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光映在灼灼紅蓮之上,於正午時分,平添一筆熾烈。


    林蔭池邊俱是灼熱,茶攤中卻一派陰沉沉。


    分明是一桌黑臉,偏偏在望向蘇遙時,皆露出些許熱切的期待。


    蘇遙:……


    這就很像你在幼兒園中,有一號小盆友與二號小盆友兩個小夥伴。有一天他們打架了,你背著小書包到教室,然後他倆拿著不同的玩具望著你。


    問你要和誰玩。


    蘇遙確信,他在幼兒園之後,就沒經曆過這種畫麵了。


    而且他麵前有四個小盆友。


    並且他們都沒有拿玩具。


    ……還不如幼兒園場景,起碼那個命題條件還可以按照玩具選。


    蘇遙一頓,隻求助般地望向齊伯與吳叔。


    齊伯與吳叔遠遠坐在樹蔭下的石頭上,笑而不語。


    白菜家屬齊伯:我不插手。就當聽相聲,反正就算他們互相把對方撕了,都不舍得碰我家公子一下。


    某鴿家屬吳叔:我也不插手。就當聽相聲,反正他們也撕不贏我家大公子。


    齊伯與吳叔對視一眼,露出迷之微笑。


    蘇遙:……


    這種局麵最合適的做法,當然是--


    誰都不選。


    蘇遙溫和笑笑:“天熱,咱們也不用擠在同一張桌子上。我坐這邊就……”


    蘇遙就近坐下,這句話還沒說完,四個人飛快地就跑過來。


    很好,傅鴿子贏了。


    好巧不巧,蘇遙正坐在他身側的桌子,傅相一個大長腿,直接跨到蘇遙身邊。


    並眼疾手快地“嘩啦”一聲打開折扇,坐下:“天熱,蘇老板正好蹭我的扇子。”


    剩下的三人一臉忿忿。


    掩過陰沉眸色,三麵落座。


    傅相坐擁美人,搖著扇子,笑得雲淡風輕。


    蘇遙…蘇遙勉強笑笑。


    ……這好像和幼兒園命題不太一樣。


    畢竟幼兒園的小盆友打完架,不會還非要坐在一起……


    蘇遙默默端起茶壺,抿一口茶壓壓驚。


    日光明澈,這一桌子人坐在一起沉默不言,氣氛著實非常詭異。


    但茶攤中的小廝已從方才那個走位看明白了。


    大型搶白菜現場。


    倒是新鮮。


    再定睛一看:謔,誰家的白菜生這麽好,怪不得呢。


    小廝不比布莊的康娘子那等穩重,隻端出十二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思,笑吟吟走過去:“幾位公子有禮。今日上午人多,咱們攤上的茶隻剩茉莉花,點心倒是多著呢。你們看,想吃點什麽?”


    終於有個正常的活人了。


    蘇遙忙問:“都有什麽點心?”


    小廝遙遙一指攤上的花布旗子,笑道:“公子竟不知道。咱們是福祥齋的茶攤,年年都擺在此處。福祥齋的點心,咱們這裏都有。”


    福祥齋,舊京的老牌點心鋪子。


    端午時候為給各位話本先生送禮,蘇遙買過一次。種類多,花樣好看,味道又香又甜,仿佛比較合老人家的口味。


    蘇遙稍一琢磨:“那來一盤綠豆糕。”


    解暑,豆香也不會那麽糯糯的甜。


    小廝應一聲,又笑:“公子再點些麽?這快到午膳時候了,還得從池子邊繞出好久才能有正經吃食攤子呢。幾位公子先墊一墊。”


    蘇遙遠遠一望,果然隻見林蔭樹影,不聞人聲。


    怪不得此地人少上那麽多,原來都去吃飯了。


    蘇遙也不願去擠,隻想著再坐坐,正好與眾人錯開吃飯的時辰:“那再點些就……”


    他正順口這麽一說,便想起,桌子上還有四個人。


    或許……你們有誰想先去吃飯?


