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寨的好些事務對於水憲來說,一點兒也不陌生,比如軌道,比如水泥,比如美食街上大銅鍋裏咕嚕嚕上下翻滾著的鮮紅色海椒。


    可是當這一切聚在一起成了一座城,給水憲帶來的是一種絕對新鮮的感受與刺激。他左看看,右看看,時不時拉住賈放詢問一番。


    賈放冷眼旁觀,覺得水憲和以往不同,在這桃源寨裏行走著的水憲,絕不是那個永遠雲淡風輕的北靜王。他甚至覺得這家夥有時一蹦一跳的像是“水三歲”,在京裏的那些沉穩勁兒這時候全都消失不見了。


    賈放跟著水憲身後,無奈地搖搖頭,心想反正大皇子不在,夏省身老人家也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回京,等閑不會到桃源寨來。水憲既然想釋放自己,那就讓他釋放吧。


    這日剛好逢了集市。桃源寨中心的中央廣場熱鬧非凡,所有的攤位第一時間就都被預訂一空,還有一些訂不上攤位的遠來商販被特許把小攤擺在桃源寨正中主幹道的兩邊。


    水憲就與賈放一道,在桃源寨中“逛街”。


    很快水憲就看中了一串水靈靈、應是剛從枝頭摘下的番茄,畢竟紅彤彤看著就有食欲。水憲便要了兩個個頭大的。


    賈放:寨子裏現在反季節蔬菜開發力度不小啊!


    這番茄論個賣,一個兩文錢。水憲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登時麵露尷尬。他從荷包裏摸出了一枚三兩上下的碎銀,想要全部遞給攤主,卻被攤主拒絕了。


    “這位公子,您是第一次來我們桃源吧?”攤主看水憲生得好,天然生出一種好感,笑嘻嘻地也不生氣,慢慢給他解說,“我們這裏不用銀兩。您給了我我也找不開。喏,那裏有一間屋子,門口寫著‘金融辦’三個字的,那裏可以換錢,換流通券。”


    還沒等攤主指點完全,賈放已經從衣袖裏掏出一枚流通券遞了過去。


    那攤主登時驚了:“這位公子是賈三爺的朋友?……難怪生得這麽出色!”


    賈放與水憲對視一眼,水憲咧嘴一笑,賈放卻抿著嘴有點委屈:難道我隻找長得俊的人做朋友?也沒有吧!


    “這錢我怎麽能要?”攤主不肯收錢,反而要把一整串鮮亮水靈的番茄都遞給水憲。


    賈放隻得說:“大娘,規矩擺在這兒,我手下還有那麽多工作人員都在看著,您給我個麵子。”


    賈放給整個桃源寨定過規矩,工作人員不得隨意接受鄉民們贈送的物品,連他自己也不例外。他是整個桃源寨的表率,因此越發不敢隨便。


    攤主隻得收下了那張流通券,又找了一張給賈放,然後將番茄放在手邊的銅盆裏洗幹淨,再用幹布抹幹,才交給賈放與水憲。


    水憲毫不客氣,一口咬下去,口中俱是酸酸甜甜的汁水,登時大讚一句:“真甜!”轉眼這番茄的汁水就滋到了水憲手中,胸前的錦袍上。


    賈放忙把帕子遞給水憲,見他雙手捧著那個番茄,手上也都是淋漓的汁水,實在沒法子,隻好自己拿帕子給他胸前揩揩,然後把帕子塞到水憲手裏。


    擦完之後,賈放看著水憲,突然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隨後就再也忍不住,朗聲笑了出來,笑到捧腹。


    天地間似乎隻有他們兩個人,水憲捧著一個大番茄,臉紅紅的,眼巴巴地看著賈放在笑自己。


    眼前這是多麽真實的一個人啊!賈放忍不住想。


    他眼看著水憲,換了一個環境就真的全釋放了,眼前這人快樂單純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


    “你也覺得這裏好?”賈放情不自禁地問。


    水憲無聲地點頭。


    “我也喜歡這裏。”賈放忍不住扭過頭,望著他的這座城,“我現在還有一些困難,不知道該如何將它建得圓滿。但相信不久之後還是能想到解決方案的。”


