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裴雨延禦劍而來,飄飄然落在臨崖當風的平台上。他在門外喚了一聲:“青崖。”


    無人應聲,隻有晨風呼呼。


    臨崖當風沒有門戶,來者進出自便。他在門口躊躇片刻,抬腳走了進去。黎青崖寫小說寫到淩晨,此時趴在床邊睡得酣然,渾然不覺有人進來。


    裴雨延本打算將玉簡放下後便徑直離開,但路過臥房門口時,卻忍不住駐足。


    看到小師侄的睡相,他的腦子被“可愛”兩個字塞得滿滿當當,但臉上還是慣常的冰冷無波。


    打黎青崖還是個小豆丁起他就從師兄的書信裏知道了這個小師侄的存在,但真看到時他已長成一個幹淨明朗的青年,在花海中笑得莞爾,叫出的“小師叔”也是明淨澄透的。


    雖與想象的有出入,但依然讓人喜歡。


    忽然,一聲“哐”的碰撞聲驚醒了出神的裴雨延。


    他偏頭看去,與一雙黑豆般的眼四目相對,被鬆鼠黑亮的眼睛注視著,他莫名生出一種名為心虛的情緒。


    低頭在自己的袖裏乾坤中找了找,他翻出幾顆鬆鼠能吃的靈果,蹲下身遞了過去。


    這個舉動怎麽看怎麽都充滿了收買的意味。


    鬆鼠歪了歪頭,小心翼翼地用兩隻小爪子捧住靈果,然後飛快地拿過去,塞進腮囊,接下來如法炮製地將剩下幾顆全部藏好,然後掉頭,一溜煙地跑了。


    裴雨延鬆了一口氣,起身回頭,又對上六隻豆豆眼。


    ……


    黎青崖醒的時候,發現一大三小的鬆鼠都窩在他的客堂內。一個個肚子鼓鼓,睡得死沉死沉,戳都戳不醒。要不是用靈力確定它們生命力旺盛得不行,他都要以為這幾隻小東西被投毒了。


    一挪眼,他注意到了桌子上多出來的東西——是明氏書社給的聯絡玉簡。


    對了,那天在青冥穀他把這個偷偷塞給小師叔了,後來忘了就一直沒去拿。


    玉簡肯定不會自己回到這裏,那麽是小師叔來過了?


    他拿起玉簡左右看了看,沒有見到小師叔的身影,看來已經離開了。


    那麽這幾個小東西是從小師叔那裏討到好東西吃撐了?黎青崖失笑,平時看著挺傻,占起便宜來倒比他還利索。


    一打開玉簡便跳出一堆催稿子的消息,他掃了一眼,心虛地關上頁麵,又打開論壇。論壇也出了許多熱帖,他剛坐下準備挨個翻看,便聽得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問道峰的管事弟子抓著門框,滿麵急色對他說道:“黎師兄!宴笙簫他……他去爬登仙道了!”


    聽到“登仙道”三個字,他麵色突變:“他怎麽過去的?”


    細說已來不及,他立即起身趕往登仙道,在路上讓弟子與他解釋。


    弟子回道:“我也不知道他怎麽到那去的,昨天晚上我把他送回屋時還好好的,早上去找他的時候就不見了,等我聽到消息時他已經在登仙道上麵了。”


    黎青崖感到憤怒:“他為什麽會去登仙道?誰告訴他的?”如果沒人告訴宴笙簫,那麽他該連登仙道的存在都不知道才是。


    弟子搖了搖頭:“我沒說過。”他現在也很懵。


    登仙道,每個弟子入太一時的必經之路。一旦走上去任何仙器法術都起不了作用,唯一能幫助受選弟子抵抗陣法篩選的隻有他們天賦根骨與毅力,要麽放棄落選,要麽靠自己走到頭。


    但這條路不是時時刻刻都能走的,除了每十年一屆的選徒大典當天,登仙道上一直刮著如刮骨刀般冷冽的罡風,連有修為的弟子都未必能安然無恙,肉\體凡胎走上去,不被吹下山崖,也會被冷風刮傷、凍死。


