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鄉胡家隱田的最後結果,其實也並沒有那麽糟糕——


    當天夜裏,鄉裏的農戶全衝去了胡家的隱田,你懷裏抱一塊界石,我手裏牽著一圈繩,你扛著鋤頭和大錘,我便牽著一條狗……大家夥兒就這麽你一塊,我一塊,將胡家的隱田全部瓜分了。


    所有人為了將這塊地守住,誰都不敢走,全都守在自己圈下來的土地上,就這麽過了一宿。


    到了淩晨時候,胡老爺從自家出來,沿著一道道田埂挨個兒哭求,隻說自家家大業大,沒有了這些田,實在是養不活一家子的人了。


    其他農戶卻很得意:叫你墾“隱田”,叫你少交賦稅,現在縣尊大人直接教沒收了這些“無主”的田,分給大家耕種——咦,為啥今天這老天爺的眼,就擦得格外的亮呢?


    胡老爺卻打定了主意,伏小做低,一麵哭一麵求,說看在他日常照應鄉裏的份兒上,不求把所有的田地都還給他,隻求還一半。什麽?一半不行,那麽求還三分之一……


    大約這胡老爺平素還真是個善人,在鄰裏的人緣也好,老實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到麵前,鄉裏鄉親的,還真拉不下這個臉麵。


    一夜過去,竟然教這胡老爺“哭”回了三分之一的隱田。


    但是他這些“隱田”,就再也不是“隱”田了,所有以前胡家開墾,但是沒有在魚鱗冊上登記過的田畝,現在不管是被鄉鄰們搶過去,還是被胡家求回來的,現在都已經去縣裏派下來的縣吏那裏領了地契。


    縣吏們還挺負責,親自去看了界碑的位置,大致畫了土地的圖樣,才登記了地契,並且應承農戶們,下次還會過來,準確丈量,回頭魚鱗冊上一定會登記得準準的。


    “恭喜各位啊!手裏的田地又多了一些。”縣吏們臨去的時候恭喜諸位農戶,也包括胡老爺。


    可憐這位胡老爺,他不僅損失了三分之二的隱田,剩下的三分之一以後還要繳賦稅,而且還要被人“恭喜”。


    哭了一夜的胡老爺這時兀自腫著眼,麵對縣吏的恭喜卻不敢說“喜從何來”,隻能拱拱手苦笑著相送。


    但武功鄉的平和反應,隻是武元縣各地的一種;武功鄉因為胡老爺這位“善人”,反應比較平和,也有其他的鄉裏,為了搶奪隱田大打出手,縣裏不得不派了衙役下去武力調解的。


    這些地方的最終結果卻大多和武功一樣,隱田的原主與鄉裏的農戶們打成平手,最後一起坐下來談判,將這隱田平分——所有的田產都由新主人去換了地契,畢竟縣裏說的明白,如果沒有地契,地被旁人到縣裏先去“搶注”了,就是被人種,原主的權利是得不到任何保護的。


    這隱田之事,從剛開始的大鬧、大搶……大哭,到最後的塵埃落定,也就經過了大約兩天的時間。而武元縣因此增加了數千畝的在冊土地,如果未來田賦不變,每一戶頭上需繳的賦稅,也會分得薄一些。


    塵埃落定之後,這些隱田田主的怒氣,漸漸轉到劉家頭上來——你劉家當初不是說的好好的,隻要填飽了你劉家的胃口,往後這隱田就還是隱田嗎?武元縣裏卻突然搞了這麽一招,事先卻連個風聲都沒有?


    於是,曾經門庭若市的劉家,現在依舊門庭若市,隻不過人人上門的時候怨氣衝天,要求從劉家這裏討還一個公道。


    眼下,劉名化卻還在想,賈放怎麽敢,他怎麽敢!


    劉名化隻要見到旁人,他就會跟人車軲轆似的訴苦:“我單知道上頭的老爺,會管魚鱗冊上的土地,我卻不知道卻連不在上頭的土地也會管……”


    如此這般說得多了,劉家人覺得還好,外人聽了難免會側目。


    劉名化卻依舊說:“明明賈大人的封地隻有桃源寨那一片啊,為啥武元縣的地他也能點頭?”


