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君子,格外風流;燈下美人,別有風姿。


    蘇老板是美人,但傅鴿子快做不成君子了。


    蘇遙原本生得白,因經年久病,以往這一分素白中總露出些病態的孱弱。


    但吃吃養養一年有餘,身體大安,氣色也好上許多,這一份白皙中,便現出些輕透的紅潤。


    剛剛沐浴出來,愈發唇紅齒白,烏發如瀑,眉眼風流。


    那一滴灼眼的淚痣垂在他眼角下,蘇遙眼睫輕顫,傅鴿子的心也跟著一顫。


    ……不行,這不能再看了。


    傅鴿子雖瞧著坐得端方正直,但已心不在焉許久,還時不時便有些禽獸想法……


    真不能怪傅陵。


    若心上人這副樣子還能沒一點想入非非,傅相就是真的不行。


    他正愣神中,蘇遙的話便沒入腦子。


    還是蘇遙瞧著奇怪,連著喚上幾聲:“傅先生?”


    傅陵自燈火惶惶中醒過神:“啊……蘇老板方才說什麽?”


    蘇遙稍一怔,又道一遍:“我是說,《江湖一葉刀》的第二卷 您既寫過二十章,便整理一下,咱們早點送到校對司審閱,早些簽契書。”


    蘇遙微微一笑:“如今校對司審閱更嚴,肯定比從前更花時辰。咱們宜早不宜遲。”


    傅陵一愣:“我這……還沒二十章。”


    這回輪到蘇遙怔住:“可我剛才問您是不是有二十章,您還點頭了。”


    傅陵方才讓蘇遙笑得晃眼,根本不記得點了個什麽頭。


    我說我有二十章了嗎?


    我哪有二十章?


    蘇遙望著他躲閃的眸子,不由輕輕蹙眉。


    這都五月中了,鶴台先生一卷又寫個快三月,二十章也沒有。


    大鴿子。


    大鴿子!


    傅大鴿子頭一次好心虛。


    他剛肆無忌憚地觀賞完美人,美人一蹙眉,他就更心虛了。


    而且美人的眼神中分明寫著“三個月都寫不完二十章,你不行”。


    傅相上頭中,再次衝動接口:“我如今雖沒有,但五天之內,我肯定能寫夠二十章。”


    蘇遙一時愣住:“真的嗎?”


    這是什麽話。


    當然是真的。


    你家傅相老厲害了!區區二十章有什麽不行的!


    傅相信誓旦旦:“五天後咱們就簽契書。”


    蘇遙一時極為開心。


    雖然不懂傅鴿子為什麽突然積極寫文,但他既主動放話,想來不會反悔。


    蘇遙高興地給傅陵倒盞茶,又碰下杯子:“謝謝傅先生。”


    青瓷盞輕輕一聲脆響。


    傅鴿子瞧著心上人笑吟吟的眼眸,心下那叫一個美。


    他還不明白,此時逞英雄腦子裏灌的水,都是未來五天寫文時想哭都哭不出的淚。


    但鴿子和心上人碰了一杯,喝得不是酒,卻上頭了。


    蘇遙小口啜著茶,又開心地與傅陵聊起其他事來。


    風雨斜斜,夏夜悄寂而旖旎。


    夜深了。


    到歇息的時辰了。


    傅陵讓搖曳燭火與瀟瀟風雨勾得心下浮沉,輕輕捏住衣角,手心都微微沁出汗來。


    他一邊舍不得蘇遙離開,但一邊又擔心再與蘇遙繼續聊下去,他便不是君子了……


    傅鴿子心下糾糾結結半晌,卻忽然聽聞叩門聲。


    是齊伯的聲音:“傅先生,我家公子在你這兒嗎?”


    蘇遙笑笑,忙答一聲:“我在的。”


    蘇遙一起身,傅鴿子忽然失落。


    齊伯於門外笑笑:“方才我路過廚房,瞧見小爐上還燉著湯。公子別是煮著什麽東西,給忘了。”


    小爐上燉東西了麽?


    蘇遙明明記得把肉丸湯端下來了。


    蘇遙忙走一步,又記起回頭告辭:“傅先生,我去看看。”


    又笑笑:“今晚打擾傅先生了。傅先生早些歇息。”


    傅陵麵上端正大方地點個頭。


    心下隻十分地不情願。


    美人把門一闔,隻餘滿室輝光。


    傅鴿鴿呆呆半晌,方驀然念起:窗戶紙沒捅破,所以必須君子。


    那把窗戶紙捅破不就得了?