    “隻可惜,一旦我把它建圓滿,我應該就會離開了。”賈放背對著水憲,沒忍住,還是歎息了一聲。


    隻聽“啪嗒”一聲,賈放回頭,隻見那隻被水憲咬過一口的番茄此刻竟然蒂朝天趴在地麵上。


    一隻潔白如玉的手伸出去,墊著賈放的帕子將那枚番茄重又撿了起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賈放身邊輕輕歎了一句“可惜”。


    賈放再回頭,仔細端詳他身邊的人,一時竟覺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原來那個已經剝開了外頭的一層堅硬的殼露出內裏的男人,似乎現在被罩回在一個堅硬的保護殼裏。似乎賈放伸手去敲敲,就能聽見鏗鏗的響聲。


    但水憲的氣質依舊純粹,舉止依舊優雅,甚至他微微挑起的唇角弧度也一如往常般無懈可擊。


    人們管他外麵那層殼叫做“溫潤如玉”。


    賈放瞬間無所適從,心想怎麽會有人變得這樣快,瞬間就罩上了一層防護罩——他說的話確實模棱兩可,但絕大數人都會認為賈放說的是,把桃源寨建設圓滿之後,他會離開桃源寨,回京城去。


    但賈放說的真意,卻是離開這個時空,這個世界。


    他是終究是一個突如其來的靈魂。


    隻有水憲,比他更明白他自己的水憲,瞬間明白了賈放的意思。


    才有了那枚番茄的飛身而下,才有將全部真心俱個隱藏起來之後的一句“可惜”。


    賈放心中一片愧疚,但是翻過來想,這件事遲早應當發生——他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遲早要離開,回到屬於自己的時代。


    盡早把話說清,讓水憲重新擁有那一具完美的保護殼,繼續完美地在這世上活著,或許是一個比較明智的做法。


    於是他別過頭去,點頭附和道:“是呀,是有點可惜。多好的一枚柿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心頭好酸,連牙都要酸倒了的那種,卻硬生生咬著牙頂了過去,再回頭時,一切如常,他也是一個,擁有“保護殼”的賈放。


    “嗯!”身邊的男人像是與他有了默契,也溫煦地應和一聲,仿佛他倆討論了半天就是在討論這樣一枚西紅柿。


    “對了子放,你剛才說,眼下還有些困難,不妨說來聽聽,我也許能幫上忙,給你點意見什麽的。”水憲望著賈放自信地笑,仿佛在說:你這點地盤上,在我看來,都是小事。


    賈放些微鬆了口氣,總算對方沒有轉而喊自己“節度使”“大人”什麽的,若是真鬧到那樣生分,他許是會當場崩潰。


    現在水憲體貼的給了他台階。


    他登時將注意力都移到了問題本身上,輕輕咳了一聲,道:“我現在手上的問題……說句不好聽的話,是關於風俗業的。”


    水憲笑得依舊溫煦,反問一句:“青樓?”


    賈放“啊”了一聲,點點頭:“確切地說,流鶯,或者說,集體流鶯——”


    都集體了就不能再叫流鶯了吧?於是他終於點點頭:“對,青樓!”


    賈放突然警覺起來,趕緊看向水憲,道:“你難道也……”


    他是一個很臭屁道德要求很高的人,也和水憲起過衝突,也為此當場道過歉。但是如果水憲做生意做著做著,也曾插一手青樓的生意,那他……


    水憲淡然搖搖頭,似乎賈放誤解也好,不誤解也罷,他都無所謂不在意。


    “我自己是不沾的,但是既然這行業存在,就必然對它有所了解。你說的風俗業……是不是跟你之前上書的平南大營屯田的事有關?”


