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元縣衙的通力合作之下,關於“祥瑞式山崩”的報告很快上報,先是報上永寧州,隨後送往京城。


    京裏監國太子讀到這份報告幾乎快笑傻了:哪有把山崩當做祥瑞來報的?


    再一看“祥瑞”現身的地點——桃源寨。


    這不就是父皇為補償那個六弟小可憐,特為封給他的封地嗎?


    報自州縣,太子完全有權把這份上奏壓下去的,但是不知出於什麽心態,他沒有這麽做,而是直接明發,讓朝中的文武百官都能見到。


    “這是什麽狗屁上奏!山崩,那是山崩啊——”


    “天降災禍,百姓無端端受此荼毒,卻非要有人說是祥瑞。真不知寫成此文的人羞也不羞,恥也不恥。”


    “那武元縣的縣令袁化,究竟是什麽人?”


    很快袁化是哪一年的進士,座師何人同窗幾何,立即全都被扒拉出來。但凡留在京裏的,都趕著與袁化撇清,以顯示他們很有“風骨”,至少不會像袁化那樣,把民間的災禍當作祥瑞往上報。


    關於桃源寨山崩一事,太子匯總了百官上書的洶洶群情,要送往京郊離宮,誰知剛巧在這時,來自“平南節度使”的奏折也剛剛遞到太子案頭。


    太子將那奏折從頭到尾看過,連忙按住了要往離宮送去的百官諫言:“不能送!”


    這平南節度使的奏折是榮國府代為送上來的,理由是“節度使”賈放本人現在正在榮國府,但已遣其幕僚前往了解了桃源寨“山崩”的實情,並將其快馬加鞭,上報朝廷。


    這份來自平南節度使的奏折,卻是平鋪直敘,沒有半點花頭,將桃源寨山崩一事陳述了一遍,寫明已經分別向桃源寨及武元縣確認,確實並無人員損失,隻發現了房屋開裂、牲畜走失等等問題一二三。並言明這些事實已得永安州知州確認。


    此外,平南節度使的報告裏,也重點陳述了山崩之後,桃源寨通往武元縣縣城多出一條道路,該道路將由桃源寨承建,兩月內修完,屆時將把桃源寨往來武元縣的路程縮短至原先的一半。


    至於山崩的原因,報告裏也寫得很清楚——地質原因,流水侵蝕。並列舉此地史上曾發生過的山崩事件一二三。


    整個奏章並沒有將此次山崩之事與“祥瑞”扯上關係,但是讓人讀完憑空生出這樣的想法:山都崩了,兩地居民非但沒有任何人員損傷,反而多出來一條通路,這不是“祥瑞”,又是什麽?


    太子看了這份奏折,真的很想把這份給壓下去。但他是監國太子,平南節度使是封疆大吏,太子沒有權限壓下他的奏章,隻能下發各部,任由百官傳閱。


    百官看後,各個氣平了些,紛紛讚那平南節度使的奏章寫得條理清晰、敘事扼要,節度使本人雖然年輕,從這奏章便可見才具不凡。


    太子聽著這些讚譽,掛著長長的一張臭臉。他想:老六府裏有厲害的捉刀,可以給老六代筆,這又是哪裏才具不凡了?


    他卻不知道,賈放這一份奏章,一部分是鄭伯宜抵達南方永寧州之後所寫,並曾攜帶文稿拜會了永寧知州,另一部分是這份文稿送上京之後賈放所加(主要是地質原因的那一部分),一並謄抄之後再呈上的。


    鄭伯宜隻能算是半個捉刀人。賈放事先提醒過他,關於山崩之事,文稿力求簡潔、務實,隻陳述事實,不加主觀判斷。因此鄭伯宜寫出來的文章,與他以前那些花團錦簇的全然不同,寫起來刪刪改改,覺得別扭無比。但是與武元縣袁化的上奏一比較,鄭伯宜這篇簡直是精準到位加樸實,讓人讀了,自然而然地得出結論——


    這雖不是祥瑞,卻勝似祥瑞啊!


