大吉大利的如意話。


    想是如今這年頭文化普及程度不高,點心鋪子的掌櫃聽著此話文雅,瓦肆樓台中時常傳唱,便添在糕點上。


    卻不是什麽特別好的意頭。


    蘇遙一默,傅陵卻益發得意。


    本相果真手氣好。


    兩句話,天壤之別。


    傅陵偏偏抽中意頭好的。


    傅陵微微一笑,這囂張的笑意落在其餘三人眼中,愈發刺眼。


    今日原是個熱鬧的日子,這話既意頭一般,又無人開口,蘇遙隻咬下一口,又要添些茶。


    茶壺方才被拿到許澤手邊,許澤一手拎起茶壺,謝琅順手將蘇遙的茶盞遞過去。


    許澤給倒上,又原路傳回來。


    傅陵摸都沒摸到一下。


    蘇遙客氣一句,小小地啜一口,傅鴿子的臉便黑上一個度。


    開始了是吧?


    白憫也沒摸上,但不妨礙白憫遞來微笑的眼神:一直就沒停過,哪裏談得上開始。


    傅陵麵色一沉。


    蘇遙飲下半盞茶,將這塊軟甜香糯的山藥糕吃完,已大概墊個半飽。


    桌上的點心還剩一半,四位小盆友都沒怎麽吃。


    蘇遙無可奈何,隻好喚茶攤小廝來打包。


    謝琅剛要張口,蘇遙便笑著攔道:“我剛剛付過錢了。今日就當我請你們。”


    眾人皆一頓,許澤隻抬眸:“蘇老板不必破費,出門在外哪裏能讓你一人來付?”


    “說得是。”白憫忙道,“這茶攤的地方好,定然是貴。我們都吃過,哪能讓你替我們付?”


    我這不是怕你們搶著買單,再吵起來嗎?


    蘇遙客氣:“你們哪裏吃了,這麽多都是我一人吃的。”


    “你身子不好,原該多吃些。”


    謝琅低聲笑笑,“這點心太貴,我是知道的。好歹也說個數,我們均攤也好。你的書鋪入賬也算不得多,不必如此。”


    付都付了,蘇遙也不想再麻煩。


    正要回絕,便聽得傅陵於一旁淡淡道:“蘇老板一番好意,你們何必非要攔著?更何況,蘇老板的書鋪,如今入賬也不少了。”


    他微微笑道:“我的書賣得甚好,給蘇老板賺了不少錢呢。”


    這話是實話。


    但不知道為什麽,此情此景便聽起來怪怪的。


    三人頓時盯向傅陵。


    並有些憤怒:怎麽什麽話題都能讓姓傅的開始撩?


    傅相八風不動:既然一打三開始了,我就不端著了。


    他複低眉望向蘇遙,眼眸彎彎:“說來,蘇老板近日生意好,可還沒謝過我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剩下三人要能幹看著他這樣撩,就不配為豬。


    許澤將瓷盞輕輕放下,眼眸微亮:“蘇老板若要謝,也給我算些功勞在繡本上嗎?”


    蘇遙尚未說話,隻見謝琅淡淡一笑:“《雲仙夢憶》的繡本是大賣,但《青石文選》卻於舊京中幾近家喻戶曉。”


    又含笑看向蘇遙:“我好歹也遞過幾回話,能蹭一句蘇老板的謝嗎?”


    桌上情況如此,白憫自然也不甘示弱:“我雖沒有書,但治病時也盡上十分的心。蘇老板能好好做生意賺大錢,沒有我的功勞,也有我的苦勞吧。”


    微風吹過,蘇遙微微一默。


    這……爭先搶後表功的模樣。


    蘇遙忽然就想到一個詞:爭寵。


    ……這什麽破詞。


    蘇遙晃晃腦袋,把這話晃出去,麵對四張殷殷期待的麵容,思索一刻,不由彎彎眉眼,輕聲道:“所以我今兒一起請你們吃點心了呀。”


    桌上一靜,四人皆心口一滯。


    這雖然隻是句圓場的話,但蘇遙的語氣過於……乖巧。


    四頭豬都聽出了,或者說腦補出了,微微撒嬌的意味。


    四人同時一怔。


    頓時舒爽。


    茶攤的小廝正支起耳朵偷聽至此,再度將這幾頭豬笑話一番。


    果然,撕得腥風血雨,美人語氣軟點一哄,瞬間就都沒脾氣了。


    但這小廝低估了其中一位。


    傅某鴿舒爽一瞬,便瞧見其餘三人與他一樣舒爽。


    登時就不爽了。


    偏這是蘇遙圓的場子,他又不能砸,隻能兀自咽下。


    傅相今日的心情,第一次有一點點不好。


    蘇遙並不知道他這一句軟和話被腦補成了啥,隻道這圓場效果還挺好,便再喊小廝一聲:“打包盒子挑好了嗎?”


    剛才喊小廝,小廝隻道得先選個大點的食盒,躲懶看上半日戲,此時忙答聲:“我拿給公子看看?”


    他捧著兩個精致的紅木盒子上前:“公子剩的點心不算多,用小盒子即可。咱們攤子的小盒子還剩兩種花樣,公子瞧著哪個好看些呢?”