    ——賈放為什麽不能點頭呢?


    頓時便有人回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話你沒聽說過嗎?以賈大人的身份,皇上能賜他桃源寨的土地,就能賜他武元縣的土地。老子給兒子送禮,還要理由嗎?”


    劉名化聽見這個便立即抬眼,用一副幽怨的眼神望著對方,仿佛在說:為啥咱就沒有這種運氣,能撈個皇子皇孫地當當,哪怕是個私生子也好啊!


    劉士林便對劉士翰說:“名化侄兒累了,讓他歇兩天再去當差也不遲。”


    “到劉家來吵的那些人,讓他們都來見我!”


    這位曾經一度操控了全武元縣的錢糧大權的中年人,一出麵,就安撫了憤憤不平的來人。


    “如果真丈田,你家的結果和現在也不差。該繳的糧,一粒也不能少,你說的損失又損失在哪裏了?”


    “現在你隻損失了一半的隱田,如果當初沒有劉家從中緩和,直接是縣裏派人丈田,現在你許是一份隱田都沒留下——”


    “你說慘,我劉家隻會比你更慘……”


    就這麽著,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劉士林安撫了一個個怒氣衝衝的大糧戶,同時將劉家當初收的好處退給對方,同時也拒絕了一切要劉家進一步賠償的請求。


    “請你記住,無論上頭是姓袁還是姓賈,都不會永遠留在這武元縣,而我劉家,才是真正紮根於此,世世代代在此討生活的人家。”


    劉士林的意思,無論是袁化還是賈放,將來總有一天任滿要走的,到時不還依舊是他劉家的武元?


    這番說辭,也還真的說動了不少人,令劉家的損失不至於太慘。


    但是,劉士林也沒有想到,賈放並沒有收手,而是繼續盯上了一項記在魚鱗冊上,卻又不用繳糧的土地:“詭寄”。


    武元縣的“詭寄”,大多寄在本縣各舉子、生員、吏丞、裏長名下,田主隻需交一點費用,就能讓這些田產在表麵上易主,從而無須繳納糧食。


    誰知賈放把這些名下掛了很多田產,卻從來不用繳納一分錢糧的人都請到了他的節度使府署,先將各人的頭銜吹噓了一通,最後說:“正是因為國家體恤各位,為國分憂,或忙於教書育人,或忙於地方政務,無暇耕種,因此免去了各位因為占有土地所要繳納的錢糧——”


    縣裏的舉子們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句:“皇上聖明,賈大人聖明——”


    這府署裏登時回蕩起這樣的喊聲。賈放支著耳朵聽著,似乎很受用。


    誰知他再開口的時候,卻笑著說:“我一點兒也不聖明,我其實就隻是個精於數算的普通人,算出來各位的土地和錢糧……好像有點兒不大對。”


    眾人皆傻眼。


    賈放繼續說:“國家免去你們的錢糧,卻從來沒有說過,你們可以擁有這麽多的土地!”


    “已經比本縣最大的地主都還大了!”


    “這麽多的土地,你們耕得過來嗎?”賈放問。


    花廳裏的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但是不答又不行,終於,有人鼓起勇氣勉強答了一句:“學生……學生是雇人耕種,耕……耕得過來。”


    賈放聽到這裏,他那一張漂亮的麵龐上笑容便更盛,輕聲道:“那這樣一來,豈不是有違國家免你們賦稅的初衷了——朝廷隻道是你們無暇耕種,但是你們這些人如今卻是……都耕得過來!”


