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遙頓了下,隻得兩邊推辭:“這菜我實在用不得,本就是給夫子備下,我吃算什麽道理?”


    兩邊一定要讓,皆道送不出去自家公子要怪罪。


    蘇遙隻得笑笑:“替我多謝兩位的美意。但是……”


    他稍稍壓低聲音:“此處有許多人看著,我本來便是送考,與夫子關係如此近密,惹人非議。”


    蘇遙此話說得不錯。


    方才小廝與暗衛接連送菜,已經惹過三兩眼風。


    院外頗有些高門世家,蘇遙不願意再打眼。


    他連哄帶勸,終於將兩個人送走。


    近日天氣益發和暖,午後陽光竟熱辣辣得灼人,蘇遙斟兩盞茶,趴在一陰涼處,悶住腦袋小憩片刻。


    人際關係真是難處。


    蘇遙有些傷腦筋。


    他自小到大,朋友就少。


    而比朋友更進一步的關係,蘇遙更是從未有過,也沒生出過那些心思。


    他本就是跳級生,於同班中年齡小,性格又穩重,連二三狐朋狗友也沒有。


    最該少年懵懂的時期,他隨祖父出國休養,國外校內華人並不多,他陪祖父的時候倒比朋友還多。


    後來,家中出了些變故。


    他一個人被扔回國內時,十六歲,正在讀第一年大學。


    姑姑,若還能喊一句姑姑的話,給他一張卡,說偷偷給他在西城區買下個小房子,卡中還剩十來萬,又遞來一張報名表。


    “你若是想繼續讀書,我幫你安排進附中讀高三,若是不想了……以後總要有個養活自己的本事。”


    蘇遙在附中讀過半年高三,突然家中進小偷,卡丟了。


    蘇遙一分錢也沒有了。


    他當時方知道,原來有些人,根本不想讓他再出現在眼前。


    於是蘇遙填上報名表,做廚子去了。


    此後果然再無交集。蘇遙一個人生活了六年,沒有親朋,也沒有好友。


    對於從前所有的親朋好友來說,蘇遙是多餘的。


    蘇遙也沒有心力再去認識新的人。


    他本已經做好了獨自平平靜靜過一輩子的準備,卻意外地,穿進了這個世界。


    並且在短短的一年中,多出許多個朋友。


    蘇遙有些真情實感的苦惱。


    他心思雖通透,但一味地躲懶偷閑,於人際關係上疏怠經營,久而久之,倒不解風情了。


    他與人交往,大都保留在“客氣”這一步上,禮尚往來,客客氣氣。並出自一團和氣的天性,希望身邊之人的關係都能融洽。


    但是——


    傅先生和謝兄的關係似乎不好:文人相輕。


    傅先生和白大夫似乎更看不上眼:脾性相衝。


    傅先生和許澤也□□味甚重:這個……還不知道因為啥。


    蘇遙在苦惱之餘總結了一下:怎麽哪都有這個傅鴿子?


    非常難搞是真的。


    又深深地歎口氣:可傅先生分明是個麵冷心熱的好人,怎麽就和旁人處不來呢?


    和情敵處不來是正常的。


    搶白菜的豬見麵後不打起來就很不錯了。


    可惜蘇白菜目前還沒有這個意識。


    他支著下頜坐起來,便瞧見方才傅陵身邊之人又來了。


    依舊是低眉順眼的恭敬模樣,蘇遙從這人身上,居然莫名瞧出了傅鴿子的氣質。


    泰山崩於前都不會眨眼的本事。


    八風不動的優良品質。


    那人再度開口:“蘇公子,我家主子請您去一趟。主子說,既然蘇公子不想讓人瞧見,他已找到一個安靜地方,請蘇公子一定要去,好歹把午飯吃完。”


    暗衛甲恭敬站立,表麵風平浪靜,心內淚流成河。


    您剛才不肯吃,大公子已經罵過我了。


    您這回再不去,大公子得鯊了我。


    對不起成安,平時不該看你笑話,這真是風水輪流轉,誰南誰知道……


    蘇遙仍要推辭,那人就戳他跟前,一副油鹽不進的表情,不停地勸。


    態度非常好,但是“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蘇遙說得口幹舌燥,最後也推不動,周遭不停地有好奇試探的眼風飄來,蘇遙無可奈何,隻得跟他走了。


    青石書院占地頗大,蘇遙不知是如何繞的,就到了一安靜的涼亭。


    不見傅鴿子的人,隻有傅鴿子的菜。


    這回不是兩道了,是滿滿一桌子。


    蘇遙先退了半步,生怕再瞧見一桌子“福客來”。


    好在並沒有,暗衛從旁解釋:“主子在同陸山長吃飯,不方便來,但所有的菜都給您盛了一小碟子,主子說您應該能吃完。”


    傅陵對他的飯量有所誤解。


    上次就有。


    他勉強笑了笑。


    蘇遙對旁人非要管他吃飯這件事,其實不能理解。


    思來想去,隻能是因為上次病得太嚴重,嚇著傅鴿子了。


    傅鴿子……雖然瞧著難搞,但其實真是個熱心腸之人啊。


    蘇遙再次讓一桌子菜收買了。


    給以麵冷心黑著稱的傅相又真情實感地貼了一次好人標簽。


    上回隻謝過些鹵肉鹵菜,這次得多送些回禮。


    不能因為人熱心,就老占人家便宜。


    蘇遙一邊提醒自己,一邊嚐上一口。


    書院備下的菜做得還湊活。


    魯係的菜比如鍋塌豆腐做得不錯,粵係的菜比如蜜汁叉燒卻不甚好。


    蘇遙挑挑揀揀地吃完,暗衛從旁一瞅,蘇老板和主子的口兒真的一模一樣。


    蘇遙體會過一把上麵有人的待遇,再三再四地謝過傅陵,回到院中,卻有考生已回來了。


    有麵色不善,有喜笑顏開,還有一個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蘇遙忐忑。


    歎一口氣,措出一肚子詞,打算安慰阿言。


    下午這場是麵試,阿言排在五十二,蘇遙等到日頭偏西,阿言才回來。


    果然神色有些黯然。


    蘇遙溫聲道:“累了嗎?”


