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總將他當“小桂”支使來支使去的老上司,變成眼前這副嘴臉,桂遐學也有心理準備。


    於是他把那錠銀錠子捏在手裏,道:“這樣好,那麽稍後我先帶各位到金融辦去看看好了。”


    李師爺滿意了,轉過身,向剛剛下轎的袁老爺快步趕過去,扶住袁化的胳膊,然後小聲說:“袁大人,小桂他收下了。”


    袁化點點頭,也小聲回:“但即便如此,本官仍是一縣之尊,切不可失了莊重,為對方升鬥小民所恥笑。”


    李師爺趕緊應下,縮在袁縣令身邊。袁縣令便緩步上前,一麵走,一麵留意他腳下的這條道路。


    袁化還記得上一次他來時那道路是何模樣——那道路是在兩座石山倒塌之後的遍地碎石之間硬生生挖出來的。當時他親自走了一小段,隻覺道路不甚寬敞,地麵上時常能見到碎石,偶爾還能硌一硌腳。


    但是這次過來,這條道路已經完全被拓寬,變成了“兩條”道路,中間還隔著一條長長的花圃,花圃裏種著小樹,眼下看著還不甚高,但可以想見將來,這些樹一定能長成參天大樹,為路人遮陽。


    自從進入這條道路,路上一直有人提醒說是讓“靠右”行,不要跑到對麵的那條道上去。袁化想來想去,也沒想出這到底是哪裏來的規矩,但看這所有人都走在靠右的一條道上,便少了迎麵而來之人,他帶著用來端架子充門麵的轎夫與衙役便少了吆喝“縣尊大人在此,閑人避讓的機會”。


    再看這路麵也修得極好,非常平整,表麵光滑如鏡,見不著碎石泥土。這道路中間略高,兩邊低,路麵微微傾斜,據說是下雨之後雨水會自動從路麵上流走,沿著道路兩旁的水溝排入河道,因此即便下雨,也不會出現道路泥濘難行的情形。


    袁縣令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道路,他現在很有些後悔,不應該坐轎過來的,應該直接坐車,快馬拉車,一個時辰不到就該到了,他也不至於天不亮就要出門——而且在這樣的路麵上風馳電掣的趕路,感覺一定不錯。


    袁縣令緩步而前,與昔日下屬桂遐學打過招呼,又見了幾個“外聯辦”的工作人員,表情淡漠地點了點頭,問:“賈大人今日可在寨中?”


    外聯辦的人都搖搖頭:“賈大人最近都不在,但是聽說快要回來了。”


    袁縣令聽說,既覺得安慰,又有點小失望。


    但不在就不在吧,他對這桃源寨久聞大名,能過來欣賞一下也好。


    隻聽桂遐學對外聯辦幾個工作人員說:“我們先去辦公區,去金融辦吧!”


    於是一群人,烏泱泱地去了桃源寨正中幾座簡易活動房。桂遐學熟門熟路地找到金融辦,掏出手裏的銀子,大聲道:“老金,老塗,快來收銀子!”


    李師爺的臉色登時變了——這一錠,就是剛才他偷偷塞給桂遐學的銀錠子呀。


    活動房裏坐著兩個賬房先生,聞言一個將戥子拿了出來稱銀子,另一個拿了賬簿出來。稱完銀子的大聲報:“五兩七錢八分!”


    另一位馬上換算:“折五千七百八十文的流通券,小桂,怎麽說,是要流通券,還是折進共同基金裏。”


    桂遐學嬉皮笑臉地道:“這是從武元過來的李師爺帶到本縣的銀兩,折不折共同基金,要看他的意思。”


    賬房們的目光平平地移動,轉向師爺打扮的人。李師爺登時頭上冒汗,顫聲問:“啥叫‘共同基金’?”


    老金開口解釋:“近來從外縣到本寨參觀的人愈多,時不時有像閣下一樣的,希望向本寨貢獻一些金銀。但是本寨有財務紀律,這些金銀本寨但凡有公職在身的人,都是不能收的,但往往又盛情難卻,不好拂去了對方的好意。於是,賈三爺提議設置了這個‘共同基金’。”


    “往後寨子裏修個橋、挖個路,除了從財政口出錢之外,共同基金也會出一份力。各位,往這共同基金裏捐錢,就是給桃源寨捐錢,就是給賈三爺捐錢!”老金這一套話已經說得熟極而流。


    最難得的是他最後明確說了,這錢是給“賈三爺”的,這讓李師爺下定了決心,握著拳頭道:“捐!”