    眾人又傻眼:賈放這邏輯,一點兒毛病沒有。


    終於,有個年長的老生員顫抖著問:“賈大人,您的意思是……”


    賈放一直在等這句話,登時笑道:“本官的意思是,本官一直想要兼顧雙方,兩全其美。所以本官會給你們每位留一定的土地,在這個限額之內,你們可以免繳賦稅。但是在這個限額之外,為防各位終日為國操勞,無暇耕種,本官會征用所以這些土地,交給別人去耕種。”


    滿座皆驚。


    已經有些人想過,賈放既然對付了“隱田”,想必也會想法子對付“詭寄”。也有人想過,賈放麵對讀書人,甚至是屬官,不知會采取什麽樣的手段。


    可誰也沒想到,賈放還是采用了這樣簡單粗暴的法子:征用,然後直接賃給別人去耕種,一種種好些年還不用付佃銀。


    “賈……賈大人……”一群讀書人與吏員們,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向賈放求情才好。


    半晌,終於有人開口求道:“賈大人,有沒有什麽法子,能讓您高抬貴手,免於征用的?”


    賈放微笑,態度很好:“當然可以,想免於征用,按時交糧賦就行啊!”


    眾人原本被賈放狠狠地嚇了一跳,以為所有土地都會被賈放征用的,現在聽賈放說,隻要每年交糧賦,就可以免於被征用——這些土地反正也不是他們的,於是這些人決定回去與那些“詭寄”的實際主人商量商量。


    “賈大人,學生請求您寬限兩三日,讓學生……與內子商議一番。”


    賈放實在是有點兒憋不住笑,真想問一句:您有幾位妻室,給三天時間夠不夠?


    但看這些讀書人麵皮也薄,不像是能開得起玩笑的。既然對方已經軟了下來,自己倒沒有必要再咄咄逼人了。


    於是他允了這些人,有兩日的時間可以慢慢商談,兩日之後,由各人自行前往武元縣申報,究竟是願意土地被征用,還是同意以後征繳賦稅——征繳賦稅,又是征繳的哪些田地上的出產。


    將這些都說明清楚以後,這些舉子、生員、吏丞、裏長,將重新獲得特殊標記的地契,注明他們免於征稅的限額內土地,其他則和普通地契一樣,以示一樣需要繳納糧賦。


    兩日之後,這些人大多是拖家帶口來見賈放的——他們每一戶都帶來了很多“親戚”,大多是來要求將原本記在舉子生員們名下的土地重新記回自己名下的。既然把土地寄在旁人名下也一樣要繳糧,那還不如寫地契的時候就寫自己的名字,放心點。


    賈放見了這些舉子和生員,還少不了要勉勵兩句,嘉獎他們為國奉獻,不讓一分土地荒廢,也不讓國家少一點點錢糧。


    待將這些人送走,賈放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都已經笑僵了,必須去揪一揪,才能恢複過來正常的表情。


    說實話,賈放很不喜歡這種工作,他不喜歡,也不擅長——


    如果要他長久居於這種環境之下,他遲早要變成假笑男孩。


    因此賈放本能地覺得,與他比賽的那個人,在他的位置上一定會比他做得更好,一定駕輕就熟,舉重若輕……


    但是武元縣的這些改變如果獲得成功,那麽武元也能像桃源寨一樣,成為一個新的樣板,有無數的成功經驗可以推下去,除了武元,整個永安州很快也能像這樣解決官吏人浮於事謀取私利的病根,搞掂土地歸屬的頑疾。


    *


    轉眼之間,劉家從風頭正勁的劉家,變成了人人喊打的劉家。


    無論是“飛灑”、“隱田”還是“詭寄”,這次劉家主持丈田以後,全都無所遁形,一項一項地都浮回了紙麵上,該交糧賦的還是要交糧賦。


    劉家拿人錢財忠人之事,事既未成,就要破財免災。他們把所有從各家收到的好處全部退了回去。


    但是當初求上劉家的人還是覺得蒙受了損失。漸漸地,就有流言流了出來:這次劉家其實是官府的“托兒”,故意做出一副願與各家大糧戶商議的表象,其實私底下卻是摸透了各家田地的實情,並且將這些消息都向官府透了底,才有了今天的局麵。


