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穿著官袍回到桃源寨,剛從賢良祠中出來沒多久,就見到了賈乙和丙丁這兩位。


    賈代善早已派遣信使,將賈放抵達桃源寨的時日通知了這邊,賈乙和丙丁兩位便提前趕到桃源寨,履行他們二人的職責。


    賈放衝這兩位點點頭,表示感謝。他知道這兩位實際是賈代善的人,不是可以像李青鬆和趙成那樣隨意支使的。


    “賈子放——”


    賈放這樣離開賢良祠,忽見一個人飛快地衝自己奔來,滿臉興奮,正是桂遐學。


    這家夥剛跑到近前,賈乙忽然一伸腳,頓時將桂遐學絆倒,丙丁馬上跟上,將桂遐學牢牢地按在地麵上,竟是再一次讓桂遐學體會了早先在節度使府署夜訪賈放時的體驗。


    “好了,且讓他起來吧!估計他真是急了。”


    桂遐學趴在地上也大聲說:“謝謝兩位大哥代子放來迎接我呀!”


    賈放登時搖頭:心想,這位還真是與人自來熟呀。


    賈乙和丙丁便將桂遐學放開,任他自己從地上爬起來,跑到賈放麵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怎麽好像瘦了?”一副和賈放極熟的樣子。


    賈放十分無語:“說正事!”


    桂遐學當即道:“糖坊製出冰糖了,單晶冰糖,非常純淨!”


    賈放:“好!”


    桂遐學:“紡織廠製成水力紡機了,一次三十二枚紗錠,全部由水力驅動。”


    賈放:“好!”


    桂遐學說完,立即像被打敗了似的,低著頭說:“但是水力織機還是不成,學生想了很多法子,好像都不大行。”


    賈放:“早就想到你可能會在這裏遇到困難。我已經替你大致想了想辦法——走,我們到紡織廠去看看去!”


    桂遐學大喜,登時一躍而起,大聲歡呼:“賈大人回來啦,他要跟我一道去紡織廠啦!”


    賈放登時扶額,看看身邊,隻見賈乙和丙丁各自把頭轉向別處。賈放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這個桂遐學,就是這副脾氣啊——”


    他拿這家夥也沒辦法。


    *


    袁縣令和李師爺在桃源寨剛好趕上賈放回來,兩人都是又驚又喜,心想正主回來,無論如何要前往拜見一回。


    但這時候桂遐學早已跑得沒影了,不得已,袁縣令隻能求了之前被他輕視的那名外聯辦女工作人員。


    “您這個要求提得很合理啊,縣尊大人!”工作人員一板一眼地回複他,“您在此稍候,我們部門會想辦法滿足您的要求。”


    她離開之後,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又匆匆趕回來,道:“縣尊大人,您的活動安排臨時改為參觀錦花紡織廠。”


    袁縣令在嘈雜的人群中大聲喊:“本官要見賈大人——”


    誰知這周圍環境太吵了,對方沒怎麽聽清,也大聲喊回來:“賈大人就在紡織廠——”


    袁化登時沒脾氣了,默默跟著來人去參加下一項參觀活動。


    紡織廠在河對岸,袁化與李師爺跟著工作人員一道過了青坊橋。兩人都看見了青坊橋旁邊石碑上鐫的三個大字,壓根兒就不是當初袁化題寫的“濟民橋”三個大字,可現在這兩人誰都不敢說什麽。


    這橋,當然是賈大人想起什麽名兒,就起什麽名兒。


    一行人過了青坊橋,沿河向上遊而去,隻聽見水聲隆隆,隻見青坊河上遊被堆出了一座小壩,河水從壩身留著的開口處傾瀉而下,推動一座水車,水車不停轉動。


    水車一旁,則是一間占地頗廣的院子,從院門進去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堆放著各種物事:需要脫籽和晾曬的棉花,泡在水裏的青麻,正在晾曬的紗線和已經織出的布匹——但是這裏見不到染料,紡織出的線和布都是純天然的土黃和青綠色。


    袁化和李師爺繼續由婦人領著,往河邊一長列聯排的房屋走過去。這些房屋也如剛才他們見過的辦公室一樣,都是以圓木為框架,頂上堆竹片,四周安裝上篾席做成的簡易房屋。但與早先那些辦公室相比,這紡織廠的廠房中間沒有板壁隔斷,全部打通,是完整的一大間。


    袁化走進紡織廠,隱隱約約能聽得見人聲,是男子的聲音,他料定賈放應當在內,不免心中竊喜。


    但此處水聲實在太響,袁化完全聽不清賈放在說什麽,直到走近了,才見到身穿官袍的賈放與桂遐學兩人一道,都蹲在一座織機跟前。


    “這織機有什麽特別的?”袁化心裏暗想。他家境不算富裕,早年間讀書全是老娘靠著一寸一寸織布供出來的,甚至現在他隻要一讀書,就仿佛能聽見老式織機那“咵嚓咵嚓”的響動。


    隻聽桂遐學煩惱地喊:“主要就是這個梭子,梭子不能固定,固定在傳動裝置上就沒辦法投線。”


    豈料賈放大聲衝桂遐學喊:“那就不要梭子!”