    決心一下完,這李師爺馬上又問:“寫不寫功德簿?”


    老金點頭道:“寫!”


    這時李師爺已經接到了無數來自縣尊大人的眼刀,這時抵擋不住壓力,連忙說:“請寫上,來自武元縣縣尊大人。”


    “好的!”老金與老塗,一個記賬,一個開保險箱,兩人都沒有起身向縣尊大人行禮的自覺。


    隻有桂遐學笑嘻嘻地向袁李二位解釋:“這兩位也是寨子裏的公門中人,這邊幾位都是。”


    袁縣令終於吃驚了:“這麽多?”


    桂遐學點點頭:“大家都是有公職在身的,隻不過不一定便是全職,還有幾位另有本職工作。好比學生我吧,學生另有一份在瀟湘書院任教的職務。”


    袁縣令心裏有數,賈放早先曾經要求各縣到桃源寨來參觀,推廣“桃源”經驗,就是讓各縣自行考察,有沒有可以照樣搬去各縣的做法,能改良各縣現狀的。


    這桃源寨,公門中人如此之多,完全可以照搬到武元縣去嘛。


    於是袁縣令開口問:“各位有公職在身的,是否身上都有功名?如果是這樣桃源寨一地,就出了如此之多的秀才、舉人,那真是要羨煞本縣……”


    周圍人相互看看,然後一起點頭:“縣尊大人,我們都有,但是那不叫功名,也不是說考過了秀才、舉人……我們都有‘基礎文化知識文憑’,都是要考的。”


    袁縣令驚訝了:“基礎文化知識文憑?”


    他一推李師爺,李師爺嚇得趕緊從袖子裏抽出一本空簿子和一枝毛筆,在老金那裏借了一點墨,才匆匆記下“基礎文化知識文憑”“人人必考”這樣的字樣。


    而袁縣令則越問越驚訝:這“文憑”,桃源寨裏兩個月就舉行一次考試,考通過了就能拿文憑,所有的“公門”職位,無論工作內容是什麽,一定要拿到文憑才能上崗。


    袁縣令心想:若是按照這個標準,他縣衙裏一大半人都要涮去,畢竟縣衙裏那些衙役,多數是不識字的。


    另外他見到外聯部裏有梳著發髻的女性,於是顫聲問:“婦人若是得了這文憑,也能進公門辦差嗎?”


    “那當然!”桂遐學笑道,“文憑是第一標準,若是婦人能考過,憑啥不讓她當差?”


    袁縣令抖著胡子心想:成何體統,這成何體統。


    旁邊李師爺竟然還要記,袁縣令當下大咳一聲,李師爺筆一抖,當下悟過來,想必是縣尊大人不想把這一條“移植”到武元縣去,因此叫他不要記。


    外聯部裏的女性工作人員似乎已經見慣了,朝桂遐學使個眼色:“桂教員,金融辦參觀得差不多了,請帶袁大人去別處看看吧!”


    桂遐學當即將袁化與李師爺從金融辦裏帶出來,將他們帶到山上的賢良祠跟前,讓他們縱觀整個寨子的布局:


    “這是桃源村,這裏一千人是最早在這片土地上定居的居民。大人可以見到他們的房子式樣與中原不同,這其實是非常優秀的建築方式,適應本地較為潮濕的自然環境……”


    “那邊幾座中原式樣房舍的村落,就是餘江移民遷來自建的村落,分別叫做新餘、一村、二村、三村……”


    袁化:這村名起的還真是方便,按順序排就行了。


    話說,當初這餘江移民來的時候,還是從武元縣過的,袁縣令親自過問了此事,並且命衙役路上不要停,直接送出武元縣境,送到桃源寨,唯恐他們那些鼓脹病人“過人”,連累了武元的百姓。


