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表象上看,這個時空的治理者是一群通過科舉考試層層選拔的精英官員,但實際上地方權力被一群名喚胥吏的小人物們把持。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究竟能作多大的惡,隻要看看原著中“葫蘆僧亂斷葫蘆案”時賈雨村身邊的門子,就可知一二。


    胥吏們不像官員們,有朝廷發放的俸祿可拿,這些人一切收入都是“灰色”的。為了生存他們必須不擇手段,從各種漏洞中想盡辦法撈錢。此外他們也時常與當地縉紳聯手,與官員們身邊的幕僚聯手,一道欺上瞞下,謀取私利。


    世上唯有北宋時的宰相王安石,曾經主張將“胥吏”這個職業納入國家正規官員的體係之中。


    王安石在變法時主張提高胥吏僚屬的地位,並將胥吏納入支領國家薪餉的行列,也就是真正將胥吏納入“公職人員”的隊伍中,給予他們養活自身的薪俸,並希望儒家的“聖人教化”能夠約束這些胥吏的行為,讓他們對上級忠誠,為百姓們奉獻付出。


    可惜王安石的變法隻持續了一小段時間,便告終結。舊黨在他離開之後把他的努力全部抹殺。胥吏依舊遊離在體製之外,把持著地方的基層細務卻沒有合理的收入來源,隻能依靠各種手腕來謀取私利。隻要他們的惡劣行為不被上頭發現,小吏們便能發家致富、魚肉鄉裏;可是上層官吏也會定期發起整肅胥吏的運動,清算罪行,並給予極其嚴厲的處罰。


    因此地方官府中的胥吏還是一個高危職業。


    賈放現在的做法與王安石當年相似。他也主張將在衙門服役的各種吏員和衙役納入薪酬支付體係之中,讓他們擁有合理的收入來源,同時強化這些人道德和法律意識,加強監管,並鼓勵民間監督,以嚐試扭轉南方各州縣基層工作的現狀。


    但問題是,南方各州縣並不是桃源寨,不是賈放自己的領地。如果賈放要給衙門中的吏員和衙役發放薪酬,就必須要從當地現有的財政體係中支出。


    所以賈放才上表建議,以南方各州縣為“試點”,嚐試將各縣當年征收的各種賦稅之中,截留一部分,發放給這些小吏,以試行這“高薪養廉”之法。


    這即便是“試驗”也得上頭同意,因此賈放必須事先上表,而不能擅作主張。


    夏省身看了賈放草擬的上表,點著頭道:“老夫能明白,你用的乃是當年王荊公之策,趨胥吏辦事之利,而避小人徇私之害。但是一下動南方十個州的所有縣,老夫恐你在監國太子那裏通不過。”


    去年北方剛剛大旱了一場,來自南方的稅銀和賦糧現如今占了全國賦稅的一半;再加上朝廷在河工上花了不少錢,西麵國境上大軍依舊活躍,那軍餉就像是流水一樣花出去。


    太子的幕僚們在理財上都是斤斤計較摳門的,賈放要動南方的賦稅,哪怕隻是為了胥吏的廉潔自律,需要用掉一點小錢,恐怕都很難通過。


    賈放想了想,誠心求教:“夏大人的意見,我該如何上表。”


    夏省身心想:你現在是皇帝最喜歡的小兒子,隻要理由正當,索求之事有個限度,太子應當能答應。他便道:“南方十個州未免太多了。你不如先提在永安州武元縣試行此法,如果一切順利,明年再推廣到南方所有的州縣。”


    賈放連忙拱手:“多謝夏大人指點。”


    他想:這確實是一個好主意,先選定一定區域試點,總結成功經驗再推廣時就更加有理有據。這就好像是當初張友士做的那份“血防報告”,手上有了實證經驗與數據,報告一出,天下皆服。