    所幸黎青崖趕到的時候,宴笙簫還活著,他已走到登仙道中部,都站不直了,但依舊執拗而緩慢地往山巔攀爬。


    少年單薄的身影就像一張黏在石道上的紙片,隨時可能被一陣風刮走。黎青崖的心仿佛也被懸在絲線上的巨石,晃來晃去。


    宴笙簫的確在劇情裏做過很多混蛋事,但遠未及十惡不赦,他從未想過讓他死。


    幾乎沒有猶豫的,他抬腳踏上了登仙道。法修衣袍寬廣,很是吃風,黎青崖一時不備,差點被吹了個趔趄。不過好歹站穩了,接下來一步一步穩健地往上走去。


    入了陣之後便沒辦法使用法術,冷風嘩嘩地往袖子裏灌,幾乎沒有修過體術的他凍得瑟瑟發抖。


    杜行舟也趕到了,他瞥了一眼,冷聲詢問:“怎麽回事?”


    他探究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弟子。終於,有人抬手指向某個弟子:“是路師弟。”


    那弟子麵露慍色,很快又收斂。對杜行舟訕訕解釋:“我就開個玩笑!誰知道他真的來爬了。”


    杜行舟厭惡地擰起眉頭:“拿人命開玩笑?這玩笑未免有些惡毒。”


    若這是問道峰的弟子,他能當場將他趕出去,但這是其它峰的,處置也要顧及他頭頂上的師兄的麵子。最終杜行舟隻說了一句:“自去領罰。”


    那弟子應了一聲“是”,忿忿不平地退下了。


    登仙道上,黎青崖終於追上了宴笙簫,他抓住少年的手臂:“你在做什麽?不要命了嗎?”


    這風吹在黎青崖身上尚且使他難受,吹在肉\體凡胎的宴笙簫身上幾乎使他脫了一層皮,他臉上身上都是罡風刮出來的傷口,破碎的衣衫被滲出的鮮血染透。


    “生也好,死也好,都算我自己的。”宴笙簫雖然因失血臉色蒼白,但表情如狼,眼神如鷹,哪還有前天在黎青崖麵前的乖順模樣?


    黎青崖明白了,宴笙簫是自願來爬登仙道的,他想留在太一仙宗,哪怕不擇手段。但他沒有選擇跟他說,因為不信他。


    也是,他本也不值得宴笙簫信任,他給他安排的那個未來充滿了私心。


    宴笙簫的所作所為嚴重引起了黎青崖的不滿,他完全可以丟下這不識好歹的臭小子,但最終沒有離開,站在外側,為他擋住了絕大部分的罡風。


    法修的衣角在瘋狂的翻飛中被絞碎,破碎的布料如同被卷到空中,如同片片舞蝶。


    終於,宴笙簫踏上了最後一階台階,他跪到在地,往前倒去。


    黎青崖接住他,拿出丹藥往他嘴裏倒,渡過靈氣,溫和而蘊含生機的木靈氣具有療傷之效,宴笙簫的情況很快穩定下來。


    宴笙簫看黎青崖的眼神很複雜,看著有心虛、有疏離、有疑惑……所有的情緒都凝聚在短暫的一瞥中,然後看向他身後,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然而黎青崖並不覺得他能等到什麽,雖然他爬過了登仙道,證明了自己的心性與資質,但沒人看見就什麽也不算。沒有人收他,他依舊要離開太一仙宗。


    而目前在場的人,不會不顧黎青崖的意見收下宴笙簫。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一個空渺玄奧的聲音傳來:


    “如此心性,實屬難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掌印,這孩子你們問道峰不要,就給靈霄峰吧。”


    踏空而來的人眉目威嚴而俊麗,著絳紫色長袍,長發未束,衣帶當風。


    在場弟子紛紛打揖行禮:“參見禦峰主。”


    杜行舟則微微頷首:“禦峰主。”