    年前賈放就與大皇子聯袂上書,說明了他們在武元縣試點屯田的事。監國太子當時很爽快地就批了,說既然武元縣不用國家救濟,而平南大營這屯田的二千兵直接在當地籌措糧餉,那他也樂見其成。


    說起來,監國太子確實是個老好人,但凡在理的都直接批可以。賈放與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曾經略有微詞,之後幾次交集,太子對賈家都挺照顧。


    而水憲則聰明至斯,賈放隻提到了一句風俗業,他竟然就想到了屯田。


    “屯田的總共有五千人,兩千官兵,三千正在改造中的山匪。分開各兩千五百人,住在兩個自然村裏……”賈放向水憲介紹了屯田的全部情況。


    水憲專注地聽著,從他麵孔上看不出任何剛才情緒變化的痕跡。


    待賈放說完,水憲突然問:“你為什麽隻考慮那兩千兵,剩下那三千山匪難道就完全不想去找武元縣的流鶯嗎?”


    賈放老老實實地回答:“因為三千改造對象的學習任務很重,每天除了勞作就是學習……再說他們也出不去那村子啊?”


    水憲卻說:“話不能這麽說,如果這些人一心想要尋歡取樂,完全可以偷偷溜出去——這對他們來說不是難事。但就像你剛才說的,他們忙於學習……”


    水憲說到這兒語音一頓,似是大惑不解地問:“在學習什麽?”


    賈放隻得把他對山匪們的學習改造計劃都說了一遍,什麽考試與積分激勵,思想品德教育讀本之類全都說了。


    水憲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似乎他料得到賈放能想出這樣的想法。


    “但是那兩千平南大營的官兵,因為沒有苦役年限的約束,普遍動機沒有改造對象們那樣充分。他們中也有不少人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是混日子的想法。再加上現在不是在大營中練兵,而是屯田,無法直接用軍紀約束他們,再加上相互攀比,時不時便有人溜出去找流鶯取樂。”


    “所以你是說,山匪……改造對象們因為心有旁騖,所以無暇顧及流鶯,反而這些官兵們閑得沒有事做……”


    賈放好像明白了什麽,他趕緊伸手向水憲拱了拱,道:“我有些想法了。”


    水憲卻一伸手,製止了賈放行禮的舉動:“你先別著急。關於流鶯,你要禁絕是沒辦法完全禁掉的,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用在這上頭也行;如果手段太狠了,還會有人說你與小民爭利,無端端與這些弱女子們過不去。”


    “但你若害怕這附近的流鶯越來越多,甚至加劇拍花子一類的犯罪,你應當考慮的是,讓這些流鶯無錢可賺。換句話說,讓她們付出比原先預想更要高的本錢。”


    “這樣一來,至少你可以及時阻止流鶯繼續向你這附近不斷流動,也能停止讓流鶯收養小女孩兒。”


    水憲說的賈放全聽懂了,他突然對水憲充滿了佩服。這就是商業原理的活學活用啊,怎麽這些他之前就沒有想到呢?


    “另外,你這設想的屯田,究竟是一時三刻的,還是長期的?”


    賈放答:“自然是長期的。”


    這兩千兵留在桃源武元雙子城之間,就是為了震懾山匪而存在的。將來新墾出的田畝收獲之後,就可以長期養活這五千人口,甚至支持養活他們的家眷。


    一想到“家眷”二字,賈放又似乎明白了:“你說的莫不是……”


    水憲嘴角含笑,微微點頭,知道賈放明白了。隻是他這副做派始終有些疏離,似乎正遠遠地坐著,坐看賈放自己將一切想通。


    賈放腦海中飛快地轉著:水憲提出的,其實正是此前他給勝利新村駐紮的兩千官兵所許下的空頭支票。


    他許過讓這些人成家立業,娶上媳婦。按照這個時空的道德標準,有家有室的人對於流鶯的需求是極其低微的。


    目前當務之急是先在勝利新村附近興建家屬村,讓官兵們也能看到一點希望。這樣他早先許下的空頭支票就將不再是空頭支票,而成了吊在驢子跟前的胡蘿卜——官兵們積極性不高,懶於讀書進步?沒問題,當看見他們的家屬新村興建起來,這根胡蘿卜就相當於吊在了他們嘴邊。


