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料之中的李青鬆“街頭遇劫”之後,賈放隨即聯絡上了任掌櫃上門,準備分期分批地把重要“物資”運走,送到水憲手中去。任掌櫃自有其安全渠道,不需賈放操心。


    賈放卻想起水憲說的,這京裏,除了他的大觀園,和水憲的小園,應當還有第三座類似的園子。沒準那兩枚“火器”就是打那兒來的。


    或許是這火器的發展遇到了瓶頸,在京中出現的,始終就隻有兩枚火器,使用操作上也存在一些問題。對方可能也眼饞賈放這邊瀟湘館的知識儲備,又或是料定賈放也會為了研發這些火器而努力,所以半路打劫李青鬆,想將他送去水憲身邊的書本子都搶去。


    但是陰差陽錯,賈放送了一批空白的書本子過去,反而唬住了對方,以為賈放發現了他們的企圖;又或是猜想沒有賈放在,這些書本子根本就沒法閱讀。


    如此一來,賈放與大觀園這裏,就暫時安穩一些。


    當晚,賈放歇在榮禧堂的耳房裏。一應飲食起居全部由史夫人和孫氏親自動手,弄得賈放怪不好意思的。


    第二日早間,皇帝陛下來了。


    皇帝陛下白龍魚服,隻帶了老戴和幾個隨從,天不亮就從京郊離宮出發。一大早出現在榮國府門房麵前的時候,門房完全不知對方是什麽人,循例要了帖子,送進榮禧堂去。不多時,賈赦就帶著賈放衝了出來,要拜的時候被皇帝陛下製止住,二話不說,帶著兩個年輕人,先去榮禧堂中看望賈代善。


    賈代善萬萬沒想到陛下親至,勉強起身要拜的時候被這位九五之尊按在榻上。


    賈放與賈赦趕緊退下,讓他們君臣好好聊一聊。


    賈赦瞅瞅賈放:“陛下怕是掛心得很,所以特地趕來看你。”


    賈放也找不到別的理由了,想想皇帝陛下這兩年對自己的態度,賈放確實沒有什麽好抱怨的。若刨除他九五之尊的身份,這位確實就是個舐犢情深的老人。


    此前老皇帝剛剛經曆了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此刻一旦聽說小兒子無恙歸來,立馬不管不顧地微服前來,要親眼好好瞧瞧他。賈放衝這份父子情義,便下定決心,這次不能和上回那樣,掉頭就走,不給對方半分麵子了。


    至少可以好好聊一聊,了解一下皇帝的心裏都在想什麽。以及太子、賈代善,他與水憲經遭遇火器的事,這位老皇帝知道多少內情。


    沒過多久,皇帝陛下從賈代善房中出來,背著手站在賈放麵前。賈放不得已,上前大禮參拜,一轉臉卻發現賈赦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溜了,留他們父子二人說話。


    皇帝陛下的眼神在賈放身上轉了又轉,終於命他起來,扶著他的手道:“回來就好——”


    賈放對這份親切還是不大習慣,諾諾地應著,低著頭卻看見了皇帝手背上一大片老人斑。他還從來不知道皇帝陛下竟然這麽老了,吃驚之下竟然抬起頭,看了看這位父親斑白的鬢角,眼中不禁流露出幾分傷感。


    賈放這番真情流露讓皇帝看在眼裏,這位竟然心頭稍慰,咳嗽了幾聲,開口問:“這些日子,你都和那個姓水的小子待在一處?”