    禦淩恒,靈霄峰峰主。太一仙宗五大主峰之一的峰主,也是法修。據說若非前宗主破例將衡鈞道尊聶清玄請入太一仙宗,並將宗主之位禪讓,太一仙宗的宗主就該是他。


    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黎青崖覺得禦淩恒一直不太待見他,就好比剛才,他來了之後隻和大師兄說話,一個眼神都不給他。


    在劇情裏也是這樣,直到他做了代理宗主後才稍稍解凍。


    平日不是隱居就是閉關的峰主正巧出現,是巧合還是人為算計好的?他下意識看向宴笙簫,少年看起來不認識來者,但卻對他的出現沒有多少意外。


    “如何,行舟掌印?”禦淩恒的神情輕巧,稱呼也親昵,以他在太一仙宗的地位這是一個不會遭到反對的要求。


    “這——”杜行舟神情猶疑,將目光投向黎青崖。


    黎青崖正欲上前答話,便聽得宴笙簫搶聲:“我願意!”


    禦淩恒轉過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滿意的神情,他喜歡有狼性的弟子,在他看來修道就是與人爭,與世爭,與天爭……所以,他也別號“三爭”。


    黎青崖覺得這也是禦淩恒不喜歡他的原因之一,畢竟他太鹹魚了。


    宴笙簫爬起來,走到禦淩恒的麵前跪下,對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弟子,拜見師尊。”


    禦淩恒叫了一聲好,沒有再管其他人的意見,直接帶走了他。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黎青崖阻止不了了。今天的一切都像算計好的,也不知這是男主光環,還是宴笙簫真有如此城府心計。


    問道峰帶回來的人最後卻被靈霄峰搶走,著實有些沒麵子。有人說是宴笙簫不識好歹,為攀高枝背棄黎青崖;也有人說是黎青崖苛待宴笙簫,使他不得不另擇明師……


    不過不管哪種原因,兩個人的梁子都結下了。


    黎青崖愁,他原以為自己能改變劇情,但兜兜轉轉一圈宴笙簫還是入了太一仙宗。


    好消息是大師兄與宴笙簫暫時不可能扯上幹係了,壞消息是,他和宴笙簫的關係快變得和劇情後期一樣惡劣了。


    因果關係存在可變量與不可變量,但他哪知道哪些可以改變,哪些不可以改變?


    這種摸不準的感覺讓他發慌。


    摸出玉簡,他發了混論壇以來的第一條貼子——


    匿名(樓主):【(求助)事情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他原本撿了個孩子(男),但因為某個原因,他把這個孩子丟了,不過很快他就後悔了,換了個馬甲去把孩子撿了回來。本來呢他打算把這個孩子送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結果這小子陰差陽錯地被一個同門前輩收下了,送不走了……你們說等這臭小子長大了,我這個朋友被暴打的可能性有多大?】


    吃瓜一號:【朋友即我係列……野孩子都敢撿,樓主也是心大。】


    匿名(樓主)回複吃瓜一號:【我也不想撿的啊,但一開始沒認出來,後來又看著實在太可憐了,丟不下。】


    吃瓜二號:【被暴打的可能性不大,被摁在床上暴艸的可能性很大。】


    吃瓜三號:【我這裏可以賣樓主一些潤滑劑和情趣用品。需要請聯係xxxxxx。】


    吃瓜四號:【打廣告的舉報了。】


    吃瓜五號:【我合理懷疑樓主在試梗,我想說:這個梗我吃!】


    匿名(樓主):【真的是朋友,不是我,也不是試梗,是真事。】


    吃瓜六號:【樓上起什麽哄,樓主都這麽慘了,你們就不能給點實際的建議嗎?反正我不能,我隻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後麵跟著的一長串“哈哈哈”黎青崖感到深深的無力:他錯了,他就不該來論壇這種地方尋求建議。


    吃瓜十六號:【樓主別聽樓上危言聳聽,隻要捂緊馬甲危險就不大。畢竟我們又不是生活在話本裏,那小子拿的又不是男主劇本。哪來的百分百掉馬這種套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句話讓黎青崖徹底蒙圈,他們這個世界就是小說世界,宴笙簫就是男主啊!


