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也很吃驚。他看見百工坊給他的那二十名小工正用大觀園內的銅軌運進來一車又一車的貨物。


    他隨手從一個小工手中接過照明用的火把,舉在手中,照了照麵前的車駕,隻見上麵罩著厚厚的油氈布,將油氈揭開,車廂裏裝著的是全都是箭矢,用牛筋紮成一捆捆,堆放得整整齊齊。這樣一車,就是成千上萬枝箭。


    賈放“啊”了一聲,又舉著火把去看另一輛車,隻見那車中裝著一箱一箱的,全是刀刃鋥亮閃爍的長刀與短刃。


    他翻了翻,又翻到後頭一車上裝著滿滿一車的皮質軟甲;再等等,又從園門外運來一車的盾牌,盾牌之後,竟又是箭——


    水憲這是要憑一己之力,將他的桃源寨全副武裝起來。


    賈放心想:這該如何感謝才好?


    水憲現在就立在賈放身後,離他三尺遠,不曉得是不是依舊嫌棄他身上的味道。但是水憲卻在賈放背後小聲說:“以後千萬不要再這樣了,你遲遲不出現,我即便想要幫你也無從幫起,在京中空自心急如焚,這滋味……”


    賈放憑空想象,將心比心,水憲早先的心情,他終於能體會一二。


    “早先聽說南方起山匪,我便知道一定是衝著你去的……土地田畝之事,一畝地多年出產,加上糧賦便更是千百錢——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你越是做得有聲有色,就越是招人記恨,不把你趕出南方十州決不罷休。”


    “我知道你視桃源寨為根基,絕不肯輕易放棄。明知有山匪來襲,你也一定會在那裏留守。所以我才如此……如此擔心!”


    也不知是不是早先被賈放所刺激了一回,此刻水憲的話比他平時多了十倍,也直白了十倍。


    “平南大營也不能說是無可依靠,隻是畢竟他們要守禦國境,但凡寸土有失,你在南方的前程便不用再談。你在南方的封地,便也沒有意義。”


    “平南大營一旦不能分兵給你,你必定會想,至少還可以糾集鄉勇防禦,對方不就是山匪麽?但是事實會證明,對方並不是山匪,而是裝備精良的私兵。而你從平南大營根本就得不到有效的支援……兩邊相遇交鋒,你的人隻能節節敗退,而你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苦打下的基業,由著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支使著粗鄙不堪、什麽都不懂的匪徒一一毀去……”


    賈放必須承認,當他看見“錦花”上空騰起黑煙,得知他們辛苦設計建造出來的水力紡織機被付之一炬的時候,心裏就是那樣的感受:


    科技的進步是脆弱的,這點小小的進步在野蠻的暴力麵前幾乎不堪一擊。


    “隻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你竟然做了三個、三個‘臭彈’。”水憲已經聽賈放描述了他命人炸掉三座沼氣池的“壯舉”。雖然對這“臭彈”的氣味敬謝不敏,但是水憲對於賈放的“急中生智”還是極為讚賞。


    “這一下你已盡最大可能震懾對方,如果對方隻是山匪,應該這輩子再也不敢到你的地盤上來了。”水憲繼續分析。


    “但問題是,對方絕不會隻是山匪,你給他們帶來的迎頭痛擊,隻是會令他們暫時退卻。用不了多少時候對方便會卷土重來,而且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小股勢力的試探,而是會大舉壓上。你說對方總共有多少兵力來著?”


    賈放:“七千還是八千……”


    水憲聽見這個,緊緊皺起了眉頭:“這個數字也已經超出了一般鄉宦可能蓄養的水平了。”


    “這些暫且不論,這次你好歹贏得了一些休整的時間。等多抵禦一陣便是一陣,等到平南大營其他地方的兵力調來之時,你的人就可以鬆一口氣了。”


    水憲最後說:“隻不過軍需這種事,你為什麽不早點向我開口。”


    其實賈放也正納悶:水憲經商,而且據說是避開了鹽鐵這一類的“敏感”行業——他從哪裏弄到的這麽多軍需,難道他……


    “今日你送來的這些,已經夠我的人支持一陣子了,著實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賈放先謝過水憲,“但這畢竟是京裏……”


    這相當於是北靜王府和榮國府這兩個地方在交換武器儲備。好在現在是深夜,寧榮後街那裏又有賈放的父親和伯父這兩位親自把持,不至於走漏消息。可是萬一被人撞破,在京裏蓄養私兵、偷運武器的罪名,是誰也扛不起的。


    於是賈放真誠地對水憲說:“往後不需要你再這般冒險,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水憲一怔,點點頭道:“好,我信你。”


    *


    當夜,賈放把所有水憲送來的軍需都送到了稻香村的小院裏,然後與水憲、榮寧二公商議了一番南麵的軍情。賈代善賈代化都同意水憲的判斷,但之後應當如何,即便是賈代善這樣久經沙場的老將,也再難提出什麽絕妙的建議。各人都認為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隨即應變。