    蘇遙暗中期待:這樣就不必坐在一起了。


    謝琅率先笑道:“此時正人多,我也想錯開。”


    白憫忙接口:“我方才剛救過人,也正想先歇歇。”


    許澤於蘇遙對麵抬頭,直接道:“我隻想與蘇老板一起吃。”


    謝琅與白憫一愣,瞬間蹙眉。


    他既如此說,傅鴿子便也沒客氣,對蘇遙低眉輕笑:“我本就是約蘇老板一起出來玩。咱們去哪兒,都是你說了算。你去哪兒我都跟著。”


    剩下三人麵色登時很難看。


    這曖昧的語氣。


    和美人坐在一起,了不起是吧?


    傅陵挑眉:這不怪我,是許先生先動的口。


    再附帶一個明晃晃的蔑視:坐一起就是了不起,有本事你們也來搶?


    這一桌子連火花帶閃電的眼風,蘇遙瞧見了。


    但他也不想琢磨。


    就……算了,打啞迷不要緊,不打人就成。


    ……打人也行,不打我就成。


    既然沒人願意走,蘇遙隻笑笑:“那看你們都願意吃些什麽?點一些一起吃。”


    第二局,買點心。


    又是謝琅先開口:“福祥齋我熟悉些。核桃酥是一道招牌點心,你這攤子還有嗎?”


    小廝點頭,謝琅自然還要征求蘇遙的意見,溫聲問道:“這核桃酥上回我趕早買過一盒,剛出爐的,與你送去了。你吃著怎麽樣?”


    謝琅眉眼含笑,語氣低沉而溫和。


    許澤眸色一沉,白憫麵色一黑,連傅陵也微微眯起眼。


    打算明著撩了是吧?


    謝琅溫和一笑:這不怪我。


    是傅先生方才先開始撩的。


    傅相沉下眼眸,接口反駁:“我覺得不好。”


    他淡淡挑眉:“謝夫子送來的核桃酥,蘇老板嚐過一口,隻說甜,剩下的全是我吃了。”


    頓一下,瞧著謝琅漸漸沉下的麵色,緩緩笑道:“我也覺得,特別甜。”


    傅相一張口,就拉得一手好仇恨。


    謝琅一肚子悶火,仿佛那日起個大早是喂了狗。


    他壓住心緒,勉強緩和語氣:“那傅先生想點哪個?”


    送分題麽這不是?


    傅陵立刻偏頭一笑,望向蘇遙:“你想再點些什麽?”


    陽光明澈,桌上氣氛再度一滯。


    白憫與許澤同時恨鐵不成鋼地望向謝琅:千裏送人頭。


    謝琅的悶火更旺了。


    傅陵全當沒看見,隻專注地等著蘇遙。


    蘇遙:……謝謝,但我不是很想點了。


    我剛才就不該讓你們點。


    蘇遙心內歎口氣,勉強扯起嘴角,先與謝琅解釋:“抱歉謝兄,這點心確實不甚合我的口味……也麻煩你特意來送一趟,剛好傅先生口味偏甜,與其放壞了,便……”


    沒事,點心不合口,不吃是小事。


    但蘇遙家誰都可以吃,隻有姓傅的不行。


    謝夫子一直走潤物細無聲的拐白菜路線,平素貼心地順手送個吃食是常事。


    但如今一想……


    謝夫子再度有一種平時一直在喂狗的糟心感。


    謝琅勉強維持表情:“不要緊。既然不喜歡吃核桃酥,蘇老板看看,還想點些什麽?”


    蘇遙這次明白了,果斷掌握主動權,點上四樣糕點。


    紅豆涼糕,茶糕,山藥糕,與棗糕。


    沒給四人發表意見的機會。


    但蘇遙想吃什麽,幾個人也不會有任何意見。


    小廝瞧了個歡樂,開心地端來五盤糕點,並很細心地挨個捧來小水盆用以浣手:“公子門慢用。”


    老字號果然服務都好。


    蘇遙與他客氣點個頭,擦過手,便瞧見所有人的動作都一致。


    正要給他的盤中,拿點心。


    眾人對視一眼,傅陵搶先開口,直接打斷其餘人的話:“看你想吃什麽,我給你拿?”