    他心慌地關上論壇,腹誹:都是一群湊熱鬧嫌事兒不夠大的,就知道把小說情節往他和宴笙簫身上套。


    他們之間的事,沒那麽套路與狗血。黎青崖覺得哪怕掉馬了,宴笙簫也隻會對他有怨恨。


    他剛想好反駁的說辭,打開論壇準備回複,便看到這麽一句——


    吃瓜二十六號:【樓主別不信邪,我問你幾個問題你看對不對得上。那小子是不是從小缺愛,然後你的馬甲又對他好過?他是不是到現在都對你的馬甲念念不忘?是不是一直在拚命尋找他……如果我說的全對得上,那麽樓主掉馬的那天,就是挨艸的那天。】


    全中的黎青崖懵了,萬念俱灰的他默默關上論壇,整個人如同被十月的霜打過的茄子。


    他不敢一個人在戒律堂呆了,跑到杜行舟辦公的地方,像個鵪鶉一樣縮在杜行舟旁邊:“大師兄,我怕。”


    杜行舟一邊查看各地報表一邊抽空來安慰他:“怕什麽?”


    “怕長倒刺的xx。”


    杜行舟突然沉默——方才他是不是聽到什麽屏蔽詞從三師弟嘴裏說了出來?


    他扯出一抹溫煦的笑:“別怕,萬事有師兄在。”


    這句話對黎青崖毫無安慰作用:那玩意兒大師兄來扛也不行啊!


    絕對!死也不能讓宴笙簫知道他就是聶青青!


    ……02……


    為了以防萬一,黎青崖特地去秀水峰找了那些知道他男扮女裝經曆的師姐妹,威逼利誘,拿到了效力更強的保證。


    而幸運的是宴笙簫去靈霄峰後非常安靜,並沒有傳出什麽動靜。


    所以他慌了一段時間之後漸漸恢複如常,該吃吃該喝喝。


    就是近來洛梓靈那丫頭看上了戒律堂的地盤,不知道他和陌織煙說了什麽,每天下了課都能跑到這裏來,名為寫作業,實為避著師姐們看話本和用玉簡聊天。


    黎青崖和她幹的是一樣的事。但雙標的他卻懶洋洋地對洛梓靈說:“你再這樣下去我要收費的。”


    洛梓靈不服氣:“你憑什麽收錢啊?”


    “戒律堂的茶水不要錢啊?”


    洛梓靈也知道這安樂窩得之不易,她撇了撇嘴,從兜裏翻出一本話本,推到黎青崖麵前:“給你一本好書,當抵債了。”


    她難得的大方也是出於小心思,這本書她恨不得推薦給全世界。


    黎青崖瞥了一眼封麵,心情複雜。


    ——這不是,他寫的那本書嗎?


    書社刊印時說過可以給他一批送人,但他完全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寫小說,果斷拒絕了。沒想到兜兜轉轉以這種方式看到了成書。


    “行吧,勉強抵債。”看在這丫頭這麽有欣賞水平的份上,他就讓她蹭地方了。


    忽然,手邊的玉簡彈出一條消息——


    師尊:【乖徒兒,你的更新為師看完了,很喜歡。什麽時候更下一篇?】


    沉默三秒後,黎青崖開始用頭拚命地撞桌麵!


    洛梓靈嚇了一跳,趕緊退開幾步:“你羊癲瘋犯了?”


    他倒恨不得是羊癲瘋,畢竟肉\體上的抽風,總好過精神上的“遊街示眾”。


    將尷尬的情緒發泄出來後,他拿起玉簡咬牙切齒地回複:【我有在好好修煉了!這個是簽了契約書,沒辦法才寫的!】


    師尊:【為師沒說不準你寫啊。】


    【那你別追我小說了行不行?】


    師尊:【不行。為師也想了解徒弟的精神世界。】


    黎青崖絕望地趴在桌子上:不要了解了,隻有一堆黃色廢料。僵屍打開看了都不稀罕得吃的那種。


    青冥穀,聶清玄掏出玉簡,先是將黎青崖的書定了兩萬本,然後又在論壇上的打賞榜上打賞了五千上品靈石:他的徒弟一定要有排麵。


    看似出手大方,然而狐狸眼彎起的弧度裏明晃晃寫著“坑徒弟”三個字。


    看著被頂到銷量榜首的書,黎青崖雙目無神,露出了一個淒涼的笑。他用腳指頭都能猜到打賞榜榜首那個馬甲就是老東西:


    他越出名就越怕掉馬,老東西便越能拿捏他。麵對這個活了八百多年的老心機,他除了躺平挨打,還能做什麽?


    這樣的折磨在他花三個月突破到元嬰中期後暫時停止了。


    黎青崖發現這次突破得十分順利,水到渠成,甚至不用特地去穩定境界。或許能將一部分功勞歸於他的基礎紮實,但他感覺最大的原因還是他的根骨比以前更為通透幹淨。


    這明顯是澤仙骨的效用。


    能重塑根骨的東西已非凡品,在重塑同時還能提高根骨的那絕對是神藥中的神藥。


    “澤仙骨”這個東西他沒聽過,常見的典籍中也查不到,或許以後遇到醫道大能時能得到解答。


    想不通的問題,他便暫且放到一邊,他突破成功這種好事當然得挨個通知。


    不出所料通知到滄瀾峰時又被謝君酌和雲去閑以慶祝之名拉去喝酒。席間雲去閑時不時地看向傳訊玉簡,喝酒都喝得心不在焉。


    他笑著調侃:“雲師兄怎麽了?有家國大事要處理嗎?”


    謝君酌回道:“他網戀了一個女朋友,又黏人又嬌氣。現在三師弟可是痛並快樂著。”


    雲去閑反駁:“別瞎說!是個晚輩。”


    “哦!”謝君酌轉向黎青崖,糾正說辭,“是小女朋友。”


    雲去閑再次強調:“是晚輩!我才不敢和她有什麽。”


    黎青崖掃了一眼他空蕩蕩的腰間,並不認為他說的“不敢有什麽”是真的沒什麽。要不,怎麽連“正妻”都不掛在身上了。


    嗬,始亂終棄的劍修。


    酒過三巡,幾個人都有些醉意。黎青崖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了一個人影立在外邊,他伸手推了推謝君酌:“謝師兄,我跟你說,我看到霍師兄了。”


    謝君酌拍開他的手:“大師兄怎麽可能在這兒?你喝高了,我就說你們法修酒量不行了。”


    似是在回應他,低冷的質問響起:“你們在做什麽?”


    雲去閑先一步反應過來,他瞪大了雙眼,掩耳盜鈴地把手裏的酒壺藏到身後:“大……大師兄!你——出關了?”


    黑衣負劍的男子背著月色站在回廊口,柔淡的月光也掩不住他剛毅英氣的輪廓,光是站在那裏,便有三山五嶽之勢。


    之前還說天不怕地不怕的謝君酌見到自家大師兄嚇得差點坐到地上,拿著酒壇的手也有些打哆嗦:“朝朝朝……朝聞道來一口伐?”


    霍長風冷眼看著自己師弟們滑稽的姿態,臉黑如墨。


    滄瀾峰峰主動不動十幾年十幾年地閉關,偶爾出關也不教徒弟,就找人打架,打完繼續閉關。這些師兄弟都是霍長風一手教導大的。說是大師兄,實際上算大半個師父了,他在滄瀾峰的威信甚至比峰主還高。


    霍長風轉過身,對黎青崖客氣道:“天色不早了,黎師弟該回去了。”


    黎青崖:“額……好!”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至於兩位師兄:對不起,愛莫能助。


    但就在他起身之時,謝君酌在背後瘋狂朝他比劃起“五”這個數,他在提醒黎青崖他答應過幫他打五次掩護。


    他歎了一口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行吧,他認了。


    站起來的他搖晃兩下地又倒回凳子上:“霍師兄,我……酒量不太好,走不動道了。能不能麻煩兩位師兄把我送回臨崖當風?”