    夜深人靜,雨疏風驟,多好的捅窗戶紙時機。


    傅相驟然後悔。


    美色誤人,失策了!


    若是宋矜在這裏,肯定得從內到外把某鴿嘲笑個遍。


    那是美色誤人嗎?大好良機你就跟人坐著純聊天?還淨聊些有的沒的,一句談情說愛打情罵俏的正經話也沒提?


    心上人漂亮點你就腦子不會轉了,就您這純情菜鴿的段位,啥時候才能真拐到人?


    美人放你跟前你都不會上,換我也懷疑你不行。


    事實上數日之後,宋夫子前來,發現傅相被困在房中趕稿子,又全頭全尾聽說今夜這遭,當真樂得把這事當成個大笑話,打趣了傅相大半年。


    氣得傅陵一肚子火。


    傅相的憋屈是後話,此刻風雨淅淅,蘇遙前去廚房,發現當真燉著肉丸湯。


    蘇遙隻好笑笑:“看來是我記混了。”


    齊伯幫忙端下來,滅著爐子,又掩住神色。


    他方才不是路過廚房,而是路過蘇遙房間。


    房中無人,卻灼灼燃著火燭。


    齊伯一推門,瞧見蒸騰水汽的浴桶、一地散亂的衣裳並那件雪青外衫。


    齊伯終於後知後覺地,生出些養白菜的擔憂。


    喜歡我家白菜可以,追也可以,但八字還沒一撇就想啃白菜,齊伯就是抄著拐棍,也得把豬的腿打斷。


    好在傅先生似乎不是個登徒子。


    但這身衣裳……


    齊伯輕輕“咳”一聲:以後還是看緊點。


    他收拾妥廚房,關上門,複提起一事:“今兒晨起我出門買小湯包,遇見一人,閑聊一會子。我剛剛想起,才覺著得與公子說一聲。”


    蘇遙略一緊張:“怎麽了?”


    “公子且不必擔心。”齊伯笑笑,“我聽那人的話,似乎是匯文堂的掌櫃,或者夥計。”


    匯文堂,舊京數一數二的大書鋪。


    “匯文堂的人,為何會來咱們這裏?”蘇遙奇怪。


    “孫氏食鋪的鮮蝦豬肉灌湯包子好吃,可有名了。”


    齊伯笑笑,“近日客人突然多起來,許是專程前來吃。我與他搭上兩句話,隻覺得他話裏話外,有意邀公子前去下月的書局分會。”


    蘇遙頓了下:“舊京書局的分會一向隻邀數得上號的書鋪,咱們家的入賬,尚不夠格吧。”


    “我也這樣想,興許那人就是客氣。”齊伯溫和笑笑,似乎微有感喟,“咱們家這書鋪,如今便很好,倒也不求再如何興盛。公子把身子養好,阿言好好上學,我安心養老就是了。”


    夜色深沉,蘇遙心下微微一酸。


    他曾經在那個世界亦如此想,但終究沒有實現。


    但在此處,他尚有機會,尚有家人。


    他還想多賺些錢呢。


    買房買地買大馬車,整天吃好吃的,把齊伯與阿言養得開開心心。


    蘇遙念著賺錢,齊伯卻想著另一樁事,略彎彎眉眼:“公子如今已見好,若是再能成個家,我就更安心了。”


    蘇遙一怔,不知為何,騰一下就心慌了。


    齊伯笑笑:“左右現如今,公子身上已無婚約,不去瞅瞅其他好人物麽?”


    蘇遙心下微微泛起波瀾,隻有些不明所以的局促,應付兩句,匆匆便回房間了。


    齊伯瞧著他微有些錯亂的步伐,稍稍揚起嘴角。


    似乎開竅了一點點。


    但我家公子還沒動心思,誰家豬敢騙著拐著直接上手啃,我還是要把他的腿打折。


    齊伯威武霸氣地回房去睡,留下蘇遙睜眼躺上半宿。


    於此地,成個家嗎?


    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


    風雨飄飄灑灑落了一晚,翌日皆是好消息。


    天色仍未放晴,舊京今夏的雨,一落便是數日。


    劉掌櫃親自送兩車書來,又親熱地挽住蘇遙:“青石書院的文集,我給印好了。照書院與蘇老板的要求,此番隻刻印五篇文章,留了字跡,您看一眼。”


    又道:“《雲仙夢憶》的繡本也成書了。這個費工夫,隻暫且刻印出這麽點。十日後還能再送一批。”


    蘇遙翻著精致做工,稱讚數句:“當真多謝劉掌櫃。”


    “不謝不謝,謝什麽!”