    阿言沉默地搖搖頭。


    蘇遙不由緊張三分。


    阿言這個孩子,平素話少,心思又深,蘇遙是生怕他把難過悶在心裏。


    蘇遙思索一下,索性將安慰之詞濃縮成一句話:“考過就別想了,咱們回家吃好吃的,給你煲了排骨湯。”


    阿言咬咬唇,低聲道:“公子,阿言考得不好。”


    “考得不好一樣吃。”蘇遙笑道。


    阿言又默一下:“最後讓做的那篇賦,我沒來得及寫完。”


    他話音方落,蘇遙尚未張口安慰,旁邊一綾羅綢緞“哇”一聲哭了起來。


    他身邊的管事一邊給自家小公子順氣擦眼淚,一邊連聲抱歉:“見笑了,見笑了。”


    這不開口還好,他家這小公子哭得格外悲慘,剛走到門口的另一綾羅綢緞也“哇”地一聲哭了。


    ……這出得什麽考題?


    蘇遙一時頭疼,直擔心這院子哭成一片,忙忙地拉住阿言走了。


    日薄西山,給青石書院的亭台樓閣染上淺淺的緋紅色。倦鳥歸林,三月的暖風中都裹著濃鬱花香。


    阿言抬頭瞧一眼書院門匾上蒼勁的題字,站住:“公子。”


    蘇遙不由停下。


    阿言輕聲道:“公子,這次做得不好,是我素日用心不夠,讓公子失望了……”


    他默了默:“今次不成,我想再考一次,希望公子能答應,再給阿言一次機會。公子,阿言想讀書。”


    斜陽漸沉,將他的身影拉得格外單薄頎長。


    蘇遙一怔,不由笑了下:“倒也未必不過。若當真沒過,再考一次就是。我還擔心你不願意再考……”


    “我願意。”阿言突然抬頭,又頓了下,“我願意的,我一定會加倍用心。”


    這孩子乖巧得讓人心疼。


    蘇遙忍不住揉揉他腦袋:“以後再說。先回家吃飯。”


    吃好睡好身體好最重要,平安健康才是福分,讀不讀書有什麽要緊,都往後放。


    ……他好像還沒阿言自己有上進心。


    不思進取的學生家長蘇遙默默笑話自己兩句,拉住阿言往外走,卻在正門處遇見了傅陵。


    傅鴿子果然與陸山長很熟。


    天際雲霞綺麗,遙遙地浮在舊京樓宇殿閣之上,勾出他二人一老一少兩道身影。


    蘇遙走近些:“夫子有禮。”


    又與傅陵見禮:“傅先生。”


    傅陵點頭,卻直接問:“中午吃好了嗎?”


    蘇遙悄悄瞥一眼一旁麵色和藹的陸嶼,不知為何,就生出些局促:“吃好了。”


    又記起客氣:“多謝傅先生。”


    傅陵點個頭,道:“天色見晚,你今天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蘇遙下意識應一聲,又覺出怪怪的。


    自他生病那次起,傅鴿子便愈發……和善。


    蘇遙不由念起初次見麵時此人高貴冷豔的模樣,再次暗道,當初著實看走了眼。


    他念及初次去催稿之事,複想起:“對了,傅先生的新書何時交第二卷 ?您若是有空,咱們也好早些簽新契書。”


    傅陵驟然蹙起眉頭。


    蘇遙一時怔住:果然……鴿子的本性,聽見催稿就煩麽?


    傅陵勉強緩和語氣:“蘇老板不是還要出舊文繡本麽?新文這麽急?”


    也不急了吧……


    您的第一卷 上個月二十六就交了。


    現在都三月底了。


    總不能一個月一個字沒寫吧?


    蘇遙默了下。


    還真有可能。


    蘇遙試探笑笑:“是近來許多客人來問,我也不知該怎麽作答。傅先生……大抵給個時間?”


    傅陵壓住眸中不悅,頓一下:“我想先看看繡本成圖。”


    顧左右而言他可還行。


    蘇遙心內吐槽連連,隻得應下:“那我問一聲許先生,改日送與您看。”


    傅陵“嗯”一聲。


    蘇遙揣起職業假笑,告辭了。


    傅陵眼瞧著蘇遙的身影拐過巷口,才淡淡收回視線。


    陸嶼瞅他的神色:“你和我學生這是……”


    傅陵沒理這話,卻開口道:“你是說他?”


    陸嶼隻得收起八卦臉,見他說這個,問道:“看你和我這學生還挺熟,你就從沒在鋪中瞧見過這孩子?”


    “沒有。”傅陵稍一思量,“方才我仔細瞧了,並不如何像。”


    陸嶼歎一口氣:“果然。前日我瞧著也不像,但不放心,非想請你來看一眼。”


    說著,卻又眉頭微沉:“但卷子你過目了,奴仆出身能作得這種出類拔萃的文章?若說無人悉心教過……”


    “儒學大師季源先生不也出身奴籍麽?”傅陵道,“天資卓絕,也不稀奇。況你說,年歲也對不上。”


    陸嶼沉默片刻:“那此番倒是我心急了。我隻想著,萬一是……”


    傅陵不由稍稍蹙眉:“那留心些便是。”


    陸嶼說得對,凡事皆有萬一。


    如若……當真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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