    可誰能想到,現在從餘江來的人病全都好了,而且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建成了自己的村落。


    說老實話,他也想要人口啊!人口多,田裏的勞力就多,就能多墾幾畝田,多服些徭役,多繳些賦稅。不過現在武元的大片良田都已經有主,都是那些富戶鄉紳家裏占著,想多收賦稅也收不上來,平日裏修個橋、鋪個路還得看這些富戶的臉色……


    袁縣令越想越出神,他突然有點兒咂摸出味道,記起來了賈大人到武元縣的第一天,對那些鄉紳們避而不見——他好像有點兒明白,賈大人想讓他們這些地方官,看什麽,學什麽,改什麽了。


    袁縣令順著桂遐學的指點,又接著看向桃源寨中的水田。他突然跳了起來:“你不是在哄我吧!這……這怎麽又拋秧了?”


    袁縣令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讀書人,一路考上了進士,混了個同進士出身,外放來做縣令——無論他再怎麽不辨稼軒,也知道現在不是插秧的季節。


    而且這桃源寨的稻田裏之中也各有不同,有些田裏水稻已經灌漿,稻穗沉甸甸地垂下,就等著豐收了。可有些才剛插秧,這是在搞什麽?


    “好較大人得知,”桂遐學得意地說,“寨子裏現在在試種三季稻,這剛剛拋秧的是最晚一季晚稻,其它馬上就能收的是今年的第二季。早些時候已經收過一季稻了。”


    “你說什麽?三季稻?”袁縣令登時瞪大了眼,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在南方為官多年,自然知道兩季稻的事,但這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做到,一般都得是地區暖、水量豐沛的地方,此外還得農人精心侍弄,挑選合適的稻種,才能真的做到一年收兩季。


    可這桃源寨,竟然種三季稻?


    “是呀,”桂遐學隨隨便便不當回事地說:“這第三季是今年新嚐試的,稻種也是新培育出來的稻種,那些田都是‘試驗田’,第一季種完了之後特地空了一季,讓土地的肥力更好些,現在才嚐試種這第三季。”


    他驕傲地說,“在桃源寨,種地的農戶都是要簽責任狀的,產量越高,交的賦稅越少,不是等閑人家都能種上地的。”


    袁縣令:產量越高,交的賦稅越少……這種事情,他還是頭一次聽見。


    見身邊的李師爺站著不動,袁縣令趕緊用胳膊肘捅捅對方,李師爺一驚,趕緊提筆,在自己的簿子上飛快地記了起來。


    誰知桂遐學又轉換了話題:“看,大人,那邊正在捕田裏的稻花魚!大人您等等,我去那邊打一聲招呼,讓留兩條大魚做中午飯。”


    袁縣令與李師爺相互看看,心想:中午晌應當是有鄉裏的富紳請吃飯。


    誰知到了午間,桂遐學還是把他們都帶回了辦公區,請這兩位在一張長桌跟前坐下稍候。


    袁縣令和李師爺坐了一會兒,竟然見到有其他人進來,坐在同一張長桌上開始吃飯。


    縣令與師爺兩個對視一眼,眼都有點兒直——對方怎麽這麽沒禮貌,竟然與縣尊大人同桌,連個招呼都不打。


    偏生來的人還不止一個,很快又來了幾人,坐下打招呼,各自問問差事都辦得怎麽樣了,然後一起悶頭扒飯。他們吃得都很快,一旦吃完,就抱著碗筷出去了,空出來的位置就會馬上被旁人占上。


    袁縣令與李師爺在此等候了一會兒,旁邊至少換了四五撥吃飯的人。偏生這些人碗裏的飯菜香噴噴,勾得人饞蟲全出來了。袁縣令隻覺得肚子裏咕嚕咕嚕,一陣陣地直叫,不斷地吞口水。


    “小桂那孩子,是想餓死誰嗎?”李師爺則在一旁不住口地抱怨。


    正在這時,隻聽桂遐學一聲“來啦”,這年輕人帶著幾個外聯部的工作人員,各自端著菜肴進來。桂遐學手中端著一隻淺口的鐵鍋,將整個鍋子都端上了桌。


    隻見這鐵鍋裏盛了滿滿一鍋的紅湯,紅湯裏可以見到雪白的魚肉正上下翻動,鍋裏則泛出一股子誘人的酸香。


    跟著桂遐學的幾個工作人員見到袁縣令和李師爺,都麵露抱歉,道:“外聯部就隻有這麽些工作經費,按照經費標準隻能請兩位用一些本地的土菜。請不要嫌棄……”