    霍長風拿出傳訊玉簡發了幾條消息,然後回道:“杜師兄還沒休息,我通知他了。”


    既然黎青崖不願意自己回去,他隻能“叫家長”了。黎青崖在暗中向謝君酌攤了攤手:對不起,我盡力。


    這夜的滄瀾峰夜色寂寂,氣氛凝滯。


    霍長風坐在殘羹冷炙的桌邊,黎青崖則趴在石桌上裝醉,剩下兩個站在一旁,像挨訓的小學生。


    謝君酌試圖辯駁:“大師兄,這情有可原。黎師弟昨天突破了,我們都很高興,一高興就喝了點酒,很正常嘛。難道你知道了不高興嗎?”


    霍長風軟硬不吃:“別逼我現在教訓你。”


    對他來說什麽理由都不是門禁時間後在主峰縱酒的原因。


    突然,雲去閑攥緊拳頭,咬牙切齒:“可惡,我沒有錯!錯的是規則!我們憑什麽要在這樣的壓迫下苟且偷生?”


    霍長風:“不想苟且偷生你可以從旁邊跳下去。”


    中二上頭的雲去閑沒有收斂:“卑鄙的邪惡力量,我是不會屈服的!”


    然後他換得了跪票一張。


    從頭到尾安靜如雞的黎青崖暗暗歎了一口氣,果然,這兩個人還要靠他來拯救。


    他從石桌上爬起來,一副剛醒的樣子:“霍師兄,我要走了。我想起來我還有事要去找裴城主。大師兄到了就麻煩你跟他說我去小師叔那了。”


    怕霍長風辨識不出裏麵的關鍵信息,他還特地換了兩個稱呼。而霍長風也不負眾望地被吸引了注意力:“裴城主?哪個裴城主?是裴雨延嗎!”


    他越說越激動,差點站了起來。


    謝君酌搭腔:“是啊。裴城主來太一仙宗做客,有兩三個月了,大師兄閉關這麽久不知道也正常的。”


    霍長風眼中先是激動,然後是懊惱,明明恨不得立刻衝到偶像麵前,卻還要裝出一副穩重的模樣。


    黎青崖作勢起身:“我先走了。”


    他站起來,但晃了兩下又跌回凳子上。然後無辜地看著霍長風:“腿軟,走不動了。要不霍師兄送我過去吧。”


    見偶像的機會都遞到麵前了,霍長風要還能拒絕他就不是正常人。


    他冷冷地瞪了兩個師弟一眼:“你們去大殿跪著抄峰規,我回來前抄好十遍!”


    然後帶著黎青崖走了。


    背後的謝君酌與雲去閑感激地望著他的背影:黎師弟,你的恩情,師兄們記下了。


    在霍長風的帶領下,黎青崖來到鏡月湖口,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客舍,掉頭就要走:“小師叔睡了,我們回去吧。”


    他的目的支開霍師兄,沒想過真的打擾裴雨延。


    霍長風不甘罷休,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提了回來:“你莫不是在為救那兩小子騙我?實則裴城主根本不在。”


    要這家夥敢戲耍他,他也不給杜行舟留麵子了,提回滄瀾峰一起教訓。


    “當然不是,小師叔真的在太一仙宗!”


    就在黎青崖苦思冥想開脫之詞時,一聲清冷的呼喚傳來——


    “青崖?”


    循聲看去,月下湖邊,身著墨藍長衫的劍客,挽劍而立。容姿清絕,氣質出塵,他看著剛練完劍,衣服與發梢上沾著從湖中帶來的水汽,黏在一起。手裏那把“一線天”的長劍赫然便是斬盡三千賊寇的“裁雪”。


    見到男人的瞬間,霍長風鬆開黎青崖,激動得手腳都不知道在往哪放,噎了半晌,隻抱拳吐出一句最平平無奇的自我介紹:“弟子霍長風見過裴城主!”


