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朗朗,人群喧鬧。


    蘇遙瞧見謝琅,並謝琅的眼神,心下忽生出十二分的局促。


    ……認真算來,他與傅鴿子之間,分明也還沒怎麽,為什麽瞧見謝琅這種目光,還是會不自在呢?


    蘇遙心下微動,隻錯開他的眼神。


    謝琅的衣袖攥得更緊了。


    蘇遙分明,在害羞。


    他自個兒或許並未完全明白,但落在謝琅眼中,瞧得一清二楚。


    謝琅心內不甘,卻未能上前,隻因身側管事輕輕拽他一下。


    蘇遙隻見那管事附耳與謝琅說過兩句話,謝琅眉心微蹙,沉沉地望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回自家馬車處了。


    車簾微動,露出位中年貴婦人的發髻一角。


    原來謝琅此番未事先邀請蘇遙,是因要與家人同來。


    大慈安寺今日晾經,舊京中禮佛之人甚多,自然要來。原主的記憶中,謝家老夫人為小女兒積福,已吃素多年。


    可惜子寧先天不足,如何也沒保全。


    謝琅還難過許久。


    他一向孝順,理應陪著謝老夫人同來。


    蘇遙隻與謝琅同窗數年,雖與琳娘那一支交好,卻與謝琅家未有何往來,便也沒上前打招呼。


    手中的酥餅還冒著熱騰騰的肉香味,蘇遙便隻與傅陵坐下。


    四人小方桌,齊伯還買了隔壁攤位的胡辣湯。


    這鹹口辛辣的滋味許久未嚐過,舊京居然有,蘇遙從前也不知。


    齊伯笑笑:“舊京大著呢,若不是大廟會,哪能見到這麽些新鮮吃食攤子。”


    蘇遙咬一口酥餅,並一勺鹹香胡辣湯過下癮,傅陵便遞來一剝好的雞蛋:“給。”


    圓滾滾的雞蛋於日頭格外白嫩,這大庭廣眾之下,蘇遙竟忽生出些拘謹。


    從前在家也習慣了。


    但過了畫舫那夜,又有許多人看著,似乎……


    蘇遙一時竟不知該不該接。


    他一愣神,傅陵便隨意將雞蛋放在他手邊的小白瓷碟子中:“多吃點,不然一會兒累。”


    說罷又順手放一個。


    蘇遙尚未反應,便聽得隔壁桌子一對小夫妻的聲音:“瞧瞧人家,你就知道吃。你給我剝一個。”


    “好好好。”


    丈夫放下碗,又發出無奈的鋼鐵直男感慨,“你不是不吃麽,催我剝什麽剝?”


    “你不剝怎麽知道我不吃,你剝不剝?”


    “剝剝剝,這不剝著呢。”


    隔壁桌上傳來敲雞蛋殼的聲音,蘇遙麵上微燙,頗有些慌忙地把臉埋在碗中,喝了一大口。


    這大海碗比蘇遙的臉還寬,但依然罩不住薄紅的耳尖。


    傅陵微微一笑。


    吳叔與齊伯隻對視一眼,也默默笑了笑。


    周圍人聲愈發嘈雜,四人簡單吃罷早餐,便一路溜達到大慈安寺後。


    倘若不理佛,也不抽姻緣簽,倒也不必人擠人趕在此時地入寺。


    繞過寺院正門,自後山小徑走,便能瞧見蓮花池。


    日頭正盛,後山草木繁茂,卻濾下一層燥熱。鳥雀輕啼,空氣清幽沁人,仿佛是清泉並鬆果的味道。


    寬敞的青石長階直入山林,沿著道路兩側,卻仍是擺滿各式小攤。


    路寬人少,倒並不擠。


    此處的小攤俱是各種新鮮玩意,精巧的玉墜,雕花鏤空的香囊,五彩的瓔珞,泥人,木簪子,紙扇子,各式字畫,乃至小孩家的花燈與風車,琳琅滿目地擺上一路。


    原是青蔥幽靜的山林,染上喧鬧的紅塵煙火氣,倒是雅俗共賞。


    蘇遙對小孩子家的玩意兒沒什麽感覺,瞧著傅先生倒極為喜歡。


    也對,傅先生精於木工。


    上回雕的木兔子就栩栩……


    蘇遙此刻念起那一對小兔子,麵上又微微發燙。


    當時收下,也沒有太大反應,如今回想,那小兔子就像鑽進蘇遙心中,又開始蹦噠蹦噠。


    蘇遙兀自緩緩心緒,一抬頭,卻瞧見傅陵正托著一隻精巧的木雕小鳥。


    一扯線,兩隻翅膀就上下忽閃。


    傅陵仿佛很滿意,卻望向蘇遙:“喜歡嗎?”


    蘇遙瞧著有趣,便湊近,也拉一下。


    小鳥翅膀撲動一下,正巧頭頂樹梢一隻花羽鴿子跳過,“咕咕”一聲。


    攤主生一張和氣圓臉,笑得像隻招財貓,忙道:“兩位公子好眼光。您看咱們這小鴿子,比真鴿子也不差多少呢。”


    真鴿子,不就在這兒站著麽?


