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月初之時,夜風沿著瓊江層層水波拂過,漫天星子明滅,連綿成一片璀璨銀輝,與人間萬戶燈火遙相輝映。


    蘇遙心下如同小鹿亂撞。


    撞得稀裏嘩啦。


    他腦中隻一空,待微微回神,麵上又騰一下滾燙。


    夫……夫君?


    蘇遙心下一念這個詞,便慌得手足無措。


    他整個人都是懵的,怔怔望著傅陵烏墨般的雙眸,一時卻不知如何作答。


    這讓他更慌了。


    因為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拒絕。


    若按照他平素的性子,覺得荒唐的玩笑話,直接回絕便是;


    可此番他麵對傅陵眼中輕巧的笑意,卻不知該不該開口……


    傅鴿子的話像是猛然撞碎他心中的什麽東西,蘇遙隻覺心內轟然一聲,除了心慌,就是無措。


    夜風習習,傅陵稍微一頓,複低下頭,唇角微揚:“蘇老板不說話,是答應的意思麽?”


    “不是!”


    蘇遙一驚,下意識脫口而出。


    但“不是”二字說出之後,卻又……甚為不自在。


    蘇遙似乎有些後悔,但也似乎不是。


    他心下亂得如同一團麻線,腦子卻空白一片,推拒之後,又不由自主地描補:“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也不是……就…就是……”


    他愈張口愈慌亂,隻好端起最擅長的客套:“我…我是說,多謝傅先生,麻煩傅先生費心……也不用這…這般幫忙解釋……傅先生是說笑了。”


    蘇遙勉強笑笑,傅陵卻偏頭,又湊近一步,語氣頗為委屈:“蘇老板冤枉我,我不是在說笑呢。”


    蘇遙心內壘好的一層客氣,轟一下又碎了。


    蘇遙又不知該說什麽,傅陵烏黑幽深的眼眸近在咫尺,他一對上,便不受控製地往後躲。


    但身後是畫舫圍欄,蘇遙退無可退,剛一靠緊欄杆,傅陵忽一伸手攬住他。


    傅陵修長的手臂攬在蘇遙腰間,整個人卻欺身壓近。


    蘇遙避無可避,一時整個姿勢就像被他摟在懷中。


    距他溫熱的胸膛愈近,整顆心的撲通亂跳聲就愈發清晰。


    傅陵偏堪堪停在咫尺之處,又湊近他耳側,低眉笑道:“蘇老板再躲,可就掉下去了。”


    晚風掠水而過,吹來悠揚的絲竹管弦。


    似是隔壁船的歌舞之聲。


    蘇遙不明白,他明明已慌成這樣,卻還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驟然加快。


    傅陵溫熱的氣息撲在他耳畔,蘇遙耳尖微紅,連白皙的頸間都微微泛起薄紅。


    夜風飄蕩,傅陵眼眸深深,就很想低頭咬一口。


    但不能。


    今晚的蘇遙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神情慌張,手足無措,耳尖紅紅。


    十分地可愛,十分地撩人。


    傅相瘋狂心動,但也隻能就此止步。


    蘇遙這種性子,時候到了,順勢下一劑猛藥,能至少撬開一半;但逼得太緊,八成會適得其反,就此躲著避著,跑了都有可能。


    宋矜總說傅相進度慢,傅相隻是不舍得。


    往極端處說,反正蘇遙也已懵懵懂懂地心動,他若是想,直接尋機把人要了,日後再慢慢地哄,也不是哄不到手。


    但傅相真心喜歡一個人,就會把人捧在心尖上。


    他不喜歡勉強。


    瞧今日的樣子,蘇遙尚未鬧明白自個兒心思。


    且該鬆鬆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傅相這廂自有考量,蘇遙卻依舊心如亂麻。


    他被傅陵壓在欄杆上,慌亂半日,才記起錯開眼眸:“傅…傅先生起來些。”


    傅陵心內好笑,故意又一用力,緊緊攬他一下。


    果不其然,蘇遙耳尖更紅了。


    還頗為躲閃:“傅先生別……”


    傅相把這副動人模樣瞧個痛快,眉眼彎彎,攬住人離圍欄遠一步,方鬆手。


    蘇遙蹭一下就溜走了。


    成安與自家大公子行個禮,得個口型吩咐,飛快地追上去。


    瓊江水波緩緩蕩開,傅相心情大好,緩緩踱步下了畫舫。


    是夜無雲,也無月,人間卻盡是風月事。


    蘇遙走得飛快,成安一路小跑才追上,忙忙道:“天色這樣晚,尚家方才遣人遞話,已先把阿言送回去。”


    又笑道:“公子都沒吃好,咱們先在外頭吃點?”