    皆是紅木盒子,上麵端正行楷,正是“福祥齋”的老牌子。


    小廝笑笑:“今歲新換的木盒,是青石書院陸山長的字。”


    這家點心吃起來確實合陸山長的口味。


    蘇遙笑笑點個頭,便瞧見一個盒子繪一對仙鶴,並江崖海水,與飄渺祥雲,極是風雅;


    另一個盒子卻是繪連枝芍藥,團團錦繡,姹紫嫣紅,清麗無匹。


    舊京原是以牡丹芍藥聞名,這福祥齋的掌櫃想來也喜好風雅,便有了這兩種木盒。


    好盒子。


    這不撕都不行。


    傅先生的筆名叫“鶴台”,桌上三人皆知曉。


    傅陵淡淡一笑,索性先開口:“我瞧著仙鶴模樣的好看。”


    飛江掠水,穿雲度日。


    這兩隻仙鶴的姿態飄逸,確實漂亮。


    正巧蘇遙也念起傅陵的筆名,剛要順水推舟地應下,便聽得許澤打斷:“仙鶴的模樣是好看,但畫工卻不精細。”


    丹青一道,許澤才是行家。


    許澤既張口,便自用色說至筆觸,頭頭是道地論說一番。


    最後給個簡明扼要的結論:“畫工太粗糙,一瞧便是趕工緊。福祥齋是大鋪麵,這等平素用以送禮之物,該更精細些。”


    小廝既遇上頂尖行家,自然連連應聲。


    自古紅臉白臉皆是一起唱,謝琅就順勢笑笑:“許先生是行家,自然不好比。但這又不是在買丹青畫作,不必那般講究。我覺著,今日是舊京的大廟會,拿咱們舊京有名的花回家,正好應時應景。”


    謝琅這是逛旅遊景點買紀念品的思路。


    蘇遙笑笑,便覺得也對。


    仙鶴別處也有,花卻是特別。


    傅陵眼眸一沉,瞧見蘇遙神情不對,正要開口,卻被白憫打斷:“我也覺得花好些。”


    他彎起眉眼,又望向蘇遙:“今歲你說想養芍藥,還來問過我成不成。你的哮症也不知是沾什麽香粉就會發作,我便沒同意。如今買個盒子倒不錯,瞧著你那裏也沒這種花樣的擺件。”


    蘇遙被說得愈發心動。


    傅陵麵色一黑。


    稍一頓,隻沉聲打斷:“我還是瞧著仙鶴紋樣好看。”


    蘇遙一頓。


    傅陵冷冷抬眼,挨個反駁:“許先生精於丹青之道,但這最多,也不過一個迎來送往的物件,樣式討巧漂亮便是。如你方才的評道,舊京幾家鋪子的禮盒能拿得出手?”


    許澤頓一下,卻隻道:“蘇老板買東西,我既然在,免不得說道一二,省得蘇老板花冤枉錢。”


    說著,又看向茶攤小廝:“我話說重了,你們福祥齋介意嗎?”


    許澤身上有種文士特有的清高孤傲,因年齡小且沉默寡言,平素並不如何顯露。


    但正經端起架子,也頗有些傲人氣勢在。


    兩廂對峙,這茶攤小廝一邊津津有味地看戲,一邊終於後知後覺地開始有點慫……


    好像開始來真的了……


    客人自然最大,老牌子最不怕人罵。小廝忙客氣回應,因突然有點慫,態度更討好幾分。


    許澤隻靜靜與傅陵對視。


    傅陵一頓,心下忽有些悶火。


    他兀自壓住,又緩和語氣:“正經算起來,這兩個盒子都入不得眼。許先生既非要於人前挑揀,我也無話可說。謝夫子不也覺得不該以技藝論麽?”


    謝琅點頭,複笑笑:“既不論筆墨,那合該選個應景的吉利物件。”


    傅陵淡淡挑眉:“這話說對了。今兒已六月初六,舊京芍藥花期早已過。於大慈安寺中買芍藥,是應的什麽時?又是什麽景?”


    他繼續道:“舊京年年開芍藥,蘇老板想看出門看就是。畫得又不甚好,如何比得上真花?仙鶴於舊京卻是少見--”


    傅陵一頓,又勾起嘴角:“說來,大慈安寺的住持處養著兩隻仙鶴。選仙鶴紋樣,才是正經的應時應景。”


    謝琅不由一噎。


    一旁捧著盒子的小廝讓傅陵一通說辭,繞得心服口服:……我都不知道我家的盒子能說出這許多花來。


    傅陵一住口,氣氛也微有凝滯。


    小廝瞥見黑臉,偷偷地低下頭。


    突然覺得離戰場有一丟丟,過於近……


    眾人皆一靜,倒是白憫輕巧一笑:“你們話咬話論上這許久,我倒是聽不大懂。”


    白憫隻瞧一眼盒子:“我生在舊京,大慈安寺養不養仙鶴我不知道,我自幼便隻聽過咱們聞名四海的芍藥。說俗氣些,這花好看;往風雅了說,什麽芍藥詞芍藥圖舊京也一年一年地出新。”


    他望向蘇遙,一挑眉:“文人墨客喜歡得不得了,正因為芍藥,是有情的花呢。”


    白憫跑火車跑習慣了,說起撩人的話,格外輕佻風流。


    傅陵驀然拱起滿心的火。


    再瞧見蘇遙神態,這火一下子就燒至頭頂。


    蘇遙很是心動。


    心尖當真微微一動。


    ……有情的花。


    蘇遙壓下微微波瀾,抬眸笑笑:“要這個芍藥樣式。”


    傅相瞬間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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