    沒幾日,武元縣縣令袁化痛哭流涕的請罪奏章就送上來了。袁化在奏折中自陳:發現兩地百姓無恙,憑空又多出一條通路來之後,欣喜欲狂,頭腦發熱,便擅自將此事稱為“祥瑞”,以至於貽笑大方,如今已猛醒,特上書請罪,並自請與桃源寨一道,發動本地民夫,修建兩地之間相通的道路。


    賈放在榮國府讀到了這份奏折,便知道他的幕僚們已經到了武元縣了。


    *


    實情也卻是如此,武元縣的縣尊大人袁化正望著蓋有“平南節度使”鮮紅署印的征用令,結結巴巴地道:“大人……大人要征用下官的……縣衙?”


    雖然隻是幕僚,鄭伯宜和南永前氣勢卻比一般的地方官官威氣勢更盛。


    南永前挺胸凸肚地在堂上一站,腰間的佩刀和臉上的刀疤交相輝映,讓袁老爺和李師爺都不怎麽敢再看他一眼。


    而鄭伯宜卻穩得像是滿瓶水,絲毫不動聲色,淡然道:“若是大人有其他適合賈大人處理公務的地點也可,不一定非要縣衙。”


    這是典型的上來先甩一耳光,然後再給個甜棗嚐嚐。袁化登時感激無以,請賈放的兩位幕僚入座:“兩位請先少坐,待我考慮周全……大人欲在武元建府絕對是下官的榮幸,下官一定給賈大人尋一個妥當的地點。”


    鄭伯宜卻依舊沒有什麽反應,漠然點頭。


    袁化膽戰心驚地下去與師爺商量:“難道我真的要把縣衙拱手相讓?為何這節度使要征用尋常小縣的縣衙?”


    李師爺比袁化更加心驚膽戰:“您您您是說賈賈賈大人要常駐本縣?”


    袁化點點頭:“賈大人的封地就在隔壁桃源寨,就因為這個才想把駐地設在本縣的吧?”


    李師爺登時臉如死灰,心想若節度使大人真是上次那個被他當成是管事呼來喝去的少年,而且常駐武元縣,那他不如一頭撞牆好了。


    這時書辦桂遐學過來,聽見兩人的議論,登時撇撇嘴,道:“那不如讓賈大人征用文廟,地方又大又寬敞,稍微改一改就可以用作官署。”


    袁縣令與李師爺登時雙雙反應過來: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這武元縣有一座供奉文曲星君的文廟,據說前朝時也曾經用作本縣童生試的號舍,但是後來本地文風不盛,文曲星君也漸漸無人問津,文廟便荒廢了。


    但是這建築的主題建築還在,隻需稍加整修,便能改成一座節度使府邸。這樣既防止了本縣的縣衙被征用,又能時時用來拍一拍賈大人的馬屁,說點諸如對方是文曲星君降世之類的讚美。


    袁縣令登時點頭讚許:“小桂,你任本縣書辦以來,難得一次這樣靈光一現啊!”


    他說話有些口音,“小桂”說的與“小鬼”一樣。


    桂遐學完全不以為意,笑道:“縣尊大人誇獎了。”便自去忙。他來武元縣縣衙,做過不少事情,卻唯獨隻有這樣一個提議得到了縣尊的誇獎,心裏也頗覺有些諷刺。


    不過桂遐學也有些好奇,自打他聽說了新封的平南節度使也叫做賈放之後,就一直在暗自琢磨,這個賈放,是不是就是那個賈放呢?