    兩千名官兵,要給他們找媳婦那得找到猴年馬月去。但這也能成為一種動力,督促他們讀書學習技能,督促他們掙積分的動力。


    如果這時配合對流鶯的管理,相信很快,遷來本地的女性絕不會甘願從事皮肉生意的,而是會在勝利新村紮下根來,找到合適的歸宿。


    “我全明白了!”賈放喜不自勝,終於認認真真地向水憲行了一禮,感謝他的指點。


    水憲隻說了三個要點,賈放將他說的總結為:一,提供喜聞樂見的群眾文化娛樂活動,轉移注意力,充實生活;二,嚴格控製流鶯,提升她們的營業成本,而不是直接取締,造成不良影響;三,引導屯田軍官一步一步成家立業,成為長期的屯田力量。


    水憲似是自嘲地抬了一下嘴角,微笑道:“子放不必如此客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不過是個旁觀者,哪裏當得起子放如此大禮相謝。”


    他說自己是“旁觀者”的時候,賈放覺得自己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偏生水憲還接了下去:“祝你早日圓滿!”


    圓滿之日,料來也是兩人分別之時。


    “這日頭也斜了,時日也不早了,我還要勞煩子放,將我送回去。”水憲像是對縮地鞭的規矩知道得一清二楚,曉得非賈放本人不能開啟。把話說完,水憲登時沿著來路,向他們來時的賢良祠過去。


    賈放不由得苦笑。


    他是簡斷的,旁人便也是說斷就斷,不給他留什麽後悔的餘地。


    賈放心裏難過,但這也是他的初衷與本意。此時此刻,隻能硬著頭皮,自後趕上,帶著水憲一起回到賢良祠跟前,陪伴他邁入這座神奇的建築。


    他再想要牽住對方的手,也已經是不能夠,隻能一步一步地在前麵引著。這一次水憲是全程睜著雙眼,極其平靜地亦步亦趨跟著賈放身後,直到走出縮地鞭,回到大觀園中。


    “那麽,再見了。”水憲微笑著對賈放說。他的笑容沒有一點溫度,像是一座雕琢精美的大理石像。


    賈放卻真的鬱悶壞了。這不正是他所刻意安排,期望出現的嗎?事到臨頭卻終究還是難過。


    真要論心狠,果然還是對麵的這個男人更狠一點。


    水憲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推開院門便走。門敞開著,冷風卷了進來,賈放一時瑟縮,方才想起自己身上隻有一件薄袍,沒有披外頭的袍子。


    這時賈放才想起兩人的外袍都被他早先掛在了屋裏,趕緊回去取了水憲那一件,匆匆忙忙出來,迎麵遇上雙文,趕緊求對方幫忙:“雙文姐,煩請你幫我把這外袍遞給客人,再引他安全地出園子。”


    雙文忙接了衣袍,沒忘了提醒一句:“三爺你……”


    賈放笑道:“我沒問題,一會兒還要離開一陣子。”


    雙文匆匆忙忙地應道,心想自家三爺為啥也會有笑起來比哭還難看的這一天?


    但是賈放一直催促,雙文隻得應下,沿著園中曲曲折折的道路,趕上獨自離去的水憲,道:“王爺,您的外袍,三爺吩咐婢子送來的。”


    水憲回過頭,雙文登時覺得麵前像是有一枚冷玉似的罩子,在水憲轉身的那一刻,砰的一聲破了,眼前這人的氣質完全安靜和煦下來。


    “多謝姑娘!”水憲柔聲道謝,“煩請姑娘回頭去看看他,若是他還在,煩請告訴他——”


    水憲斟酌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道:“還是下次見到他我親自說吧!多謝姑娘。”他溫存地道謝,自己認得路徑,自己往大觀園的園門處走去。


    雙文也覺得賈放好似有點兒不對勁,沒有堅持將水憲送出門,而是匆匆趕回去看賈放。


    卻見賈放依舊如剛才一樣,站在稻香村院中,此刻正頗有些迷茫地抬頭望著天空。


    在他自己的時空曾有過那麽一首詩,“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1。


    無論他是怎樣的“基建狂魔”,他的山海,是不是總也平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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