    劉掌櫃依然迷信得很,“不說旁的,救我劉某人一命的書,怎麽著也得花十二分的心思做不是?”


    上回送賀禮的小廝複話,劉掌櫃才道,自個兒著實誤會。見蘇遙此番神態,並無計較當日衝撞之意,愈發心生好感。


    他連連拉住蘇遙敘話,又安利一遍西山的老算命先生,方離開。


    蘇遙無奈:“西山的老先生想來是個厲害人物,劉掌櫃很是相信。”


    齊伯也客氣得臉酸:“他死裏逃生,如今陳氏刻坊被查抄,原先合作的生意,大半都入謝氏刻坊。劉掌櫃也是想賣公子個好。”


    隨著刻坊書鋪被查抄,朱家之事沸沸揚揚一段時日後,便散了。


    各式流言花樣百出,傳到最後,皆與那句大不敬之言無關了。


    今上在心虛。


    朱家因大逆之言獲罪,而這大逆之言,偏不能大肆傳出去。


    否則便更刺今上的心窩子了。


    官場中人多少有些交好,朱家最後的罪名是結黨營私、貪汙受賄,而校對司一眾人、金玉齋和陳氏刻坊,是因私印□□。


    但實際原因為何,眾人心中皆有數。


    這話漸漸於舊京不被人提及,就好像被謀害的先帝與前太子,藏於眾口之下,逐漸不為人所知。


    但有些人,卻從未忘記。


    譬如太後,譬如一些老臣,譬如許多士族。


    不過距離一場真正的風雨,尚有許久。


    即便風雨來襲,也不會先掃過舊京。


    天高皇帝遠,日子便鬆快。


    蘇遙選了個極好的日子,掛牌開賣《青石文選》第一冊 。


    夏季晨起日頭已稍有毒辣,與蘇遙的預想差不多,一開門,長得望不到頭的隊伍。


    且大多不是熟客,而是大戶人家的小廝,甚至管事,還有不少青年中年的文士。


    致仕的那位文知府也來了,翻開文冊與蘇遙說話:“我瞧著,這後生的館閣體寫得還不如蘇老板的弟弟。如今陸山長可寬厚,我上學時的字一個不板正,手板就上來了。”


    文老知府眼光高。


    都是方塊字,蘇遙就瞧不出誰好不好。


    阿言隻於一旁笑笑:“老先生謬讚,晚輩不敢當。況且,即便我的字能入眼,也作不出這樣的文章。”


    雲朝總是與阿言在一處,把阿言的性子都帶活潑了些。從前可不這樣說話的。


    “文章不錯。”眼光高的文知府點點頭,複感歎一句,“人才輩出,後生可畏。”


    蘇遙送點評母校後輩的文知府離開,又叮囑一句:“下月還有第二卷 ,您早來。”


    文知府應一聲,後麵一位管事接口:“下月還會有嗎?”


    蘇遙笑笑:“如今是第一冊 ,後麵還有五冊。隻是印得慢,得等等。”


    “這感情好。”管事笑笑,“我家小公子明年才考,正好提前看看旁人的文章。”


    另一管事“嗐”一聲:“我家從前都不知有這麽個書鋪,還賣青石書院的文章。我家公子可不是上回沒過,若早知道早看,說不定就過了。”


    “我先前也不知道,還是書院中……”


    “我也不知,我早就不想在匯文堂看書了……”


    後續數人接口,蘇遙賣過一天的書,得出一個感受——青石書院這單子沒白接。


    當初想對了,便是賠本也要接。


    蘇氏書鋪繼《海棠綺夢傳》後,第二次聲名大燥。


    況薄利多銷,舊京獨一份的名聲,賺得並不算少。


    後續的客源,更是一大筆潛在收入。


    天色稍晚,蘇遙開心地算過今日賬目,一抬頭,瞧見阿言正與桂皮玩。


    大橘喵嗚喵嗚,又撲進蘇遙懷中。


    阿言今日休息,他數日不在家中,便也不知情。隻捏捏貓耳朵:“怎麽今兒一天也不見傅先生?”


    傅先生正認真寫文呢。


    說五天就五天,今兒可是最後一天了。


    蘇遙摸著軟乎乎的橘貓腦袋,笑笑起身:“走,咱們去瞧瞧你家傅先生寫完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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