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閱卷,閱了一夜,而他自己則對時間的流逝毫無察覺,頭一抬,便見到禮部官署外天色泛白,已經天亮了。


    這時終於有禮部的小吏過來,把賈放麵前的試卷捧走。賈放此前按照要求將試卷分成了三堆,這時小吏也是一樣分門別類地抱走,然後在試卷所貼的簽紙上寫上了賈放的評語,大約也是“上中下”之類。


    賈放沒想到自己的閱卷也真的被納入了禮部對試卷的評分體係,多少有點兒覺得意外。


    這時夏省身來到賈放麵前,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後揚了揚下巴,問:“你抄的什麽?”


    賈放一伸手,將他的“筆記”遞給夏省身看。對方隻看了幾行,便搖搖頭,道:“流於細枝末節,毫無大局觀念,於國家何益?”


    賈放無所謂:若是夏省身與他易地而處,成為桃源寨的所有者與管理者,便會知道這些細枝末節對他來說其實都很重要。


    另外,夏省身對他是這副態度,肯定也和今次皇帝陛下殿試的內容有關——號召天下士子一起批判現在的科舉取士製度,估計這位太子太傅正一肚子氣無處發泄,又見到皇帝把賈放強塞了過來“閱卷”,便再也忍耐不住,無論如何都要譏刺賈放幾句。


    賈放笑嘻嘻地,隻道:“夏大人辛苦,何必再為我隨手記下的這些勞心勞神?”


    這邊夏省身麵對態度一流的賈放沒轍,另一頭,禮部官署門口報了說太子殿下前來探視眾位大人。


    夏省身沒奈何,隻能暫且先放賈放一馬,自己帶著禮部大小官員迎出去,歡迎太子大駕光臨。


    太子一進禮部官署的正堂,一本正經地受了夏省身等人的禮,然後向眾人道辛苦:“諸位一夜辛苦,東宮特地從晚晴樓定了些早點,請各位享用。”這倒也很貼心。


    “咦,高仕達高大人不在嗎?”太子奇怪地問。


    賈放頓時也豎起了耳朵:他昨晚一進這禮部官署就想打聽高仕達在哪裏,但到處都沒打聽到這個人。


    “回稟太子,”夏省身代為回答,“高仕達的家人過來,代告了急病……”


    賈放心想:這位不會是早先出去散了一圈會試的試題,現在怕東窗事發,所以趕緊告病了吧?


    但這解答了太子的疑惑,這位東宮之主便道:“高侍郎前一陣子事務繁雜,我看他臉色確實不怎麽好。對了,這卷是閱完了嗎?孤何時可以將最優的那些卷子送入宮中,請陛下過目?”


    還沒等夏省身回答,太子先在這禮部官署裏溜了一圈,瞅見了賈放,登時笑道:“子放,想不到你真的在這兒。早先父皇命人傳訊的時候,我還不敢信。”


    讓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參閱國家最重要的取士閱卷,這種事,也確實太過匪夷所思了。


    賈放卻泰然自若:“皇上自然是覺得我所學尚自疏淺,不足以應付南方諸般事務,因此令我來向各位貢士多學習,看看他們提出了何等的善政良策。”


    這一番話答得入情入理,又切合了今次殿試之題,太子與夏省身聽了都覺得十分入耳。太子登時笑道:“確實如此,說實話,剛看到這試題的時候,連孤都吃了一驚,但是細細想來,孤還真羨慕子放,父皇為你的確是想得周到啊……”


    這話就好比是說,這次殿試取士,皇帝其實是為了自己那沒名沒分的小兒子,為他遴選人才,出謀劃策。


    但賈放卻認為,這次殿試的試題,自向奉壹的學說始,而後到取士製度的改革,最後是試探現如今所取的“士”,是否真是合格的管理者,能夠將這個國家的基層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太子就這麽簡單粗暴地將皇帝陛下殿試出題的理由歸納為以前的狗血原因,確實有失公允,但是卻讓夏省身等一眾禮部官員聽得很舒心——這就是皇帝的一點小任性嘛!再說了,賈放自從到這禮部“閱卷”以來,態度一直良好,口口聲聲是說他在“學習”。


    夏省身當即打算放過賈放,這次殿試之後上書直諫便不打算提賈放和這“第三題”,隻拿第一題和第二題說事了。他從政多年,又是當年經曆過慶王“亂政”的,因此知道這第一題與第二題的利害,知道這個口子萬萬不能開,打算在殿試之後,犯言直諫,要皇帝陛下親口承認,重新采用慶王的學說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但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履行自己作為主考的職責,把皇帝陛下所出的這份詭異殿試所有的試卷都批改完畢,選出最優的,呈交皇帝陛下禦覽。


    “什麽時候拆名?孤也想看看你們都選出了哪幾位。”太子笑道:“是會元蔣仕材,第二名林海,還是神武將軍家的子弟馮遠?”