    賈代善賈代化這兩位對於水憲的夜間來訪十分吃驚,但是水憲早先在賈政身涉科舉弊案的時候表達了足夠的善意,此刻又是對賈放緊急施以援手,寧榮二公都實在不好說什麽。


    隻有在水憲離開的時候,賈代善似乎看出了一點端倪,盯著賈放看了很久,欲言又止。


    水憲離開之後,賈放總算撈到了一點時間稍事休息。他已經連軸轉了好幾天,一合眼就睡死過去——但是心裏有事,便也很難睡踏實,沒過多久,賈放便從噩夢中猛地驚醒:他夢見山匪一下子都變成了騎兵,在他的桃源寨裏縱橫來去,任意踐踏,肆無忌憚。


    於是賈放哪裏能夠安枕,他到底還是在天色將明之前趕回了桃源寨。


    水憲送來的所有軍需,已經全都“搬運”過來,堆放在賢良祠之內。賈放將賢良祠的門推開了一條細縫,細聽外麵的動靜。


    隻聽有腳步聲霍霍地過來,有個粗豪的聲音問:“探子已經確認山匪都撤出去了嗎?”


    賈放一喜,那個粗豪的聲音不是旁人,是他稽查隊的隊長之一,趙五光。


    “確認了!”回答的人是王二郎,“原本他們駐紮的那個村子已經撤空了。看來這次是真的撤走了。”


    “那就好!”趙五光大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道,“兄弟們都一宿沒合眼了,待會兒將寨子裏清理完,就讓大家回去好好歇歇去——”


    王二郎卻說:“得先找到賈三爺的蹤跡才行。昨兒最後一個見到他人的,應該是桂教員吧。”


    趙五光卻對賈放莫名地充滿信心:“賈三爺是吉人自有天相,要我說,他一定是求神明保佑,給我們桃源寨多賜點兒好東西,別再像今次似的,那幾個獵戶兄弟最後都把箭都射光了,一枚都不剩——”


    趙五光話音還未落,賈放將賢良祠的大門打開,然後對兩個稽查隊長說:“去叫人,就說神明賜下了軍需,趕緊搬出來,放到妥當的地方去。”


    他接話的時機極其巧,以至於趙五光和王二郎兩個呆若木雞地站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爭先恐後地去叫人。


    不一會兒,桃源寨的鄉民們便聚在了賢良祠跟前。他們望著從賢良祠中抬出來的各種軍需,一個個都傻了眼。


    “老天爺!”一個獵戶看見了捆成一束一束的羽箭,驚叫了一聲,撲上去卻又不敢觸碰,“這比我們自己製的箭好太多了!”


    這些羽箭,箭身平直,箭簇尖銳,尾羽挺刮,用手指輕劃,那尾羽能發出颯颯的響聲。


    隨羽箭送來的還有幾十張硬弓,有人試著拉了拉,趕緊招呼同伴:“看這弓,這拉滿了能射出一百五十步吧?”


    旁邊有人掂了掂,笑道:“誰說的,我看至少有兩百步開外。”


    這些硬弓和羽箭,比獵戶們自己的工具要好上太多,再加上他們的準頭——那簡直是要無敵啊!


    而趙五光此刻則非常沒出息地左手抱著一副軟甲,右手拎著一枚盾牌,一臉陶醉的模樣,道:“不愧是老天爺賜給咱們的東西,竟好成這樣!”


    也不能怪他們這些山裏漢子、尋常鄉民眼皮子淺。早先桃源寨的人撿到山匪們丟下的兵器裝備,已經覺得好得不行。現在見了京裏送來的上好貨色,怎能不叫他們欣喜異常。


    登時王二郎歎道:“若是能早一天送來就好了!”


    賈放在一旁聽見,心裏也感慨:若是早一天送來,他可能就不需要動那三座沼氣池了——導致寨子裏最大的三座公共廁所都必須暫停使用,而且走到哪兒似乎都留有那股子令人難以忘懷的氣味。


    賈放隻能解釋:“這定然是上天見到你們展現了眾誌成城、抗擊山匪的決心與意誌,這才賜下這許多裝備。這次山匪撤去,恐怕也隻是緩兵之計,日後保不齊會卷土重來。等到他們再來桃源寨的時候,就讓他們嚐嚐這些兵刃的厲害!”


    他把話說到這份上,王二郎、趙五光等人一起點頭:“可不是麽,天上的神仙也得看到咱勇敢果斷,麵對山匪絲毫不懼,才能把這樣好的東西賜給咱們那!”


    可是王二郎依舊很有些遺憾:“如果早一天送來,咱們的損失就不會這麽大!”


    賈放大驚失色:“這麽大的損失?咱們是……受了什麽樣的損失,有多少傷亡?”


    昨天和山匪的第一次遭遇戰,自從山匪攻破青坊橋的那一刻,他就一直站在這賢良祠附近,居高臨下地觀戰。


    據他所知,比較重大的損失是,山匪們放了一把火燒毀了錦花紡織廠,糖坊不知道是否也受了波及。另外就是點爆了三座沼氣池,連帶損失了寨子裏的三座公共廁所。


    如果還有他不知道的損失……是不是有鄉民在戰鬥中受傷,甚至傷重不治?