    水憲到了皇帝陛下口中,就成了“姓水的小子”,而且口氣有點兒酸。似乎這位當爹的在吃醋,埋怨賈放為何不要親爹的庇護,反而跟個別的小子跑了。


    賈放隻得硬著頭皮解釋:“情勢所逼,而且北靜王確實因為小臣而受了傷。”


    皇帝聽說,這才算是放過了兩人,不再細問。


    初夏的清晨,天氣很好,碧藍的天空中勾著一絲一絲的雲。連帶榮禧堂跟前種植的幾株鬆柏也極是精神。


    誰知忽聽外頭一陣喧嘩。皇帝陛下立即皺緊了眉頭,賈放卻茫然不知所為何事。


    隻見賈赦匆匆進來,衝皇帝就行了一禮,道:“啟稟皇上,是三殿下。三殿下說是知道三弟……”


    賈赦叫慣了“三弟”,直到話出了口,才想起來賈放其實是天潢貴胄,不是他可以隨便呼來喝去的老三,突然一陣尷尬,頓了頓,才繼續說,“……已經回到了府中,要請三弟前往刑部堂上問話……”


    賈放昨天傍晚到的榮府,今兒一大早,三皇子已經得到消息,而且趕到榮府這邊過來。


    此刻賈放與賈赦眼神一對,兩人心照不宣,知道這位三皇子手伸得很長,怕是榮府裏也埋了眼線。


    還有另一種細思恐極的猜測——賈放昨日抵達榮府,榮府第一時間將這消息報給了城外的離宮。除此之外,賈放隻在府中接觸了寥寥幾位親信,這些人絕不至於泄露他的行蹤。


    那麽,三皇子可能是在城外離宮也安插了人手。


    不管實情為何,一得到消息,三皇子就匆匆趕過來了。


    賈放與賈赦都不敢說話,這邊老皇帝聞言便獰笑一聲,道:“放他進來。”


    *


    三皇子在榮府外守候著,相當焦躁。


    他從先太子手中接過了監國重任,現在正做得風生水起。為難他的,卻始終是太子等人遇刺的那一件懸案。


    原本三皇子不用親力親為,但是他念著自己是掌管刑部、查案起家的,如果本職都做不好,如何能服眾?


    之前太子遇刺,尤其是賈放和水憲遇襲之事給京城百姓帶來了極大的困擾。百姓們不知怎麽得知那種會噴火的武器名叫“火銃”,於是京裏人對付小兒夜啼都改成了:“再哭,再哭會有火銃來打你。”


    可見這種恐怖的火器給百姓們帶來了巨大的心理陰影。三皇子隻道是能解決這樁案子,便能穩住京中民心,證明自己比太子更強,將來便能名正言順地接過那儲君之位。他一念及此便執著無比。


    賈放與水憲遇襲之後便莫名失蹤,三皇子覺得一定有古怪,才會在收到賈放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趕到榮府來,要將賈放在榮府堵個正著,然後帶去刑部堂上,讓他好好拷問出。


    誰知這榮府油鹽不進,和上回一樣,將三皇子擋在府外。門房說是要去通報,不久卻將榮府世子賈赦帶了出來。


    三皇子一見到賈赦就回憶起鼻梁挨拳的酸爽,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大步。


    誰知這次賈赦卻異常恭敬,拱手行禮之後方道:“三殿下,裏麵請。”一個字都沒多說,直接請他進府。


    三皇子心想:這回榮府終於認清了大勢。賈放沒病沒災,好端端地回了榮國府,不像上回榮國公那樣受傷臥病——賈放有什麽理由拒絕前往刑部大堂?


    他當即也朝賈赦拱手道:“還是小公爺識時務。”


    賈赦便笑了,笑得有點兒促狹。三皇子不管這些,大搖大擺地邁入榮府,直奔榮禧堂。在榮禧堂跟前他見到了賈放的身影,便春風得意地上前道:“子放,你無恙歸來這真是太好了,本王一直在惦記著你,這不想請你……”


    他的眼光掃及賈放身邊一人,口中還沒說出來的話就直接從中斷絕。


    三皇子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喊了一聲:“父皇——”


    他現在總算曉得為啥賈赦會衝他笑了。他家老子現在就在榮禧堂裏等著他。


    “老三,”皇帝陛下讓他起來,“別總是這麽多禮,都是一家子,跪來跪去地好沒意思。”


    三皇子依言起身,心頭壓力稍減。誰知皇帝陛下伸手招招,把賈放招來,對三皇子道:“你知道這位是什麽人嗎?”