    鴿子想買鴿子。


    蘇遙悄悄瞧傅陵一眼,不由發笑:“多少錢?”


    攤主比個“五”的手勢,又和氣笑笑:“小本生意,講不起價,公子見諒。”


    蘇遙與傅陵都穿得不像貧寒人家,尤其是傅陵,整個一行走的大寫有錢。


    有錢也不能隨便花。


    蘇遙仍與他說道一會子,攤主隻不肯答應,後見蘇遙著實願意買,倒鬆了一嘴:“公子買一個不能便宜,買一對吧。”


    他上下打量一眼二人,又挑一隻大點的,對蘇遙笑道:“您夫君喜歡,但也不能單送他,您自個兒也留一隻玩。”


    這攤主一張巧嘴:“成雙成對,這多好的意頭。待會兒兩位公子帶著我的鴿子,去抽姻緣簽,保準上上簽!”


    蘇遙與傅陵生得打眼,周圍攤主都偷笑著望過來。


    蘇遙早已不好意思,此刻人不多,他便笑笑,又低聲解釋:“並不是夫君……老伯說笑了。”


    攤主倒是一愣,又打量一遍二人神態,恍然笑道:“不就差一道明禮,那有什麽要緊!公子哪用那麽規矩,夫君提前喊兩句不打緊!”


    蘇遙愈發麵上發燙,塞給他錢,捧起鴿子就走。


    一轉身,隻覺得一對小鴿子也燙手。


    忙忙地塞給傅陵,就轉身走了。


    小鴿子圓眼紅嘴大翅膀,攤主一笑:“還有這樣送禮的,您家公子臉皮薄呢。您快追上,別一眼看不見走散了。”


    傅相露出一個“你很有前途”的讚許眼神,抱起鴿子追上。


    山路修得極為平緩,但後山終究遠些,人並不太多。


    傅陵隻將鴿子交給吳叔收起,蘇遙不見了那一對圓眼鴿子,才安撫下心頭起起伏伏。


    林間漏下疏朗的晴光,方被攤主打趣一番,蘇遙與傅鴿子並肩而行,也不好意思開口了。


    舊京的攤主都生得什麽眼神,見著兩位公子就夫君夫君得喊。


    路過一家茶攤時,齊伯隻停下:“公子,喝口茶歇一歇吧。”


    蘇遙飲口茶,隻望一眼長長台階:“還有多久才能到?”


    “累了?”傅陵轉眼就給剝起花生。


    蘇遙一頓:“累倒不累,隻是午膳時趕不到,咱們沒帶吃的,此處沒什麽可吃的。”


    又瞧傅陵手中的花生一眼,局促道:“……傅先生不必麻煩,我不吃的。”


    “沒事,待會兒路上吃。”


    傅陵投喂得非常順手,吳叔卻道:“蘇老板不吃瓜果,可吃點別的麽?還挺遠,您別一會子累。”


    說著回頭望一眼:“那邊有個賣糖人的攤子,我去買個?就當吃著玩,不占肚子。”


    補點糖挺好。


    蘇遙昨夜聽裴儀的說法,倒是很像輕微貧血的症狀。


    蘇遙點個頭,吳叔便小步跑去,不一會兒,舉著兩支小糖人來了。


    一支鴛鴦戲水,一支雙魚戲蓮。


    蘇遙:……


    吳叔笑道:“大慈安寺的姻緣簽靈驗,此處又直通蓮花池,糖人都是這種花樣,占好意頭呢。”


    蘇遙遠遠望一眼,這兩隻花樣精巧,確實就被擺在最前麵。


    蘇遙一頓,傅陵先挑走一支雙魚:“這個好看。”


    蘇遙無法,隻得拿住那支鴛鴦。


    他並非不喜歡這個意頭,隻是臉皮薄,若是拿著這兩支花樣一路走過去……


    照舊京這些攤主的眼神,非得被打趣一路。


    但齊伯與吳叔都推說年紀大了不方便吃,蘇遙隻能拿住,並飛快地放入嘴裏。


    趁人少趕緊吃,待會兒就沒人看見了。


    但這糖人極大,蘇遙一直含在嘴裏,才化了一點點,倒甜得直入心口。


    蘇遙也算不得小了,拿著這麽大一糖人在路上也挺不好意思,他一刻不撒手地含住,便頗有些偷偷摸摸,正在躲閃之時,忽瞧見路邊坐一熟悉身影。


    許澤剛剛與人寫完一封書信,正疊好交付,一抬眼,正瞧見蘇遙與傅陵並肩而立。


    蘇遙登時一慌,下意識先將糖人拿了出來。


    他一拿出,許澤便瞧仔細了。


    鴛鴦。


    都吃一半了。


    又一瞧身旁的傅陵,雙魚。


    許澤眸色一深,直接站起身:“蘇老板。”


    蘇遙隻得停下,勉強笑笑:“許先生……真巧。”


    許澤語氣沉沉:“先時我邀蘇老板同來,您說店中要晾書,沒空出來逛。怎麽如今——”


    他瞧一眼傅陵,咬重了些:“為何會和傅先生一起出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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