    賈放最怕的就是這個,他是一個受現代社會人文熏陶影響很大的年輕人,如果桃源寨有人在這場戰鬥中戰死,或是間接因此而身亡,他會倍感自責,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早點行動,想辦法籌措軍需,盡最大可能挽救這些生命。


    誰知王二郎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是這個。”


    “賈三爺,您去看了就知道!”


    周圍桃源寨鄉民的情緒也不大高,他們簇擁著賈放離開賢良祠,來到桃源寨中,小心翼翼地繞過尚未完全清理幹淨的沼氣池,走向“桃源——武元”車站。


    賈放麵對眼前的景象,茫然站在那裏,竟有片刻功夫他明明張著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緊接著是憤怒,他瞬間想和身邊的鄉民們一樣,用最粗俗的言語表達自己的憤怒,詛咒那些損人不利己的山匪——活該他們這輩子都隻能做山匪,隨時等待著被剿滅的命運!


    賈放眼前,從桃源通往武元的那座木軌,此刻全程嫋嫋地冒著青煙。用鐵木做成的軌道此刻已經完全被燒成了木炭,酥軟如齏粉一般,伸腳輕輕一踩便是一腳的黑灰。


    山匪竟然放火燒了他們的木軌!


    “這鐵木並不易燃,如何……如何……”賈放又是氣,又是恨,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問題。


    旁邊王二郎黯然地答道:“山匪昨晚撤走的時候大約是不甘心,可能也是為了給同伴指引路線,所以給咱們的木軌上淋了桐油,一把火點燃了,兄弟們再想撲救時已經來不及了……”


    王二郎的估計是,山匪們原本就隨身攜帶了桐油,打算在劫掠之後點了桃源寨的民居——這是他們一向的手段,攻占一座村寨之後大肆搶掠,然後一把火燒成焦土。


    但是這些山匪們昨天沒能在桃源寨占到什麽便宜,遭遇“臭彈”襲擊之後損失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手,然後便遭到遊擊隊似的鄉民們不斷的騷擾,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因此在夜幕降臨之後,小股山匪們準備撤向桃源縣。


    他們帶著桐油也嫌累贅,將木軌點著之後,正好也可以給落單的同伴指引方向。於是,這些山匪便把這條極其重要的,往來桃源與武元之間的軌道,放了一把火燒成了焦炭。


    他們根本不明白鋪在地麵上的這兩段木頭是做什麽的,為桃源和武元兩地的人們提供了多少便利,他們隻是順手、順帶手,就給燒了。


    文明遇上野蠻人,是不是真的就這麽不堪一擊?


    賈放被生生地氣笑了。


    “燒得好,燒得妙!”賈放突然仰天一聲大喊!


    以至於他周圍王二郎和趙五光都嚇壞了,以為他們的賈三爺看到眼前的情形被氣傻了。


    誰知賈放緊握著拳頭,咬牙切齒地來回走了兩步,突然對麵前的鄉民們說:“大家不要以為這是什麽壞事——這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機會審視自己。”


    審視桃源寨,哪裏做得不好,哪裏是短板與弱項。他和整座桃源寨,是該好好做一個總結了。


    “這事實告訴我們,我們遠沒有強大到足夠抵禦強大的對手。我們花了很大的代價,暫時趕走了一小股山匪,誰知他們臨走時隨手給我們放一把火,就能讓我們蒙受巨大的損失。”


    “當然說老實話,這木軌我早看不過眼,我早就想更新換代,升級成為銅軌、鐵軌了——隻是我一時惰性使然,我想,這木軌不是也用得也挺好——”


    桃源寨的人們一時都聽住了,他們不曉得“更新換代”,不曉得“升級”是什麽意思,但是他們聽得懂銅軌、鐵軌——換成這兩樣材料,那山匪手中的桐油和火把,哪裏還奈何得了他們的軌道?


    “還有這寨子也是,我早知這一帶曾有山匪活動,但我想,反正我們有應急用的山洞,這寨子日常要接待四方來的鄉民,與他們往來交流,忙著建各種防衛措施又有什麽必要?”


    “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對手永遠都不會讓著我們。山匪們不會因為咱們的軌道修得好,咱們的紡織機設計巧妙,可奪造化之功,就留一手放一馬,他們隻是想把任何已經取得的成就付之一炬,全部破壞而已。”


    曆史上也不乏這樣的黑暗時刻,曾經處於最富裕與最先進的文明國家,一樣被崇尚武力的遊牧民族踏平踩遍,後來者隻能五內俱焚地回顧這段經曆,空自歎息,而全無一點辦法。


    “所以,從今日起,我們要迅速成長,要變得強大,強大到任何對手在我們麵前都隻有心甘情願地拜服,而沒有辦法對我們造成任何一點實質性的傷害。”


    “我賈放在此對天立誓。往後,這桃源寨會是整個南方最先進最強大的城市,絕不會再給旁人半點機會,讓人占得半點便宜去!”


    賈放正說著,桂遐學還有幾個書院的教員聽到消息一起趕來。桂遐學聽見賈放的這番豪言壯語,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用欣賞不已的眼光重新審視與打量賈放,嘴角揚起,露出十分開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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