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說,蘇遙措辭數日,還是不知如何開口。


    既談及出身,必會涉及家族內事。


    蘇遙再怎麽說,也不過是個外人,怎麽好探問這樣的事。


    他一連斟酌好幾日,又兼大雨洗刷之後的天氣極為炎熱,心思越發靜不下,索性拖上一拖。


    他這廂拖著,舊京的許多話本先生倒不敢拖。


    以此為生的許多位先生連連自證清白,蘇遙數一遍,連新簽下的尹先生都遣人遞了句話。


    也是自然。


    雖士族中人鮮少以此謀生,能一本接一本與書鋪簽合約的先生,大都是老實寫書的白身,蘇遙手中,又皆是經年來往的老人,從未惹過事。


    但風口浪尖上,許多位話本先生難免前來多言一句,也讓書鋪放心。


    唯有鶴台先生還八風不動。


    鶴台先生的作風一向舊京獨一份。


    蘇遙客氣送走尹先生的書童,回頭瞧一眼晃晃悠悠的傅鴿子,隻想著,那改日還是得他主動去多聊一句。


    囑咐一句也好。


    如今朱家剛出事,校對司新換人手,必然於書綱內容上審查更嚴。不聊別的,多叮囑一句也好。


    說到書綱內容,這位鴿子又好幾天沒提筆了。


    幹嘛取筆名叫“鶴台”,正經該叫“鴿台”才是。


    大鴿子身為暢銷書作家,一向毫無寫書的自覺。


    瞧見蘇遙望過來,隻彎起眉眼:“蘇老板不是說今兒做糕點嗎?”


    不寫文整天光想著吃。


    不給你吃!


    但蘇遙也就是想想,打算做糕點的栗子花生瓜子鬆子有一半還是傅鴿子剝的。


    他手上的口子漸好,今日天陰,想來又要下雨,蘇遙便打算閉店做些糕點。


    傅鴿子給用的藥果真極好,一點疤也沒留。白大夫和許先生送的藥都沒用上。


    謝夫子後來也來送過藥,也一樣沒用上。


    前幾日端陽節,謝琅的小廝來送過一次粽子,說謝琅最近極忙,藏書閣忙著修整一批古籍,夫子們就快住在書院了,抽不出空親自來。


    蘇遙自然道無妨,那小廝瞧蘇遙傷了手,又專跑一趟,送來許多傷藥。


    傷藥皆沒動,謝琅送來的豆沙甜粽卻極好吃。


    可是傅先生卻不大喜歡。


    蘇遙一向覺得,傅先生偏好甜口,但他瞧那粽子時微微蹙眉,蘇遙一時也把不準了。


    果真是口味挑剔的吃家子。


    蘇遙等待醒麵的功夫,這吃家子又抱著桂皮進廚房了。


    桂皮剛剛讓吳叔剪掉一圈毛,禿禿的。


    但依然圓滾滾。


    可見是實心的胖。


    禿頭桂皮有些不開心,瞧見蘇遙,便“喵喵”地探頭求安慰,被傅陵一把按住。


    又訓一句:“別一見麵往人身上撲,做飯呢。”


    桂皮委委屈屈。


    蘇遙不免笑了笑,又瞧傅陵:“傅先生怎麽來了?”


    我來等著吃。


    也全不是。


    剛出鍋的熱點心最好吃不假,但主要是來看美人下廚。


    傅陵雖然是個正經吃貨,但從不進廚房。


    自從有一回進廚房給蘇遙遞了根蔥,就突然發現,廚房是個好地方。


    美人挽著袖子揉麵,手腕白皙纖細,眉眼凝神專注,額角還沁出一絲薄汗。


    格外地賞心悅目。


    想吃……


    都想吃。


    但天氣熱,他又不會幫忙,蘇遙總趕他走。


    今兒是個好時候,今兒涼快。


    傅陵抱著貓往灶台邊一坐,就瞧見蘇遙指尖握著個小圓球,在雕花刀。


    窗外悠悠地起風,蘇遙見他瞧得仔細,隻抬眸笑笑:“是核桃酥。待會兒烤出來,就是個核桃樣子,可好看了。”