    賈放其實也挺好奇的,一是好奇好朋友林海是否依舊能如紅樓原著中所記的那樣,高中探花,二是想知道自己那位“誠實”的二哥,是否能夠順利得到“進士出身”,而不是“同進士”。


    但太子提到這一句,讓賈放想起來了,神武將軍之子馮唐,早先在會試放榜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次,應當是幫他家的一個庶弟馮遠來看榜的。馮遠名不見經傳,但是會試的結果排名很前。前十名絕大多數都是外地進京的才子,就隻有馮遠是京裏的。


    像賈政這樣,京中大戶的子弟,考出個一百名開外,已經是非常非常好的成績。也正因為如此,神武將軍府中的庶子能考出這樣的名次,也已經是非常非常驚人。


    這令賈放忍不住想起那天賈政在晚晴樓遇見禮部侍郎高仕達,對方提起過,見賈政之前,是從神武將軍府來。


    夏省身便肅然道:“科試的規矩,拆名之後,在皇上閱卷之前,除禮部閱卷官員之外,任何人不得預覽墨卷。”


    太子沒想到自己竟然也被直接排除在外了,吃驚之下,正好與賈放對視一眼。賈放微微朝自己這個“二哥”聳了聳肩,表示夏大人就是這個脾氣,誰也沒辦法。太子知道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溫和地道:“夏大人提醒的是,孤便等候父皇閱卷之後,再觀摩今科士子們的答卷也不遲。”


    他手一揮,道:“都帶進來吧!”


    東宮跟來的侍從便將一個看著就熱氣騰騰的大木桶抬了進來。禮部有人騰空了一張桌子,讓侍從們把這木桶頓上去。接著又有人在木桶旁邊擺上一枚又一枚的小瓷罐,罐裏盛著的是各種各樣的佐料。


    賈放馬上知道東宮從晚晴樓帶了什麽來——是豆花!


    熬了一夜,大清早地能吃上一碗熱騰騰的豆花,至少不會虧待了腸胃。


    禮部官員顯然也都是這麽想的,一起向太子躬身稱謝,表示這做法實在是太貼心了。緊接著大家圍著這張木桌站成一團,每人舀了一碗豆花,自己選了佐料,然後直接站在桌麵就將這暖心的早餐飛快地消滅掉,濯手之後才敢回去翻動考生們的卷子。


    一時夏省身親自挑選了二十份閱卷組鑒定為“最優”的試卷出來,找到朱卷,拆了糊名,然後盛放到供禦覽的木匣裏。


    這位太子太傅竟然還不斷吊人胃口,每拆一個名字,便說一聲:“竟然是他!”“原來是他!”


    ……


    監國太子與賈放都隻能在一旁看著,拚命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沒奈何,太子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賈放聊天。


    “子放啊,聽說上次禦駕巡園之後,你那園子又修起好幾處景致。”


    賈放老實地回答:“隻新修了兩處,隻有一處已近完工。”


    太子卻道:“但已漸春夏之交,你那園子裏的景致必然與上次的冬景不同……這樣吧,等到殿試放榜之後擇一佳日,孤做東,借你的園子,辦簪花宴!”


    簪花宴是京中科試的傳統,殿試結束之後,但凡金榜題名的士子,都有機會參加各處的飲宴,借此機會拜見座師,與同年往來等等。因為時令合適,所以赴宴的士子都有機會簪上一朵牡丹或是芍藥。


    但隻有名列一甲、進士及第的士子,也就是狀元、榜眼、探花三位,才有資格參加皇家相邀舉辦的簪花宴。


    現下太子提議的,正是在賈放興建的大觀園之中舉辦這樣的宴會。


    賈放在心裏暗暗計算了一下宴席的規模,認為剛剛修建完成的紅香圃完全可以勝任,再加上這幾日紅香圃跟前花欄裏的芍藥就將盛開,剛好可以給進士及第的才子們簪花用。於是他便做主答應了下來:“殿下吩咐,自當遵從,闔府必感榮幸之至。”


    太子便笑:“老四一直說你是個好脾氣,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說著貼近了賈放,在他耳邊輕聲說:“父皇對你看重,孤也是一樣,將你與老四等同,視為左膀右臂。”


    這位將賈放與四皇子相提並論,人人都知道,四皇子是太子最看重的手足兄弟。


    賈放聽見太子這麽說,多少還是有點兒不舒服——四皇子又不是沒被太子坑過。


    而且他可都還記著太子早先給他的封地上空降餘江鼓脹病患者的事兒呢!雖然這些人現在都已經痊愈複原,並且投入到了熱火朝天的家園建設之中,但是太子當初對待人命的不當回事,以及麵對挑釁時的軟弱與不作為,都深深烙印在了賈放腦海之中。


    算起來他是一個記性很好的人,記性好,因此記仇,說翻舊賬,馬上就翻,隻不過翻起來也是暗暗地翻,表麵上絲毫不顯。


    即便到了此時此刻,賈放也認為太子不過是看皇帝陛下對自己青目有加,因此才刻意拉攏。一個沒有辦法站在台麵上給予他支持的“兄弟”,太子究竟能有多重視,實在是不好說。


    但這些都隻是賈放自己暗搓搓的心理活動,明麵上他表現得很恭敬,一臉感激地向太子道謝,並一力應承了簪花宴的承辦事宜,表示他會好好“用心”籌備,絕不能讓太子失望,讓皇家在新科狀元麵前落了麵子。


