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墨宗與歃血盟的人走遠,黎青崖也從另一條路離開了天殛城。


    沿著來時的方向行了半日,周圍的植被漸漸稀疏,泥土也開始呈現出一種古舊的,鐵鏽般的紅色。再往前走便是古戰場了,也是他在玉簡中與裴雨延約定碰麵的地方。


    巨大的雙尊像出現在眼前,後麵是望斷山,前麵是廣袤荒蕪的修羅原。


    遠遠看去,石像下立了一個修長挺拔的人影。風席卷塵土,撩起墨藍的衣角,而那人始終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像,又像一把懸在天地間的孤劍,透著亙古的寂寥——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生死倏忽,滄海微芒……(注釋1)


    裴雨延頓悟了,黎青崖不敢打擾他,便守在旁邊。他看著麵前緊閉雙眸的人,隻感覺對方下一秒就要化歸天地,與大道共存,心裏不禁湧出深深慌亂與擔憂。


    不知過了多久,裴雨延的睫毛出現了細微的顫動。黎青崖激動地站起身:“小師叔!”


    裴雨延看向他,盛滿玄奧道意的雙眼在認出麵前人的瞬間,春風化雪。他喚了一聲“青崖”,語氣輕淡,但若見過北境的冰雪,便能感知天澤城主此時的聲音有多溫柔。


    “小師叔如何就頓悟了?”


    裴雨延解釋:“來到此地後,見到石壁上的字,忽有感觸。”


    浮黎劍尊與裴雨延都為劍修,他的箴言能讓裴雨延有所感悟不奇怪。隻是這箴言是浮黎劍尊死前留下的,裏麵的道意雖然深厚,卻難免悲涼與不詳。


    黎青崖摁下心底的不安,問道:“回仙宗這一趟怎麽樣?”


    “師兄魂魄已妥善安頓。太一有行舟打理,一切安好。師兄失蹤之事暫無旁人知曉,但已有人察覺南海異動,著手試探。至於師兄的其它魂魄——”裴雨延略作停頓,輕輕搖頭,“沒有頭緒。”


    他們並不知道如何尋找聶清玄的魂魄,甚至連他會去哪些地方都不確定,隻能慢慢嚐試。


    “到此地後有發現嗎?”


    “還沒有。”怕黎青崖來了找不到他,裴雨延抵達之後哪裏都沒有去。


    黎青崖左右看了看,山下光禿禿的,也瞧不出名堂:“那我們上山看看吧。”


    望斷山上有一處戰魂祠,是為告慰戰亡在此地的數十萬英靈而建。


    黎青崖到時是正午,天大亮。但等了這麽久,日頭已經偏西,加上古戰場常年陰雲避日,每每不過酉時,天便完全黑了下來。因此,抵達半山時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黑黢黢的山,黑黢黢的林子,連鳥叫都沒有。鬆樹像鬼影一樣稀疏屹立在山坡上,夜風卷過平原,似鬼哭嚎。


    陰森的環境讓黎青崖打心底發毛,這裏不是可能鬧鬼,是絕對有鬼啊!


    忽然,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掌牽住了他,溫暖的體溫透過接觸的皮膚傳來,掃盡黎青崖心底的驚惶。


    黎青崖心下放鬆,但嘴上卻要麵子:“小師叔,那個……我不怕的。”


    裴雨延認真應了一聲:“嗯,我知道。”


    包容的語氣黎青崖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唯一的作用便是欲蓋彌彰,他心下羞窘,反問:“小師叔不怕嗎?”


    裴雨延輕輕搖頭。


    好歹也說句“怕”給他一個安慰回去的機會啊,不過讓裴雨延撒謊的確困難。黎青崖不甘心地追問:“那小師叔怕過嗎?”


    “很多。”裴雨延承認的幹脆。


    心有所係,便存敬畏。在乎的越多,怕的便越多。


    “怕什麽?”


    “怕冷。”


    北境長大的小師叔怕冷?黎青崖忍不住困惑,但裴雨延又不是藏滿壞心眼的聶清玄,不說假話。


    裴雨延還沒有說完:“怕北境變成無人之地。”


    他少年時的北境一度因為子民牽離而荒蕪,這是天澤城主的痛,而他的夙願,便是讓北境重新煥發生機。


    “怕不得不傷害師兄。”


    這是在說聶清玄請裴雨延阻止他墜魔的那件事,黎青崖已經知道了。


    “還怕,找不到青崖。”說到此處,裴雨延收緊了握著黎青崖的手。


    三天前,他尋到客棧卻沒有見到人,以為黎青崖又出事了,天知道當時他有多驚慌。後來發現暗號,他恨不得立即趕到師侄身邊,然而因為一條黎青崖發來的消息,又隻能摁下焦躁,靜心等候。


    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師長擔憂,黎青崖也覺得自己罪惡深重:“對不起。又讓小師叔擔心了。”


    “不用說對不起。”


    其實,哪怕黎青崖在這裏,他還是會忍不住擔心。


    擔心總是沒完沒了的。


    沒找到前,擔心他會出事;找到後,又擔心他會再度失蹤;哪怕牽著他,也害怕他會絆倒。


    沒見麵時擔心見不了麵,見到後又怕下次見不到;不熟悉時擔心他討厭自己,漸漸親密後又害怕有一天他會有更親近的人。


    裴雨延的心像是一架秋千,在喜悅與苦惱間來回擺蕩。患得患失,心緒難寧。


    但他想不到合適的詞匯,來將這份心情恰當地傳達給黎青崖。隻能鄭重莊嚴地對待每一次觸碰。


    在斷斷續續的談話中,他們抵達了戰魂祠,到了這裏那股陰森的氣息淡了許多。


    高大的牌坊後,是一條白玉道,兩邊的無字石碑如劍林聳立,直指雲霄,一座碑便是一條魂。


    聶清玄的魂魄會在這裏嗎?