    *


    賈放自然是先去了桃源寨。


    他與幕僚們約定了日期,屆時幕僚們會前往桃源寨見他,然後眾人一起前往武元縣,準備入駐新府署。


    在此之前,賈放還可以先檢查一下桃源寨內部的情況。


    各個工作小組的工作一直在按計劃穩步推進,當日山崩之後的善後工作已經完成得七七八八,住房出現問題的人家也已經將隱患修複,漸漸地都搬離了簡易活動房,回歸本家。


    青坊河的下遊,奇跡般地出現了一個“青坊湖”,湖麵寬闊,山崩之後十幾天,湖水一直不曾瀉至別處,看起來像是穩定下來了。


    但這青坊湖有一個好處,無論青坊河上遊怎樣來水,這青坊湖的水位始終不漲,穩定在那裏,仿佛湖的另一頭另有地下瀉湖,幫助青坊湖穩定水量,一旦來水水量過大,便會自動從地下傾瀉而出。


    青坊橋則經受住了這次地動的考驗,水泥混凝土橋墩上沒有出現任何縫隙。


    桃源寨的鄉民們依舊不能確定現在這橋梁的水平是否能滿足豐水期的需要,但是即便橋梁需要加高,有鋼筋水泥混凝土的幫助,也不會算是太困難的事。


    修路也在緊張地進行之中。


    這條路非常要緊,原本青坊河下遊的兩個鎮子取道青坊橋,有一部分人也是為了前往武元縣城。


    但現在山崩了,舊有的道路一概被堵上,原本取道桃源寨的人們要麽隻能掉頭返鄉,要麽在桃源寨觀望等待:


    “這路什麽時候能通啊?”


    “這道路再短,也有二十多裏吧?要生生從這些碎石中開出一條路……我瞅這十天半月肯定不夠,等過個半年我們再來。”


    “我看未必要那麽久,你們看,那些小夥兒清出碎石清得多快?”


    道路施工現場的確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七八個鄉民各自用鍬用鏟,將“太行與王屋”傾倒之後白花花的碎石鏟出來,裝載在一隻一隻的獨輪車上。


    這些獨輪車則另外由一個單獨的運輸小隊負責。他們眼看哪一隻獨輪車被裝滿了,便推上小車,將其運送至停在木軌上的一座大型平板運輸車上,這車載滿了便沿著木軌一直送往河邊的堆石場。在那裏,水泥窯日夜不停息,源源不斷地燒出水泥。


    別處來的鄉民從未見過那木軌,便有上前去踩去摸的,登時有戴著稽查隊袖標的隊員過來將他們驅散:“保護軌道,人人有責!”


    “老鄉,不是我說你們,在這木軌附近逗留很危險。你看那運輸車,一車載的石頭起碼有一千斤,若是撞著磕著碰著壓著,都不是好玩的。還請你們離得遠一些。我們可不想出事故!”稽查隊員大聲警告。


    其餘鄉民都有些發呆:“一千斤嗎?”


    “一千斤就一頭驢子就能拉了?”


    稽查隊員:“你要不要也試試?”


    對方不想當驢子,便算了,轉了話鋒問:“這路什麽時候能通呀?”


    稽查隊員很驕傲地說:“為了方便大家,會先打通一條供人行走的小路,按計劃還有十二天就能完成。之後再修走車的大路,那就要慢一些,估計要三個月左右。”


    “你們還有計劃呀!”有鄉民好奇地問。


    “那當然,工作組每天都會來統計計劃的完成情況,進度落後了就得重新安排人手,調整工作程序,看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拖累了進度……”


    老鄉們頓時又問:“這算勞役不?是不是修完這條路,你們今年的勞役就都免了?”