    ——不要梭子?


    連後頭跟著的袁化都傻了,不要梭子,那還怎麽紡織?


    誰知桂遐學聽見這話,完全傻愣在當地,目不轉睛地盯著賈放。可是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此刻必然是在神遊物外,早已不知道想到了哪裏去。


    桂遐學就這麽呆了半晌,突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雙手往地板上一拍,仰天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


    “賈子放啊賈子放,不愧是你!”桂遐學大笑三聲之後,一骨碌爬起來,撥開袁化便往外頭衝去。袁化身後,李師爺被他推了一個踉蹌。


    “且讓他去,他剛好有了思路,讓他把想法都畫下來。”賈放這時也已經站起,麵帶微笑,望著武元縣來的這二位。


    他其實心裏正在暗叫僥幸——他對這紡織機的了解,現階段絕對沒有下過一番苦功的桂遐學來得多。


    但是他聽說過“無梭紡織術”,既然桂遐學覺得那梭子無法處理,便不如引他往那個方向上想。


    這時,袁化趕緊上前參拜賈大人,同時準備開口,將桃源寨好好吹捧一番。


    誰知賈放將他扶起來,指著織機問:“這種織機是否常見,武元縣的百姓是不是也用的這種織機?”


    這問題袁化還真的知道,當下馬上回答:“回大人的話,這織機常見於中原和江南地區,武元鄉裏原本少見。但四十年前曾有大批百姓南遷,將織機也帶來了本地。現在本地織戶都用的是這種。”


    他又很驕傲地說:“先慈就是用這樣的織機,供養下官一路讀書,下官至今亦感念先慈的養育之恩。”


    賈放登時問:“那你會用這種織機嗎?”


    袁化:……


    但他確實見過母親使用織機,此刻站在賈放麵前,袁化心一熱,登時踏步上前,在織機跟前坐下,腳下蹬,手中推,竟真的示意如何使用織機,並隨口解釋:“下官左手這裏是投緯引線,右手這裏是打緯刀打緯,將前後打緊……”


    那織機便發出沉重的轟鳴聲。袁化麵對織機上提起密密麻麻的經線,忍不住也覺驚歎——沒想到這織機如此複雜,又如此沉重。說實話他當初從未考慮過,在這織機上動動腦筋,改良一下,讓母親勞作起來沒有那麽辛苦。


    話說回來,這織機如此複雜,若是要改良起來,恐怕不比讀書考試中舉容易——但為什麽這幾百年來,男人們都執著於考試中舉做官,卻不想著把老母親的織機改良一下呢?


    恐怕不是不肯,而是不屑——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士農工商四品,工與商,總是放在最後的。


    但真要叫讀書人來行那工商之事,恐怕一個都做不來。


    袁化忍不住便歎了一口氣,隨即醒悟過來,這是在節度使大人麵前。但周圍水聲隆隆,賈放似乎沒聽清他的話,又問了一句:“袁大人,您說什麽?”


    袁化趕緊搖頭說沒有。賈放又看了一會兒他演示織機,點頭表示曉得了,然後說:“這裏水聲太響,我們去別處說話。”


    袁化與李師爺趕緊跟上。賈放帶著兩人,又去看了桂遐學已經實現的水力紡紗機。袁化見過老式的紡車,知道一具紡車通常隻能同時紡兩三個紗錠。但見這水力大紡車能同時紡二三十枚紗線,震驚之餘,也頗為驚歎。


    隨後,袁李二人又在賈放和外聯辦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參觀了糖坊和養蜂場。看到了糖坊新製出的單晶冰糖,和養蜂場新采的蜂蜜,袁化又問清了這兩處都是餘江來的移民在到此短短一年之間建出來的,他忍不住感慨:“當初下官應當把餘江來人留一些在武元縣內的……”


    旁邊那位外聯辦的女性是親身經曆了從餘江遷移到桃源寨的全過程的,聽袁化這麽說,登時笑道:“可我們也很感激袁老爺把我們送來了桃源寨呢!”


    話裏有話,登時將袁李二人嗆了個大紅臉。賈放隻微笑著,沒有多說什麽。袁化見時辰不早,便向賈放提出來告辭,豈料賈放說:“袁大人今天在這桃源寨住一宿吧!”


    得賈放親自發話留宿,袁化求之不得,表麵上卻假裝推辭,直到聽說他從武元縣帶來的轎夫都已經教賈放打發回去了,這才裝作勉強接受。


    “晚間正好有時間帶袁大人去參觀一下瀟湘書院。”


    袁化對瀟湘書院早有耳聞,桂遐學辭去了武元縣縣衙裏的書辦差事,甘心去書院裏做一個“教員”,這袁化聽說了之後,對瀟湘書院一直充滿了好奇。


    但是他不明白,因何是晚間。


    傍晚前後,賈放帶著袁李二人,在青坊橋邊的美食街先轉了一圈,嚐了一些小食墊墊肚子。袁化為一碟抽屜蒸出來的腸粉讚歎不已,而李師爺則被一種紅彤彤的醬料辣到了舌頭,眼淚汪汪了半日,又灌了好些涼茶才覺得好些。


    之後賈放便帶這兩人去瀟湘書院——進入瀟湘書院的時候袁李二人齊齊吃了一驚:他們原本以為在書院就讀的都是學齡的孩童,至少是年輕的士子。誰知這書院裏什麽年紀的人都有,男男女女,看打扮有餘江來的也有本地戴著繁複銀飾的姑娘,各自坐在一張小小的課桌跟前,專心聽講。


    聽講的內容袁李二人也聽不懂,啥叫“四則運算”,還有那寫在黑色木板上的符號,一個個像是蝌蚪一樣,那些都是什麽?