    這些流言一旦傳出來,劉家立即成了被反噬的對象。各地的大糧戶索還了當初給的好處都覺得還不夠。他們自然不敢鬧上縣衙,但是糾結起來打上劉家還是做得到的。


    劉家世代掌控武元縣裏的錢糧,子弟多精於庶務、數算,跟人打架鬥毆都不擅長。於是外頭人打上劉家來,劉家很是吃了些虧。


    這時,縣裏的趙家替劉家出了手。趙家子弟原本一向出任武元縣的衙役,個個勇武過人。吃了一回沒有文化的虧之後,趙家一向蟄伏,沒鬧出多少聲響,卻在這時肯替劉家出頭,一時便護住了劉家。


    趙家的家主趙四強出麵,為劉家和縣裏的大糧戶做和事佬,硬生生把雙方的矛盾給壓下去。大糧戶們見打不過趙家,又見事已至此,無奈之下硬生生吃了啞巴虧,回去琢磨怎麽能把這筆賬再找回來。


    在劉家祖宅跟前,趙四強與劉家族長劉士翰見麵,兩人相視一笑,正要攜手進入劉家的大門,卻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劉家門外張了張。


    “呔!”趙家家主趙四強向來性烈如火,從不饒人。他指著那人影一聲喊,立時好幾名趙家子弟跳了出來,將人按住了就要打。


    “且慢!”劉士翰額頭上冒汗,心想這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就打啊!他趕緊問:“閣下是誰,到此有何貴幹?”


    被扣住的人從地上勉強抬起頭,顫聲道:“劉老爺,俺,俺是武功鄉的胡……”


    劉士翰登時記起:這位就是被他劉家坑了的武功鄉胡老爺。胡老爺是個大善人,所以即便隱田被征用,鄉裏鄉親的竟然還了一份給他。這在整個武元縣中是獨一份。對方不像是氣勢洶洶來算賬找茬的模樣,因此劉士翰請趙四強放他起來。


    “劉老爺,俺……俺沒什麽所求的,就是想問問,俺之前代墊的秋賦,是不是能抵夠這次要交的糧賦?”胡老爺顫巍巍地問。


    武功胡家早先與劉家一道,代墊了整個武元縣的秋賦。劉家原打算等丈田的工作完成之後,再一家一家收起糧賦,填回劉家自己的庫房,同時胡家那裏也能還上一些。誰知隱田的事這麽一鬧,現在該交多少糧賦誰也說不清了。


    胡老爺很怕自己還要倒貼,所以趕上縣城來問一問。誰知這提醒了劉士翰:“劉家墊付了今年全縣的秋賦?”


    劉士翰剛剛想起這茬兒,趕緊去找劉名化,劉名化點頭,說:“九月十八啟運,送往永安州。”


    劉士翰一算日子:“今兒才剛十六——趕緊!”


    他連忙叫上趙家家主和兩家的子弟,大聲道:“快,我們趕去縣庫。將那批秋賦扣下來!”


    隻要能將秋賦扣下來,劉趙兩家,就有和縣太爺談判的資本,要求縣太爺改去那些不合理的新政。縣太爺絕對擔不起耽誤秋賦的這個責任。


    劉士翰一拍腦袋:他劉家怎麽早沒有想到?


    一時兩家子弟熟門熟路地衝進縣衙後頭的縣庫,正好見到兩個庫夫正在用笤帚清掃地麵上的散穀子。


    縣庫的門大開著,劉士翰直接衝了進去,看了一圈再出來時,滿臉驚愕地問:“糧呢?”


    他們劉家代縣裏先墊付的秋糧呢?


    兩個庫夫無聊地說:“送去永安州了啊!”


    “什麽?”劉士翰登時跳腳,“不是說好了十八再送?”


    兩個庫夫相互看看,道:“賈大人說的,征齊了便送,不需要搞那些黃道吉日的俗套,於是這些秋糧昨兒就送出去了。”


    劉家的族長聽說隻差了一天,瞬時愣在原地,撫著胸口差點兒沒厥過去,回頭一看趙四強嘴角竟然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微笑。


    趙家的子弟多是不學無術之輩,因此在這次縣吏與衙役的“清洗”中早早地被剔了出去,但損失也僅止於此。


    而劉家,劉家這簡直是成了全縣的笑柄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基建高手在紅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靜的九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靜的九喬並收藏基建高手在紅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