    稽查隊員挺著胸脯說:“這咋是勞役?每個上工的都有工錢,日結,幹完活兒晚上可以到美食街去叫給酸鍋,好好吃一頓。”


    等問清楚了工錢的數量,老鄉們都沉默了,誰也不想再問。


    唯有那稽查隊員還在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我們這桃源寨呀,就沒有勞役,隻要你出工,所有的工程都有錢拿。拿多少錢公共事務部都會公示,不會有人貪你的。怎麽樣,老鄉,田裏的活計忙完了不?不忙可以到我們桃源寨一起幫著建設。”


    “每天拿著工錢,可以到那邊簡易活動房去歇宿,飯食可以到三村食堂去打,量大管飽,人手一多,路修得也快不是?你們就也不用在這裏等著去武元縣了。”


    俗話說,財帛動人心,還真有人按照這稽查隊員所說的,在心裏算了算,覺得是一門相當劃算的買賣,當天就有人去找那“公共事務部”報名去了。


    桃源寨與武元縣,兩處一起約好了,按照事先勘好的路線,從兩頭一起往中間挖,先盡快挖出一條適合行人通過的小路,然後再考慮其他。


    原本設想這桃源寨和武元縣出的人手差不多,雙方大約應當在路程的一半處“碰頭”,誰知桃源寨挖呀挖呀,始終沒有碰見對方的人,生怕雙方錯過了,便又請勘察的人檢查雙方的線路有沒有問題。


    誰知那身輕體捷的勘察人員回來,便歎著氣說:“大家別指望那武元縣了,人家現在剛開了個頭。”


    原來武元縣那頭,也征調了民夫開始清理山崩之後的碎石,維修道路。但是武元是征發民夫服勞役,這時節雖沒有夏收時那樣忙碌,但各家都怨聲載道,隻說往年裏都不在這時候服役的。


    再加上武元縣派了幾個班頭盯著民夫們幹活,稍不如意便嗬斥打罵。有民夫悄悄溜回家的,班頭們效率都很高,一轉眼就抓回來。


    這下民夫便消極怠工了,每天隻慢悠悠地幹活,午時不到就坐下來享用自家給帶的飯團。


    桂遐學到修路的工地上看了一圈,給出的三字評價是:“不大行!”


    縣尊袁化對這個評價很不滿意,反駁自己的下屬:“我看很行!”


    桂遐學卻道:“學生翻了半天的石頭路,到桃源寨那邊看過了,那邊做事極有章法,進度也很快,其中有很多值得借鑒之處……”


    他正待細說,卻被縣尊大人打斷了:“哎呀,這是勞役……勞役不是向來慢慢做,一直做到上頭催……你見哪家服勞役的時候那麽急著趕工的?”


    桂遐學被頂頭上司這麽一數落,一點兒也不著急,慢慢地說:“大人,您別忘了,這條路,可是咱們兩邊同時起步,一起往中間修。若是倒是兩頭相遇的地點不是在正中間,而是別人修了八成,咱們隻修了兩成,不知道節度使大人會怎麽看咱們這個縣,怎麽看大人您。”


    桂遐學一說完,袁化便慌了,忙不迭地叫來班頭,讓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民夫們加快進度,一定不能落在桃源寨後麵,至少不能落得太多,讓他這個縣尊臉上太難看。


    但是這時誰還指示得動民夫們。麵對焦急無比的班頭和衙役,民夫們慢悠悠地說:“嫌慢,嫌慢您自己上呀!”


    就這麽耗著,武元縣的民夫們不急不躁地修了道路的兩成,便聽見另一頭人聲鼎沸。


    “加把勁兒!”


    “已經聽見聲音了,道路就快通了!這道路一通,不止方便你我他,賈三爺也應承了有食堂的就餐券發,今晚給大夥兒加雞腿喏!”


    “弟兄們,號子喊起來,鐵鍬揚起來,小車推起來!”


    “好——”


    沒過多久,這路便真的修通了,桃源寨的人敲開了一通巨石,立即有人用獨輪車把碎石運走,轉眼間便和武元縣的民夫們見了麵。


    桃源寨的人登時“嗷嗷”地發出一聲齊聲歡呼,還有人衝上來與武元縣的民夫們擁抱歡慶。


    武元縣的人紛紛表示受到了驚嚇,隔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出了聲:


    “你們……也是服徭役的民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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