    蘇遙離開傅陵,亂了的心緒才平複些。


    隻是尚不能收拾幹淨,總有些心不在焉,聞言隻點頭:“也好。”


    又道:“傅先……”


    他話一出口,卻突兀咽下。


    他念著傅陵吃沒吃晚飯,但此時提起,心緒隻愈加波瀾起伏。


    成安暗自笑笑:大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方才大公子便道蘇老板此時肯定不想見他,示意先帶蘇遙出去逛逛。


    果然麽。


    蘇老板此番,沒動十成的心,也一定動上至少有五成。


    不然慌張什麽,害羞什麽,又躲什麽?


    成安歡喜得很。


    帶蘇遙沒心沒肺地在西市吃上一路小食,還從賣花的娘子處買了一枝荷花。


    賣花娘子柔聲細語:“公子把這支插在瓷瓶裏,過兩日就開花。”


    又笑道:“可少見,是並蒂蓮呢。”


    夜市喧鬧,燈影婆娑,蘇遙麵頰又瞬間滾燙。


    成安笑得不見眼,隻飛快地掏錢:“娘子財源廣進。”


    抱住亭亭荷花骨朵追上蘇遙。


    蘇遙心尖微亂,隻能作未瞧見。


    二人一路走回家,蘇遙徑直鑽進自個兒房間。


    收拾妥帖,蒙住頭往榻上一躺。


    夜深人靜,蘇遙雖心思亂,卻應酬一整日,一時身上乏累竟蓋過心緒,閉眼一會子,尚未理出個頭頭道道,便睡過去了。


    這一夜,睡得格外沉。


    臨起時,卻做了個夢。


    夢中紛亂不堪,蘇遙已記不大清,隻記得大紅錦裳並十裏並蒂蓮。


    還有眾人口中一疊聲的“夫君”。


    夫君。


    蘇遙剛醒,整個人又燒起來了。


    他強迫自個兒忘記,磨磨蹭蹭地起身穿衣裳,直擔心一推門,就瞧見傅鴿子立在院中。


    蘇遙竟因這個念頭磨蹭到半晌,直到齊伯忍不住來叩門:“公子,公子起了嗎?”


    齊伯語氣擔憂,蘇遙醒神,忙回道:“起了。我沒事。”


    齊伯放心些許:“想著公子昨日勞累,我晨起便去孫氏書鋪買了早飯,灌湯包子、油條與豆花,還有茶葉蛋。公子起了嗎?我去熱熱。”


    “勞煩齊伯,這就出來。”


    蘇遙一默,卻吞吞吐吐,“你們……都吃過了嗎?”


    齊伯笑笑:“吃過了。想著讓公子多睡會兒,就沒來喊。”


    蘇遙長長舒口氣。


    他還……不太想和傅鴿子一起吃飯。


    晴光大盛,四下無人,蘇遙獨自咬著小籠包子,默默舀一勺豆花,吃個晚起的剩飯。


    怎麽說,他就是不大自在。


    如今一覺醒來,再細想昨夜畫舫的話,興許也就是個誤會。


    什麽……夫君,興許就是傅先生真心實意地想幫他,提個一了百了的解釋借口。


    他卻……慌亂成那樣,還……做了一夜奇奇怪怪的夢。


    可是,蘇遙又咬一口鮮蝦豬肉包,可是——


    倘若真是個誤會,真是個說笑,真是他瞎想,蘇遙心內又忍不住略微失落。


    蘇遙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失落。


    或者,他心內明白,卻不敢承認。


    蘇遙又兀自別扭一整日,隻生怕瞧見大鴿子。


    但這日直到他睡下,都沒看見傅陵。


    蘇遙別扭地躺下,輾轉一夜,第二日卻依舊如此。


    連鴿子影子都沒瞧見。


    再一日,卻還是如此。


    蘇遙心內別扭不由有些變了味。


    燈火明明,蘇遙打著算盤,簾子一動,他急忙起身。


    卻是齊伯。


    蘇遙一時滿心失落,心不在焉地坐下,隻聽齊伯問:“原來公子知道?”


    蘇遙抬頭:“知道什麽?”


    齊伯笑笑:“我瞧著公子似在等人,還以為公子知道。今晚我去接裴大夫,人已來了。”


    蘇遙一怔,忙再度起身:“風塵勞動,快請裴大夫進來。”


    “裴老先生年事已高,怎麽漏夜前來,當真勞……”


    蘇遙行至鋪門口,卻又是一怔。


    眼前之人不過而立年歲,身材高挺,眉眼含笑,哪裏是裴儀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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