    傅陵挑眉,漫不經心地“嗯”一聲。


    哪有你好看。


    蘇遙未察覺,依舊笑笑,一連雕上十數個,放進烤爐,才開始做第二道。


    因想著招待客人,便選了些樣子漂亮的。


    第二道是“五白糕”,取白扁豆、白山藥、白茯苓、白蓮子、白菊花製成五□□,再混上砂糖與糯米蒸製成。


    據說可美白,也不知真假,吃起來便隻是香香糯糯的白糖糕的味道。


    蘇遙將醒發好的凝白團子捏出精致的花瓣模樣,放入蒸屜。


    又取蒸好的紅豆沙、綠豆沙、黃南瓜,包入糯米團子中,烤成軟軟的糯米糕。


    前日送菜的王伯竟還送來紫薯,一並也製成餡。


    王伯已發現鬆雲巷的蘇老板是個正經廚子,有什麽新鮮玩意兒都先送來。


    因有紫薯在,蘇遙又從冰盆中取出一道紫薯涼糕。


    這兩道皆是一早做好,蘇遙放在冰盆中冰上半晌午。


    如今取出切開,隻喊傅陵:“傅先生坐許久了,來吃一口。”


    紫薯涼糕最是彈滑,模樣又是清透均勻的淡紫色,蘇遙嚐一口,糖放得不少,甜甜的。


    傅鴿子果然很喜歡。


    蘇遙又將紅豆涼糕、綠豆涼糕與南瓜涼糕皆放入冰盆,蒸上雞蛋糕茶糕,外頭已飄出些星零雨絲。


    蒸鍋烤爐中均飄出甜香的味道,每一鍋糕點出來,傅陵都湊著吃上一口。


    大下雨天湊在美人身邊吃甜甜的點心。


    爽。


    貓是肉食動物,不愛吃點心的桂皮隻跟著“喵嗚喵嗚”地叫。


    蘇遙笑笑瞧一眼饞嘴小貓,端來一小盒魚幹。


    傅陵推道:“別給它吃。都這麽重了還吃。”


    桂皮睜大圓圓眼,更委屈了。


    蘇遙隻好收回。


    傅先生這貓養得夠霸氣,貓不是貓主子了,他才是。


    蘇遙碾碎鹹蛋黃,包入酥油皮,團成劑子,切好花刀,又讓傅陵一下:“傅先生往後退退,要燒油了。”


    傅陵好奇:“這是什麽。”


    “蓮花酥。”蘇遙笑笑,“我做得不好,隻是勉強會,但樣子好看的。”


    蘇遙起鍋燒熱油,將小劑子下鍋。


    油溫變熱,麵團於滾滾熱油中展開一層一層的油皮,遠遠瞧一眼,正如盞盞清蓮初綻,亭亭出水。


    傅陵不免於心內稱讚一聲。


    蘇遙彎彎眉眼:這便是人間煙火的妙趣。


    蘇遙又碾碎芝麻花生餡,一模一樣,做個小號的“百合酥”。


    傅陵又觀賞一遍這精妙絕倫的情景,笑道:“這樣漂亮的點心還是頭回見,隻該擺著看的。”


    蘇遙溫和一笑:“口味差不多少,圖個模樣罷了。吃完我再做。”


    就衝這句話,我也得賴這兒不走。


    傅陵又守著灶台吃一遭,末了還吃到一道鹹口的肉鬆小卷。


    蘇遙自然開心。


    廚子最喜歡捧場的吃貨,這種跟著吃一路的吃貨,最給麵子了。


    看傅陵又咽一口麻團,蘇遙方念起:“要不喝點什麽?”