    太子麵上透著十分滿意,大約覺得他這次過來,雖然沒能從夏省身口中套到任何關於前幾名的消息,但是與賈放這一番相談甚歡,是他意外的收獲——這一大桶的豆花便沒有白花心思。


    一時夏省身帶著幾名關鍵的禮部官員進宮,太子帶上賈放,也一起跟了過去。


    到了宮門口,皇帝卻命隻由夏省身一人麵聖,其他人等都在宮外等候——


    這時賈放終於感受到了疲倦,他原本立在宮外還在不斷回想士子們在卷上的回答,想著南方的桃源寨可能麵臨的不同挑戰與機遇,想著想著,他就飄飄忽忽地,仿佛真的趕去了桃源寨,在那裏,他把桃源寨建成了一座城,一座南方第一大城……猛地一驚,才發現他竟然站著都睡著了,做起了白日夢。


    不多時,皇帝陛下終於派戴權將賈放送回榮國府,賈放在車駕裏就已經睡著了。賈赦把他從皇家派遣的車駕中接出來,直接往賈放的小院裏一送,任他昏天黑地地睡了個夠。


    *


    天剛亮沒多久,禮部侍郎高仕達來到京裏最大的青樓歸燕樓門前,咳嗽一聲。


    樓前的龜奴迎來送往守了一夜,這時已經蹲在地上縮成一團,將將要睡著了,聽見咳嗽正在想,哪個不長眼的會這個時候來逛窯子,一見到高仕達那張臉,趕緊起身招呼:“史大(仕達)爺,您來了!”


    高仕達微微點頭,龜奴便將他衣袖一扯,徑直往樓裏去,一路上路過無數房間,自動忽視房間裏那些前一夜剛剛結下露水情緣的鴛鴦。


    高仕達被那龜奴帶去歸燕樓一層位置最偏的一間小屋,四下裏看了看,將門“豁啦”一聲關上。房間內馬上有個溫暖的身體投懷送抱,一雙軟玉似的溫軟胳膊摟住了高仕達的脖子,一雙含淚的眸子盯住了高仕達,半晌方道:“郎君這就要走了?”


    高仕達點點頭:“不走不行了。”


    女子抱著他的臉又瞧了片刻,滿眼辛酸,慢慢將人放開,自轉身去妝盒中取出一些工具,將高仕達帶到妝鏡跟前,又是貼又是塗,片刻功夫,這堂堂禮部侍郎已經完全換成了另外一副樣貌,原本麵白無須氣質儒雅的,現在多了一把大胡子,兩道又粗又黑的長眉斜斜上挑,頗有武人氣質。


    高仕達對鏡看過,自己也覺得很滿意,馬上起身更衣,先貼身穿上一件蓬鬆的夾衣,然後再套上一身俗麗的錦袍,他的體型登時胖了好幾分,再蹬上一雙厚底靴,馬上就是一個又高又胖,而且有錢逛窯子的武人。


    他一把抓住身邊的女人,沉聲吟誦道:“雲娘,此去今年,便是良辰好景虛設。”


    雲娘滿眼含淚,接著道:“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1?”


    兩人象征性地擁抱了一回,女子將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包裹遞給了高仕達,後者飛快地翻了一下裏麵的身份文件和銀票,滿意地點了點頭,將包袱一提,伸手與雲娘別過,隨即打開雲娘屋裏一處暗道。


    那處暗道一直通向歸燕樓外,高仕達沿著暗道出去,可以直接進入一駕馬車,在那裏,馬車夫什麽都不會問,而是直接駕車出城,向南疾行二百裏,然後高仕達在那裏換船——六天之後,高仕達就會在江南一個犄角旮旯裏的小村子裏當他一陣子的富家翁,靜待以後旁人給他許諾的未來。


    高仕達躬身進入密道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雲娘,心裏暗想:最好還是能向主上打聲招呼,這個女子知道的太多,還是直接除掉算了。


    雲娘的滿眼淒迷,在將密道門關上的那一刻立即消失不見。她冷笑一聲,暗想這種沒卵用的東西,死到臨頭了怕還在坐著升官發財的美夢。


    *


    賈放醒來的時候,隱隱約約地聽見遠處有鞭炮聲——過年了?


    不,不對,一定是賈政中了。


    他趕緊起身,推開小屋的院門。孫氏正候在院外,雙手合什,向天喃喃地禱祝,見到賈放出門,滿臉欣喜地回過頭望著賈放:“三爺,二爺中了,高中了。”


    賈放也猜必定是如此,馬上三步並作兩步趕來孫氏麵前,要問賈政的名次。


    誰知孫氏緊接著雙手合什又向賈放拜了拜:“老太太在天上必定欣喜……這次多虧三爺,二爺才能高中。”


    賈放:“孫媽……這是二哥的本事,是他自己高中!”


    他非常想對孫氏說:雖然他參加了殿試閱卷,但他隻是去學習、去取經,賈政被高等考試機構錄取,跟他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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