    賈放在旁邊小聲向袁李二人解釋:“這是算術班,主要教學員數算之理。黑板上寫的那些,是阿拉伯數字——最早是大食文字,後來由波斯等處流傳出來,這些數字運用起來,倒是比咱們自己的數字好用。”


    袁化一聽:大食文字?他連忙道:“賈大人,下官以為,鄉裏辦學首推聖人教化之功,大人卻授以夷人之術,這……是何道理?”


    他一說完就後悔了,再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有這膽子在賈放麵前說這話。這實在是華夷之別滲入他根骨之中,不用思考就是這般反應。


    誰知賈放冷冷看他一眼,回:“師夷長技以製夷。”將袁化立刻憋了回去,細想來,這話他真是一個字都反駁不了。


    少時這邊算術班上完,賈放又帶袁李二人去識字班。


    袁化再度驚訝這識字班規模之大,學員人數之多,態度之認真。他說:“如今武元的縣塾,能有五十人在讀嗎?”


    李師爺搖頭:“沒有。”


    但是武元縣塾,都是些富戶人家的子弟,準備考功名的,所讀之書都是從《四書》開始念,不像這裏的識字班,上來隻教常用字,讀音、寫法、造句什麽的。


    袁化又想問“聖人教化”的事了,但見賈放正在專心聽著,話到後邊又憋了回去。


    “這裏的學員第一階段目標是學會認一千個常用字,能遣詞造句,做簡單的行文。再加上算術考核通過,就能獲得‘基礎文化教育文憑’。”從瀟湘書院出來,賈放向袁李二人解釋。


    袁化總算明白了:這個“文憑”,與先進的科舉考試製度天差地別,完全不是一回事。難怪這些人可以兩三個月就考出一個文憑,這和讀書人寒窗苦讀十餘年,壓根兒不一樣。


    “這……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袁化驚訝地問。


    賈放隨口答道:“容易是容易,但是你想想,這些人考出這個文憑,你縣衙裏的差使是不是便能做了?”


    袁化登時又想了起來:他的人,還有一些是不識字的老粗呢。


    “再者,受過這基礎教育,並不意味著這學業就到頭了。有餘力往下學的,自然可以繼續深造,若是不願學,就意味著他們的前程隻能到‘基礎文憑’的這一步。投入的精力與回報成正比,本官覺得,這很公平。”


    像袁化這樣的讀書人,寒窗苦讀十餘載,一舉成名天下知,成為一縣之尊,出入前呼後擁,萬民跪拜,投入的時間算是得到了回報。


    而賈放所做的,隻是將這條路細分成為很多個階段,讓每一個普通人能夠做出選擇,走到自己想走的那一段。


    袁化被這種“獨特”的理念震得七葷八素的,但是想要指摘,卻又覺得指不出什麽特別的毛病來。


    他又問:“那麽這些識字班和算術班的學員,要交多少束脩?”


    賈放笑了:“束脩?袁大人,你知道嗎,這瀟湘書院剛剛開辦的時候,本官簡直是求著百姓過來讀書認字,哪裏還敢收他們的束脩?”


    袁化又被震驚了,他隻覺這次過來桃源寨,所見之事,與他一向所知皆不相同,簡直他心中那些固有之念完全顛覆。


    可是現在他隨賈放走出瀟湘書院,親眼看見這桃源寨中的道路兩側,點亮了一盞一盞的不知什麽燈,將夜色中的寨子也照得透亮。


    寬敞的道路上,收工未久的鄉民們成群結伴,一道返家,道路上歡聲笑語無數。辦公室那邊依舊燈火通明,美食街還在營業,青坊河上遊的水車依舊轉動——袁化看著看著,忽爾心生感觸:他眼前這莫不是是海晏河清,盛世將臨的景象?雖然隻是一個幾千人口的小寨。


    那些他無法認同,被顛覆認知的做法與手段,是否就是眼前這景象出現的主因?


    袁化隻管站在高處,貪婪地看著桃源寨。他身後的李師爺一本簿子已經都快記滿了,卻覺得還有好些應該幫縣尊大人記下來。


    誰知賈放突然轉身,對這兩位道:“走,陪本官去吃一頓好的。好久沒在這桃源寨吃飯了。”


    他也沒忘了那“財務紀律”,特地聲明:“這就不從外聯辦的經費裏走了,算是本官的,本官今日高興,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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