    略一琢磨:“梅子酒還有,我給傅先生倒點。”


    窗外風雨瀟瀟,傅陵望一眼,隻攔住:“還得出門拿,再說蘇老板也不能喝。”


    他低眉笑笑,似乎微含委屈:“我一個人喝酒有什麽趣。”


    風雨飄飄灑灑,蘇遙心尖微微一動,不由垂下眼睫。


    最近越來越容易心慌了。


    還容易臉紅。


    別是有什麽新毛病了……


    蘇遙退後一步,又壓下心緒。


    他雖已大好,但飲酒與生冷之物,齊伯還都攔著不讓碰。


    傅陵也沒想讓他陪著喝,不過逗一句。


    如今見他又耳尖微紅,隻揚眉笑笑:“昨日的西瓜露挺好,吃那個吧。”


    傅陵把貓放下,去端出兩個精巧的圓瓷碗。


    巴掌大的白瓷碗中盛著鮮紅的西瓜露,輕透如凝脂,滑潤爽彈,用小刀劃開,淋上清涼的砂板糖漿,舀一口入喉,肺腑盈潤,唇齒生津。


    昨日天熱,正好還剩兩小碗。


    桂皮又沒得吃。


    瞧著蘇遙與傅陵吃完,不滿地“喵嗚”一聲,自個兒扒開門跑了。


    傅陵幫忙規整鍋碗瓢盆,再順上數口吃的,突發奇想:“蘇老板哪天,也教我做飯吧。”


    蘇遙一頓,驀然好笑。


    怎麽著,您這已然是業餘作者了,還打算做個業餘廚子?


    傅陵神色頗為認真:“我學會了,平日能幫蘇老板的。”


    倒也不用。


    蘇遙本身就是熟手,不缺幫手。


    再說了,這話此時說來順口,改日你不得搬走麽?


    蘇遙念及此處,手中微微一滯。


    ……怎麽想到大鴿子要搬走,還有點舍不得呢。


    蘇遙心尖再度一亂,又安撫下:養隻鳥久了還有感情,更何況是人呢?


    正常情緒,正常情緒。


    傅陵不知他又想到什麽,隻輕輕挑眉:“那蘇老板教不教我?”


    蘇遙對上他佯作認真的眼神,打趣道:“萬一傅先生燙著碰著,豈不是又不能寫文了?”


    不對,沒燙著碰著,也沒見這鴿子寫文。


    傅陵顯然也想到此處,隻靜靜挑眉。


    這人究竟怎麽做到拖更欠稿還理直氣壯的。


    是有錢腰杆子硬嗎?


    蘇遙無奈,隻不肯鬆口:“我不教。傅先生是該做正經事的人,別總守在廚房。”


    傅陵見這話頭不好,正要填補一二,便讓蘇遙三言兩語打發出去了。


    傅鴿鴿望著廊外嘩啦嘩啦的大雨,一臉鬱悶。


    傅相在這一個大雨天,突然擁有了人生煩惱:能不能在我不寫文的情況下,還讓蘇老板喜歡我?


    答案估計是不行。


    傅陵糾結一會子,又克服一會子,終於屈服於心上人的變相催更,溜回房間撓頭寫文去了。


    今日果然又是大雨天。


    暴雨如注,一院繁茂草木煥如新生。


    蘇遙隻覺得,鶴台先生今日表現很好。


    上午跟著吃一上午,居然當真老實在房中寫了半日的文。


    蘇遙倍感欣慰。


    那……是不是每日先送點吃食投喂一下,這鴿子才會產糧?


    並不是。


    蘇老板想多了。


    傅鴿子下午的行程是這樣的——


    先坐在窗前寫了小半章,嫌雨聲敲打得頭疼,就歪在榻上睡了半下午,醒來出去吃個晚飯,臉不紅心不跳地表示自己認真寫文了,回來抱住桂皮玩到現在。


    有些人看起來努力了。


    實際上背地裏在摸魚。


    蘇遙尚不知情,瞧著人辛苦,還進廚房,又給真認真沒摸魚的阿言和隻摸魚沒認真的傅鴿子,煮了鮮香滑嫩的小肉丸湯。


    燭火搖曳,蘇遙擠著瘦肉丸,又好笑地念起上午時的聊天:以傅鴿子的出身,想來也沒進過廚房。大抵是好奇吧,才隨口一提想學的話。


    傅鴿子的出身……


    蘇遙終究記得要去找他聊一聊的話。


    要不今兒去聊聊?