    姓傅的撩了蘇遙三回了。


    三人暗怒。


    傅相淡淡一笑:沒辦法,誰讓我腿長坐得近腦子轉得快,還那麽會說話。


    他們幾個明爭暗鬥的表情,蘇遙這回卻並未注意,他正仔細瞧五碟子糕點。


    福祥齋的點心味道還算尋常,但樣子著實漂亮。


    比如同樣的茶糕,旁人家方方正正,他家就會用模具,切成漂亮的梅花形狀,像小巧玲瓏的綠梅。


    “我自己拿就行了。”


    蘇遙與傅陵客氣一句,伸手拿起一塊山藥糕,彎起眉眼,“上回買糕點,便瞧見這上麵有別致的吉利話,果然。”


    蘇遙捏住一塊橢圓的山藥糕,背麵正寫著“執子之手”。


    那小廝遠遠一笑:“是老掌櫃的主意,咱們家的糕點都是成對子的文雅話呢。”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蘇遙心尖微微一動,許澤坐在他正對麵,最能瞧見他的神情,不由一默:“蘇老板拿到的什麽話?”


    蘇遙一回神,又稍微壓下心下微瀾。


    隻是句話罷了。


    他便大方笑笑:“是‘執子之手’。”


    桌上餘下諸人再次對視一眼。


    閃電般地一人伸手搶了一塊。


    蘇遙瞧清楚了,真的是搶。


    搞事情的小廝於不遠處偷笑。


    瞧著你們這一桌半日了,斯斯文文,搞得還挺和氣。


    這是搶白菜該有的表現嗎?


    小廝於暗中添把火。


    一碟子一共六塊糕點,隻有兩個是一對話。他特地將“執子之手”放在最上麵,蘇遙肯定是第一個拿的,一伸手就能夠到。


    下麵隻看誰是幸運豬。


    四個人均已抽簽完畢。


    表情各異。


    蘇遙一口把手中那塊咬下一半,飲口茶,不由好奇:“你們抽到的什麽?”


    許澤不甘心,卻也隻能認下:“我抽到的是太白先生的詩,‘明月出天山’。”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是大氣磅礴的句子。


    果然文雅。


    蘇遙點頭,又望向白憫:“白大夫呢?”


    白憫一默,也不情不願:“想是在寺院附近,這東西還挺靈。我也抽到一句詞,‘有藥難醫薄幸心’。”


    無方可療相思病,有藥難醫薄幸心。


    白憫本是大夫,又喜歡整日說些風流話,這倒果真有些意思。


    白憫隻望著蘇遙,微露不滿:“我雖有藥,可並沒有什麽薄幸心。這東西也並不準。”


    蘇遙不清楚他素日的心思,便隻如常笑笑。


    他們皆拿出,謝琅既沒抽中,就也展示出來。


    隻是他不大信這些,並不甚在意,隻溫和笑笑:“這東西是挺巧。我也抽中一句詩,‘不負如來不負卿’。”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於大慈安寺中抽中此話,著實是巧。


    三人皆未中,一時便隻望向傅陵。


    傅相早已穩贏,雖然還剩下一塊,但也不稀得賣關子,揚眉一笑:“我抽中了蘇老板的下句。”


    蘇遙一怔。


    三人同時驚疑,一時麵色青白不定。


    傅陵大大方方地擺出:“真的。”


    他攤開掌心,正是端端正正的“與子偕老”四個字。


    蘇遙隻瞧一眼,耳尖又紅了。


    方才是一起伸的手,眾人想罵一句“你作弊”都不能,忿忿然咬一口手中點心,又望見蘇遙局促的神情,便更不平了。


    三人此時同時想起,蘇老板今日原是與姓傅的一同出門。


    三隻豬突然湧上危機感。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三人互相遞個眼神:一盤散沙是錯誤策略。不如暫時講和,一起幹掉姓傅的先?


    謝琅:我同意。


    白憫:我可以。


    許澤:沒意見。


    剩下傅相一手給美人添茶,一手搖扇子:本相怕你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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