    三皇子上下牙齒有點兒打戰,心裏緊張:難道父皇打算讓賈放的身份昭雪天下,公開他是皇家血脈的身份,讓他擁有繼承權,也來和自己爭這太子之位?


    “這位是苦主!”皇帝陛下輕輕拍著賈放的脊背說道,“而這一座宅院,乃是苦主的家。”


    老皇帝對三皇子滿臉的不待見,道:“你上苦主的家裏來,卻還撒潑耍橫,將苦主當犯人般使喚,你要朕如何器重你,如何將這儲君之位安心傳給你?”


    三皇子則一副誠心受教的模樣,重新跪下,頭點地連連磕了十幾個響頭,高聲道:“兒臣謝父皇指點——”


    賈放在一旁見看著三皇子那額頭一點點地紅腫起來,心裏難免感慨萬千——大家都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連老皇帝也看不下去了,冷淡地道:“起來吧!老三,你若有什麽想問的,就在這裏問賈放。”


    三皇子二話不說爬起身,衝賈放一禮行下:“子放助我!”


    賈放也連忙還禮,禮畢仔細看那三皇子的眼神裏,終究是有一點點的怨意。


    “子放,此案事關重大,你覺得有何線索可查的?”三皇子怨歸怨,在父皇麵前,依舊老老實實地請教公事。


    “此案的關鍵,在於那兩枚火銃……”賈放向三皇子比劃了那日親眼所見的火銃,“這麽長,大概這般粗細……”


    他向三皇子詳細解說了火銃的特點,每次使用之後便需填充,否則便無法再用,而填充之前是擒住凶手的最好時機,隻是需防凶徒身上佩有利器等等。


    三皇子聽得恍然大悟,便道:“如此便簡單了。子放一言,實在是解我一兩個月來的疑惑……”


    其實他如果早些從這火器上著手,關閉城門,嚴禁攜帶類似物品的人出城,又或是在京城裏搜查類似物品,懸賞邀人出首,此時恐怕早有線索了。這位三皇子,終究是膠柱鼓瑟,竟白花了那麽多辰光,盡皆浪費在榮府門口了。


    皇帝在一旁卻依舊沒有多少好臉色,寒聲道:“可以了,你還是好好地回你的刑部,繼續查案去。我與放兒還有話說。”


    三皇子隻得叩謝父皇,轉身欲離去。冷不丁一直守在後麵的賈赦笑著說了一句:“三殿下的消息真是靈通。我三弟昨晚剛到,榮府裏知道的人都沒幾個,三殿下竟然都知道了。”


    這句話看似無心,其實直指三皇子四處安插釘子,打聽消息。


    三皇子聽了一驚,慌忙向皇帝陛下那個方向看去。豈止他此舉卻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老皇帝仰天長歎一聲,道:“你快回去吧,朕這裏,暫時真的用不著你。”


    三皇子這才灰溜溜地出了榮府的正門,望著門外烏泱泱候著的刑部官員和五城兵馬司衙役,這位代理監國皇子隻能強裝出一副手握重要情報的模樣,手一揮道:“已有重要進展,快隨我回刑部去。”


    *


    榮禧堂內,老皇帝與賈放對視了一眼,皇帝陛下無奈地長歎了一聲。


    “放兒,帶朕遊園!”


    賈放心知這位皇帝陛下是想找個清淨的地方,和自己說說話,連忙向賈赦做了一個手勢,賈赦會意,立即吩咐下去清場,約束住榮寧二府所有的仆下,將榮府通往大觀園的路徑全部封閉。整座大觀園中,隻有皇帝陛下與賈放在前頭走著,另外還有一群侍衛在後頭跟著。


    這些侍衛也都嚇怕了——京裏出了這麽多的事,誰都怕禍事再引到眼前的九五之尊身上。


    皇帝卻背著手,焦躁地向前走,一麵走一麵道:“老三是個蠢貨,真是個蠢貨——”


    “他若有你一般機靈……唉!”