    袁縣令此刻終於明白,在這桃源寨,根本就不存在什麽“鄉紳”,因此也不存在什麽鄉紳請他們吃飯。但是袁縣令早先聞夠了各種各樣的香味,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此刻無論請他吃什麽,他都會認作是珍饈美味。


    當下袁縣令隻客氣了兩句,便要伸手拿筷子。


    外聯部那位女工作人員登時把他攔住:“縣尊大人,為您的身體健康著想,請在飯前洗手……否則我們外聯部在稽查隊跟前也交代不過去。”


    袁縣令:……


    但無論如何,他在濯手之後,到底是嚐到了相當精彩的酸鍋稻花魚,魚片滑嫩,處理得幾乎無骨,而那湯汁則相當出奇,酸味乍一入口相當刺激,但越嚐越是口舌生津,越吃越停不下來,再加上那米飯也極好,粒粒晶瑩,稻香撲鼻,令一向以“養生達人”自詡的袁縣令一口氣吃了兩大碗飯。


    桂遐學卻還嚷嚷:“這米飯都在經費標準之內,您盡管用!”


    袁縣令吃完以後發覺自己竟然沒有積食,也頗驚訝。他可不知道,那紅彤彤的酸鍋,本就有生津開胃的功效,再加上他早上走了那麽一大圈,中午又幾乎把自己給餓扁,要積食,自然沒那麽容易。


    食罷,辦公室食堂外麵早已熱鬧起來,人聲鼎沸,混雜著各種口音。


    袁化在南方任職多時,知道這一帶多是“地無三裏平”,隔一座山就是一個口音。這麽些口音聚在一起,顯然是有什麽大事,將四麵八方的人都聚來了。


    外聯部的女工作員登時開口,為袁縣令解釋:“這是桃源寨辦集。以往隻是初一十五辦集的,現在每五日就辦一次了。”


    桂遐學很得意:“是呀,賈大人還說了,以後咱們鎮可以考慮隔天辦一次集,反正這集上買賣極好,很多人都搶不到攤位。”


    袁化一想起他武元縣城裏的縣集,忍不住便麵露尷尬。縣集到現在還是初一十五辦,但是數裏之外的桃源集一辦,他治下的縣集就越來越冷清了。


    女工作員仿佛看透了袁縣令的意思似的,遞過來兩個紙包,說:“這是按照活動經費標準,送給大人和師爺的流通券。兩位可以自由地集上看看,看見有心儀的本地物件,也不妨買下,支持一下本地區的小商戶。”


    請縣尊大人支持一下本地區的小商戶?


    袁縣令與李師爺相互看看,一時竟都覺得無法評價。


    桂遐學卻大笑道:“大人,師爺,你們就去看看吧,這外聯部好不容易不違反財務紀律,弄來了這些流通券,是想請二位好好看看桃源寨的集,看看能有什麽幫到武元縣集的。大人就勉為其難地去看看吧!”


    原來是這個意思?!


    想想縣集能收到的商稅,袁化登時心動了,扶著桌子起身,示意李師爺別落下了紙筆,他自己在袖子裏攏了那些“流通券”,隨著桂遐學和其他外聯部工作人員走出了食堂。


    果然見這“桃源集”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突然,遠處有個聲音傳來:“賈大人回來啦!”


    這消息立時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熱熱鬧鬧的桃源集,人們臉上都掛著笑,有人在袁化身邊道:“賈大人回來啦,難怪今兒早上聽見枝頭的喜鵲在叫……”


    這樣得民心?……一時袁化生出少許自慚形穢之心。


    但他身邊的桂遐學突然朝這邊隨意拱拱手,道:“袁大人,學生失陪,學生有要緊的事,要找賈大人——”


    緊接著桂遐學在人群裏一鑽,那人影馬上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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