    裴雨延淡淡應了一聲,回道:“霍長風,我知道你。”


    聽到偶像叫出自己的名字,霍長風眼中的光更激動了,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青崖過來。”


    看到小師叔伸出手,黎青崖把手放了上去,劍修修長的手合緊,將他拉到了身邊。


    霍長風繼續道:“弟子仰慕裴城主已久,裴城主在太一仙宗有任何需要可以隨時吩咐弟子,弟子願為裴城主鞍前馬後。”


    裴雨延沒有應聲,但站得離他極近的黎青崖感受到了他肌肉繃緊時細微的變化:小師叔,在緊張?


    就像初次與裴雨延對話的黎青崖一般,霍長風也被這陣沉默打擊:“弟子逾越了。”


    裴雨延回道:“無妨。隻是夜深了。”


    “那弟子先告退了,改天有空再來拜見。”


    短暫的沉默後裴雨延頷首:“可以。”算是答應了他來拜見的請求。


    霍長風再度激動起來,不過他還是克製地轉身離開,在他轉過拐角後,峽穀間響起一聲激動長嘯。


    黎青崖笑著調侃:“想不到霍師兄那樣的人見到偶像也會這般失態。”


    裴雨延卻略顯苦惱地皺起眉頭:“這孩子,太熱情了。我並沒有他想的那般厲害。”


    黎青崖不懂小師叔為什麽總這麽謙虛,甚至說得上自卑了。不到一百七十歲便躋身分神,如今又是修界第一的劍修,如果他不厲害,那麽修界所有用劍的都要無地自容了。


    “師叔為什麽覺得自己不強?”


    裴雨延想了想,解釋道:“小時候師兄總說我很笨,也很醜。”他說這話的時候眉頭皺得很深,顯然他是不願意相信的,但很明顯也沒能擺脫這些話的影響。


    黎青崖幾乎立刻就想象出聶清玄一臉惡劣地捏著幼體小師叔的臉,說出“雨延啊,你怎麽這麽笨”、“呆呆的,一點都不可愛”、“你長得好醜,比我差遠了”……等等類似話的場麵。


    他歎了一口氣,心有戚戚焉地抱怨:“我師尊這人很討厭是不是?”


    裴雨延沒有應聲,黎青崖忽然開始心虛,他這話的確忒沒規矩,就算聶清玄再壞心眼,也沒有弟子說師尊壞話的道理。


    他正準備收回自己的話,卻見麵前的人緩緩點了一下頭。


    知道說師兄的壞話不對,所以他點完後又把頭偏到一邊,裝作無事發生。


    片刻的怔愣後,黎青崖笑了。


    杜行舟到鏡月湖客舍時黎青崖窩在床上睡得酣暢,朝聞道前勁兒大,後勁兒更大,他是真的醉了。而被占了床的裴雨延坐在桌邊平靜地擦劍。


    杜行舟行禮:“師叔,我來帶青崖回去。”


    裴雨延望了一眼床,應了一聲,未多說什麽。


    深夜,他躺在床上,總覺得一股鬆竹般的清香在鼻尖縈繞,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他明明不排斥與小師侄接觸或是他身上的味道,為何還會心悸?


    他睜開眼,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如何靜養都沒用,是否要聽師兄的去藥神穀看看?


    ……


    回問道峰的路上,趴在杜行舟背上的黎青崖被晃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認出背著自己的人,黏糊地叫了一聲:“大師兄。”


    記起自己被“叫家長”的事,他忙解釋:“我和謝師兄他們什麽也沒幹,就因為我突破了大家高興,聚在一起喝了點酒。”


    杜行舟長黎青崖快一百歲,黎青崖雖與他親,但玩不到一起,而是與謝君酌、雲去閑等年幼些的師兄弟更為熟絡,一群小子湊在一起,難免胡鬧,也沒什麽好過分責怪的。


    他歎了一口氣:“下次別這樣了。”


    黎青崖一聽這語氣便知道大師兄不打算罰他,高興地笑了:“好!都聽大師兄的。”


    醉意未散的他在杜行舟背上蹭了蹭又睡了過去。


    夜風細細,月色將兩人依偎的背影投照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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