    眼看這老皇帝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賈放隻得在一旁說點兒好聽的:“依小臣看來,三殿下辦事勤勉,隻是剛剛上手,還不怎麽得要領……”


    皇帝陛下依舊生氣,道:“你這說的,和朕不是一個意思嗎?”


    賈放:……好像是的。


    “在這之前,朕覺得最穩妥的人是老二,他看似平庸,但是行事往往取中庸之道,向來無甚大差錯,對你在南方的新政也能熱心支持,更兼手足情重。若是他日後即位,必定能顧念照料你們這些兄弟,可惜竟折在一個情字上……”


    老皇帝說到這裏,無奈的揚起臉,閉上了眼。在這一刻他老態畢現,脆弱而傷感,似乎再一次想起了聆聽太子死訊時的震驚與無奈。


    但老皇帝對太子的評價也令賈放頗為吃驚——中庸而穩妥確實可能會是人君的一項長處,但賈放沒想到,老皇帝看重的,卻是太子對幾個兄弟都還不錯。


    “現下換做了老三,老三心性剛毅,百折不回,不達目的不會罷休,但是卻不夠聰明,如今再多加一條,不擇手段,朕若在時,他還會收斂,待到朕不在了,無人製得住他的時候,天知道他會如何……”


    賈放遙想了一下,覺得老爹的擔心不無可能,但是身在他這位置,卻是不便對三皇子做出評價。


    “朕這麽多兒子,老大剛烈率直,老二多情軟弱,老三……隻能說他勇往直前,老四拘於眼前細務,老五不用說了,而你卻……”


    皇帝陛下非常簡短地點評了一下他所有的兒子,到了賈放這裏,卻隻能住了口,長歎一聲,隨後停下腳,轉身凝望著賈放,眼中雖然傷感畢現,卻有殷殷相詢之意,似乎在問:你以前做過的選擇,難道真的不會改嗎?


    這個……


    賈放隻得顧左右而言他,問眼前的老人家:“大殿下如今身在何處?”


    “老大回南邊去了。”皇帝陛下歎了一口氣,道,“他聽說你出事之後急得要命,再三請命要去找你,但朕還是打發他回南邊去了。朕要他訓兵,三年之內,在南方大營訓出五萬精兵出來。”


    原來大皇子回南邊訓兵去了。


    平南大營軍務糜爛,所幸皇帝陛下的要求也沒有提得太高,隻說要訓五萬精兵——隻是,這是為什麽呢?賈放在心裏暗暗琢磨,難道皇帝覺得日後南方會有戰事?


    “陛下,小臣亦想向您請命,今日之後,小臣便想動身前往南方,做完小臣在南方還未做完的事。”


    當日賈代善也是這麽對他說的,甚至讓他不要在京久留,直接留在南方,竟未竟之業。隻有他把該做的事都一一做成,才能保護那些他最看重的人們,保證他們的安全。


    賈放說這話的時候,好似能看見水憲就在自己麵前,他這其實也是在對水憲說:他不是一個一味出世而冷漠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這世上他所有的牽絆……除此之外,他沒有屬於自己的私欲。


    老皇帝定定地望著賈放,看了半晌,終於仰天長歎一聲:“朕的兒子們那……都大了,各有各的想法。”


    “你不知道朕此刻多想勉強你改變心意,隻是朕知道朕的勉強其實就從來沒有真正成功過?”


    老皇帝定定地望著賈放那張年輕的麵孔,似乎透過這張麵孔,便見到了那個和少年一樣頑強而執拗的女人,那個到死也不願像籠中鳥一樣被他養著的女人。


    “這個世界是朕的,也是你們的。”


    “但歸根到底會是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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