    誰知夏省身並不怎麽接受他的謝意,板著臉說:“若不是老夫看見那武元縣裏百姓生計多艱,吏員與衙役卻大多著華服,住華屋,老夫也不會給你出這種主意……唉,這又落到向氏罪人的窠臼之中去了。”


    賈放一怔,才反應過來,原來老大人認為自己的這個常識,也符合向奉壹那“致知格物”的理論範疇,若不是夏省身下到基層之後看到了很多在京中完全見不到的情形,也不會主動這般支持自己。


    他登時眉花眼笑地拜下去,道:“此事若能成功,則可為皇帝陛下解決地方多年來的一大弊端。賈放在此謝過夏大人的提點。”


    *


    且不說夏省身是如何在桃源寨參觀的,賈放這份上表很快修改便潤色,快馬送到了京中,到了監國太子的手裏。


    太子麵對他的一群幕僚:“你們怎麽看,孤這個幼弟竟然還真的想在南方鬧出點兒動靜來。”


    太子在他的幕僚們麵前從不諱言賈放的真實身份——人家就是個沒名沒分的小兒子,老爹卻異常心疼的那種。為此太子在人前處處表現出與賈放與賈家的親近,此前科場弊案上便也是如此。


    為此他也確實得到了回報,皇帝陛下最近對他的表現多般肯定,而三皇子那一係則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這讓太子心中著實暗爽了一陣。


    此刻幕僚們相互看看,提出了他們的意見。與夏省身的意見相同,他們大多認為,既然現在戶部手中的錢糧緊巴巴的,實在沒有必要再讓地方上截留一部分稅賦,來支持地方這些胥吏的薪俸——畢竟以前沒有這些薪水,這些人也活得好好的。


    “那孤該怎麽批?”太子忍不住便問,“直接把老六的上表打回去嗎?又不是多大的事。”


    太子的首席幕僚這時卻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殿下,反正平南節度使隻是在南方一州一縣試行此事,您不妨讓節度使放手去做,但有一個要求——以武元縣為例,您可以允許該縣留一部分縣賦在當地,但是今年上繳的秋賦,不得少於往年的數量。”


    太子:……這個主意不賴!


    這就相當於,太子表麵上大方批準了賈放的請求,但是那些縣吏的薪俸,要求縣裏自己想辦法,反正不能影響到上繳朝廷的秋賦,你自己怎麽折騰都隨你的便。


    這一招是典型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既然要“養廉”,你就要從自己口袋裏找錢來養。放在胥吏上做文章,這就等於是讓胥吏從民間多收稅賦,多收的這些錢可以用來養自己。


    太子怎麽想都覺得這招讓賈放自己作繭自縛,地方上原來怎麽刮地皮,將來一定還會怎麽刮地皮。


    “就按你說的發下去吧。”太子笑道,“希望老六隻是在南方玩玩,而不是真的想做出多大的事業來。到時候孤給他收拾首尾,也來得容易些。”


    *


    鄭伯宜拿到了太子的批語,一一給賈放解釋了聽,末了歎息一聲,道:“此前大人依照夏大人的建議,讓了這許多步,沒想到上頭還是不同意。”


    賈放笑道:“早就想到了。”


    鄭伯宜:……?


    賈放不是一個會玩政治的人,他以前所接觸到的也不過是事務所裏的辦公室政治而已,況且他是一個埋頭搞事業,從來顧不上其他的人。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一定不懂政治中的那些基本原則。


    就好比說,已經應承了上級的資源,你想要少付出一些通常就會難上加難。


    所以太子的批複完全在賈放的意料之中。武元縣想要改革吏治,高薪養吏,要湊出這樣一筆錢給縣吏衙役們發工資,“截留”是肯定不行了,因此要想辦法開源。


    “也就是說,今年的秋賦,要比去年征得更多。”鄭伯宜還在發愁,“這武元縣又沒有集體開荒,就是這些田,縣吏哪裏來的理由可以多征糧食?難道……您想要多征一部分商稅?”