    蘇遙隻想著擇日不如撞日,決定後,似乎先前的措辭也用不著了。


    正要輕鬆地將肉丸湯送去,齊伯卻於一旁接手:“公子回去歇息一下吧,瞧著又出汗了。”


    廚房還是有些熱。


    一身灶台煙火也不方便尋人閑聊,蘇遙便回房,打算洗個澡先。


    剛剛入夜,時辰尚早。


    雨勢卻頗為迅猛,大有傾盆之勢。


    房間內水汽氤氳,蘇遙正要於浴桶中出來,忽然聽聞房中“咣啷”一聲。


    蘇遙一疑,接著又聽到“撲通”一聲,仿佛有重物落地。


    接著便是一聲悠長貓叫。


    桂皮又來了。


    蘇遙笑笑,披上中衣,從屏風後轉出,果見圓滾滾的桂皮正臥在房間地毯上,舔著毛爪。


    瞧見蘇遙,小小叫了一聲,又睜大無辜的雙眼。


    怎麽瞧著有點可憐?


    蘇遙順著望過去,卻看見衣架倒了,幹淨衣裳散落一地。


    桂皮偷偷抬眼,心虛地“喵”一聲。


    蘇遙一時既無奈又好笑,過去揉一把貓腦袋。


    你怎麽這麽大勁,衣架也能踢倒?


    我這衣裳是白洗了。


    禿頭桂皮晃晃腦袋,又蹭蹭他的手,可憐巴巴。


    賣萌可恥,但有用。


    貓貓可不得慣著養嗎?


    蘇遙又擼它兩下,係好衣帶,笑笑過去收拾衣服。


    不過還真沒幹淨衣裳了。


    蘇遙微微有一點潔癖,散落的衣裳撲了點灰,他剛洗完澡,不大願意穿。


    幹淨衣裳又得翻櫃子,拿出晾一下先。


    蘇遙一錯眼,便瞧見康娘子的紅木盒子。


    那件雪青衣衫倒是洗好一直收著。


    裏頭套件中衣,應當能穿出去了。


    蘇遙剛一伸手,便聽得敲門聲:“蘇老板,桂皮又在你這裏嗎?”


    蘇遙身上的中衣單薄,不能見人,他忙穿上雪青衣裳,答一聲:“是在我這兒,傅先生稍等。”


    傅陵正吃著貓醋,眼前門一開,整隻鴿都傻了。


    蘇遙裏麵穿一件輕薄中衣,素白的顏色,外頭隻攏一層淡紫色薄紗。


    這兩件衣裳都偏薄,偏又裁得極其貼身。


    明亮燈火自他身後投來,勾勒出纖細的身形,影影綽綽,卻又分毫畢現。


    這穿得……


    還不如不穿……


    不是,不穿也不對……


    傅陵整個人的眼都不知道往哪放,稍一低頭,又正巧落在蘇遙一截精巧的鎖骨上。


    紫色衣領壓著素色衣領,愈發襯得他膚白欺雪。


    一縷烏發搭在上麵,發尾尚落著晶瑩的水珠子。


    大雨惶惶,傅陵一時隻覺得心跳過速。


    但蘇遙好似並沒有察覺有何不妥,眉眼間仍蘊著清澈笑意:“桂皮在我這兒,我給您抱過去。正好我也有事想找傅先生談談,不如一起去您房間?”


    談……談什麽……


    傅陵整隻鴿還在淩亂中。


    這…這樣……是打算和我怎麽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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