    黎青崖走進碑林,緩慢看過一塊塊石碑。但一直走到盡頭也沒有發現,就在他準備折返回去找裴雨延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感歎。


    “這雨下得真好啊。”


    黎青崖回過身,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天門的庭院。


    較之上次,這裏安靜了許多。之前在聶清玄記憶裏見過的裴欽立在庭院下,他看著憔悴清瘦了許多,明明壽數還很長,鬢間卻生出許多華發。


    青年形貌的聶清玄從後屋走來,見到裴欽後,他追上前急切道:“師父,你不能去!”


    裴欽沒有理會他,伸出手接住屋簷漏下的雨,又感歎了一遍:“真是場好雨。”


    這無所謂的態度惹惱了聶清玄:“魔皇是衝著你的命來的!你不能應戰!”


    魔皇?黎青崖暗驚。衝著裴欽的命?難道已經到了魔皇下戰書挑戰天玄道尊的時候嗎?那算來離上一段回憶已經過了一百多年?


    七百年前,魔皇挑起戰爭,劍指所有宗門。而裴欽是當時公認的修界第一人,如果能用他的性命來為戰爭祭旗,那麽便為征服修界鏟平了最大的阻礙。


    在此前提下,魔皇以整個景州做威脅,向天玄道尊裴欽下了戰書。


    彼時魔皇剛晉階半步渡劫,而裴欽因為瑤心夫人的離去,心如死灰,荒廢了修煉,在合體大圓滿上已經卡了很多年,此戰對他來說凶多吉少。


    裴欽終於給了聶清玄回應:“但我若不應戰,他就要踏平一州之地。”


    “景州與我們何幹?天下與我們何幹?天門隱居避世,未曾要過天下人什麽,何必為天下出頭?”


    聶清玄並非毫無仁慈之心,隻是如果這份仁善要用他最親之人的性命去換,他寧願冷血無情。


    裴欽沒有直接回應他,而是望著紛紛雨霧籠罩的庭院,歎了一口氣:“今年的氣候很好,紫陽花一定開得很好看。你師娘最愛紫陽花,定會抽空把它們畫下來。她用的墨來自東嶺,畫紙則來自青州,你師兄會提前在端硯中幫她磨好墨汁。”


    聶清玄滿心苦悶:都這時候了,還說這些做什麽?


    “但是,如果天下大亂,東嶺的油墨就運不到雲州,江南的畫紙廠也會毀於烽火。她會先沒有紙筆,然後買不到衣料,最後隻能與你師兄流離失所。”


    聶清玄一震,說不出話來。


    “清玄啊,你說得對,你師父不是什麽心懷天下的人,甚至算不上一個活得明白的人。我所做的,不是為了天下,不是為了黎民,不過是想為愛的人護住這點寧靜的生活。”


    他曾以為自己愛瑤心隻是比愛旁人多許多,然而失去後他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


    對他來說,其他人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風花雪月,唯有瑤心是可遇不可求的。


    如同遊了三千裏的魚邂逅了在水邊小憩的飛鳥,飛鳥為魚放棄天空,但魚卻還留戀著其它水域,飛鳥會飛走也是理所當然的。


    瑤心夫人離開時對裴欽說“此生不複相見”,若他非要來見,她就隻有死給他看。


    裴欽怕了,所以百年來未敢踏足雲州一步。


    他已不奢望求得瑤心的原諒,但若此殘軀能為她遮蔽風雨,那死也無怨了。


    黎青崖從回憶中回神,發現碑林中下起了細雨。無名碑前多了一個人,黑發青衣,與幻境中的聶清玄一模一樣。他靜靜地立著,手像是攥著某樣東西,但從黎青崖的角度看,裏麵空無一物。


    “師尊?”黎青崖去拉他的手,卻穿了過去。


    轉眼之間,他又被拉入了新的回憶幻境——


    與裴欽的那番談話過後,聶清玄偷偷離開了天門。他跋山涉水,穿過半個大陸來到雲州,找到了瑤心夫人隱居的鳳泉穀。


    瑤心夫人本是北境之主的唯一後嗣,但當年她為了嫁給裴欽,放棄了自己的身份,拋下對北境的責任,追隨裴欽來到中原。如今不得善果,她沒有顏麵回去,所以在此隱居,了卻殘生。


    抵達鳳泉穀的聶清玄驚愕非常。這裏並不像裴欽想象中的寧靜美好,反倒死氣沉沉,像一座活死人墓。


    他站在山穀竹林中高喊:“裴霆!你出來!”


    裴庭?這是浮黎劍尊的本名?哪個“庭”字?黎青崖暗自疑惑。


    “你出來!裴霆!我知道你在!”


    聶清玄還在喊,一遍又一遍。直到喚得口幹舌燥,他才得到回應。


    “尋我何事?”冰冷的語調響起,一雙白色的靴子從竹林中踏出。


    現身的青年生得俊美,五官清雋端正,天生三分浩然清氣,隻是那身素白的孝服著實紮眼,讓回過身的聶清玄瞬間忘記了要說什麽。


    黎青崖也和聶清玄一樣驚愕,不過不是為了孝服,而是因為來者的相貌——


    “小——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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