    賈放搖搖頭,笑道:“錢糧從哪兒的這個問題嘛……我現在還想不出來。”


    鄭伯宜:……想不出來您還敢向太子上表?


    賈放:“等所有吏員的考試成績出來,各人的職位定下,所需的錢糧計算出來,再討論這些也不遲。”


    賈放說的“考試成績”,自然是指的兩個月之後,武元縣縣吏與衙役們參加的“複試”。


    當初武元縣令袁化推行這“文憑”考試,第一次考下來大約有一半沒考過——三分之一存在不大識字的情況,另外還有一些老到的縣吏因為答卷時存在錯字與別字的問題,造成了不必要的丟分,導致得分不高,沒有獲得通過。


    沒通過的那部分吏員原本很有信心:他們下次一定能過的,結果驚聞下一次考試的時候會在考試內容中中入數算——一群人頓時哭了,他們中還有些人真的精於刀筆刑名,對數算一竅不通的——錯別字害死人啊!


    這兩個月的功夫裏,縣吏們在縣塾經曆了魔鬼般的考前應試訓練,完全目不識丁的那部分多半已經放棄,另有一些年輕的則還在硬撐。此外,武元縣還有一些以前從未在縣衙任過職務的人員,申請參加武元縣舉辦的“文憑”考試。


    這些人,要麽是一部分縣吏和衙役通過家族找來的“備胎”,要麽是自信有些才幹,想混進縣衙吃“公門飯”的。


    這兩種人之中,甚至有些人信不過縣塾的“教學質量”,跑到桃源寨的瀟湘書院申請參加文憑的考前補習班。瀟湘書院也來者不拒,一概俱收,隻不過比不桃源寨的鄉民能免費聽課,武元縣來人必須交兩千流通券的束脩。


    兩個月之後,參加武元縣第一屆“文憑”考試的八十七人,有五十九人通過了考試。


    十八歲的劉立興就是這五十九名新“文憑”持有者之一。他是劉名化從族中找來的旁支子弟。他雖然姓劉,但是多年來劉家族裏就從來沒有管過他娘、他和他妹妹的死活——直到兩個月前,一個名叫劉名化的“叔爺爺”來找到劉立興,將那“文憑”考試的前景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並且答應了給劉立興娘十兩銀子和十畝田,並且答應由族裏出麵,幫劉小妹說婆家。


    劉立興就去考試,並且僥幸考過了。


    劉立興之所以能考過文憑考試,也著實是因為他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桃源寨幫工。先是幫人家起房子,後來是在水泥廠幫人燒水泥。


    桃源寨的人晚間都去瀟湘書院上課,劉立興偶爾會和“工友”們一起,溜去旁聽。文憑考試的那一千個常用字他漸漸都能認得,數算也能聽懂,後來再去補習兩月,竟然就這麽順理成章地通過了。


    不過瀟湘書院的先生也說過,這原本就是一個基礎的考試,不是什麽科舉,通過的人數比例高一些才對。


    但劉家對這劉立興考過的態度顯然非常歡欣,就跟他中了秀才差不多——


    直到他考出,劉家才說了真話:劉立興既然考出了這“文憑”,劉家便要他去縣衙裏當差,頂一個縣吏的班——那個縣吏也是劉家人,此前專管征收賦稅之事,卻因為“錯別字”錯失了第一次考試,又因為“應用題”沒通過第二次考試。


    劉家顯然對此準備不足,隻好讓劉立興這樣的年輕人頂上。


    “你不要太擔心,叔爺爺會教你做事,這事對整個劉家來說非常非常要緊,所以族裏才會找上你。”劉名化耐心教導,“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


    但劉立興卻對此有些抗拒:“叔祖,我確是考出了,可我不想去縣裏當差。當差役,不是沒有錢糧拿嗎?”


    在他看來,去縣衙裏當差,又勞碌,名聲又差,又沒有多少錢糧能拿。


    劉名化登時拉下了臉,斥道:“你這後生怎如此不識好歹?這是闔族的大事,你當這是兒戲嗎?”


    劉立興沒想到對方竟發起這樣大的脾氣,一時也皺著眉頭想:以前他們孤兒寡母的時候,族裏多年不聞不問,自己考了一個“文憑”出來,族裏卻求到自己頭上來了?這安的什麽好心,真當他太年輕看不出來嗎?


    劉立興娘見兩邊杠上了趕緊來勸,一麵對劉名化說:“七叔別聽這孩子瞎說,族裏說的我們自然得聽,還望以後七叔多多提攜。”她一麵又擰兒子的胳膊,小聲道:“你別忘了小妹還等著說婆家……”


    但誰知這年輕人,脾氣倔,抬頭看天,心想:到時候小妹的親事,去參加一下隔壁桃源寨的相親大會就能定下來,何必要求族裏那群糟老頭子?


    誰知這時劉名化突然笑了,衝劉立興伸出兩枚手指頭,比了一個“二”字。


    “等到今年秋賦收完,族裏必然分給你這個數。”劉名化說。


    劉立興:“二兩?”


    劉名化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二十兩!”


    劉家母子齊齊地倒抽一口冷氣。二十兩,是他們家一年的用度。


    劉名化說完便起身告辭,知道財帛動人心,這對母子必定不肯放過這樣大好的機會。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正如劉名化所料,劉立興按時到縣衙裏去報到,並由劉名化安排,頂上了此前那名劉姓縣吏的位置。


    但是這次所有人重新入職之後,縣裏搞了一個非常出奇的“入職儀式”,在入職儀式上,縣尊袁化大人當著大家的麵兒宣布,以後所有的縣吏和衙役,都將按照工作內容與入職年限獲取一定的薪俸了。


    縣衙裏登時有人歡呼起來:但歡呼的人大多是那些以前從未在縣衙當過差的人,而通過考試在縣衙裏留下來的那些“老人們”,此刻卻大多皺緊了眉頭,流露出一絲惶恐——


    這些都是人精,因此明白欲取先予的道理,上頭要給他們發放薪俸,就意味著會把他們其他撈錢的渠道堵死——不過,真的能堵死嗎?


    袁大人做了這樣一個簡短的“歡迎講話”之後,便要求所有的吏員打開麵前一張折起的紙箋,然後一起大聲將上麵的“宣誓詞”念出來。


    現在立在縣衙之中的所有吏員、包括衙役在內,都至少認得了那一千個常用字,念“宣誓詞”沒有半點問題。於是,劉立興和眾人一起,各自按照那紙箋上印著的詞句念了出來。


    “從今日起,我劉立興宣誓成為一名光榮的武元縣吏員……”


    “我承諾,在擔任武元縣吏員期間,忠於職守,廉潔奉公,本著為百姓們服務的精神完成一應本職工作……”


    旁人可能是越念越糊塗,不曉得啥叫“為百姓服務的精神”,可是劉立興卻越念越興奮,越念越大聲——在桃源寨他有好多朋友,後來進了各個辦公室當職員的,他們說起話來,也都是這個腔調。


    “……讓我們的工作為百姓所認可,讓我們的職業為百姓所敬重。讓我們的名姓能夠寫入縣誌,我們的貢獻百世流芳……”


    漸漸的,其他人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他們好像有點兒了解縣尊的意思,現在大家都是手握“文憑”的吏員了,縣尊大人對他們的期望自然也與以前不同,不能如以前一樣,隻做渾渾噩噩的吏員和衙役。


    劉立興一邊念一邊激動,覺得身為這武元的新一批縣吏,更加理所應當做出改變,讓自己的形象煥然一新。


    “……為把武元縣建設成為繁榮、富強、文明的新武元而努力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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