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提出要辦相親大會,土著和新移民雙方都很有些疑慮。


    以陶村長為代表的土著一方,生怕自己這邊“歌圩看對”的相親形式受到外鄉人的“歧視”,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歌圩”的習俗在這一帶原本相當流行,但是外鄉開始推行“教化”之後,曾經多次封禁“歌圩”,甚至將那些唱著山歌的女孩子抓起來,臉上塗上黑漆,在各村各寨遊街。“歌圩看對”才因此而慢慢禁絕的。


    此外,桃源村的女伢子一向熱情奔放,若是相親時由對方家長直接“相看”,這些女娃娃們吃虧不小。


    而新移民這邊,卻覺得男女雙方直接見麵相親,有些“不成體統”。


    他們的顧慮也是受了有關“歌圩”的傳說影響——相傳此地的“歌圩看對”,乃是男女雙方各自“濃妝綺服,越阡度陌,男女雜處深林叢竹,一唱百和”1。沒有問過父母親人,僅憑一歌便自主婚配,實在太過草率。若是唱完歌直接牽走,成就好事什麽的,則“有傷風化”,不合時宜。


    賈放卻提出:“我這其實是一個折中的法子。大家聽好了——”


    他將“大會”的辦法一一說完,五個村長雖說都還有些疑慮未消,但都覺得這個方案可以接受。


    最後陶村長代表大家總結發言:“既然賈三爺那麽盼著寨子裏的年輕人們成家立業,那麽我們就聽賈三爺的。”


    三天以後,這相親大會便籌備完畢,熱熱鬧鬧地辦了起來。田友明一家,尚有田友明和妹妹田小妹兩人,正在婚齡卻尚未婚配,當下田家人便擁著田友明和田小妹一起去了相親大會的現場。


    賈放所倡議的這個相親大會,乃是在固定場所舉行的,有父母親人陪伴的,適婚男女見麵會。相親時倡議青年男女直接見麵,但是新移民之中有些大戶人家出身的,不希望女方拋頭露麵,見太多陌生男子。


    相親大會對於“親自見麵”這一條,沒有完全說死,說是女方實在不便出麵的,也不勉強——但是如果相不到合適的對象,後果自己承擔就是了。


    “反正結婚登記的時候一定得是男女雙方親自到場。”“相親大會入場處”的牌子地下,一名戴著袖標的工作人員這樣向來參會的家長解釋。


    “還得登記才能結婚?”家長們傻了,這都是什麽新規矩。


    “就是寫婚書,三媒六證那一套,擱到咱們桃源寨就是結婚登記,雙方都要按手印兒的,否則官府不認,沒法遷戶口。”工作人員隨口解說,然後招手讓田友明一家過來。


    相親大會第一條規矩,進場需要登記。參加大會的人員需要登記姓名和年紀,並以家庭為單位,領到一枚號牌。這號牌分為兩種顏色,藍色代表男方和男方家長,紅色代表女方和女方家長。


    工作人員問明了參加相親大會的是兩人,當即登記了田友明和田小妹的名字,然後發了兩枚號牌,還告訴他們:“若是相中了,就把對方的號牌告訴工作人員,他們會幫你們去問問對方的意思,對方若是也同意,就可以坐到‘會麵室’去詳談。”


    工作人員指著的相親處,是一排重新搭建起來的簡易活動房,每一間之間都有些間隔,相互之間可以保留一些隱私,但是活動房的門窗都沒安,如果看對了眼的雙方想進一步深入交流,最多隻能坐著談話,而做不了什麽“其他的”事。


    雖說道學家連未婚男女見麵都執批評之詞,但是這種“光明磊落”的對坐交談,對於桃源寨的鄉民來說,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田友明和田小妹很快都拿到了號牌。工作人員中有一位說話爽利的女性,見到田小妹打扮得俊俏爽利,臉上還稍稍畫了一些淡妝,登時點著頭笑道:“這小妹看著又俊俏又精神,你一準能在大會上找到個如意郎君。”


    田小妹登時紅了臉,低下頭,但是聽見旁人誇獎,這姑娘還是難以掩飾一臉的喜氣。


    田家的爹娘則在一旁笑著向工作人員拱手,道:“承您吉言!”


    田家娘則看了一眼田友明,說:“也盼著咱今天能給友明相中一位好媳婦。”


    田友明聽了這話覺得怪怪的,他隱隱約約有種感覺:父母二人的心思全在自己這裏,他們隻盼著能給自己找到合適的媳婦,卻不怎麽在意小妹的歸宿。


    甚至田家爹娘有些盼著能將田小妹趕緊嫁出去,好收一大筆彩禮,以籌辦田友明的婚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田家爹娘也並非完全不看中女兒,而是田家的情況實在有點兒特殊——田家的大郎,田友明的兄長,此前得了鼓脹病,在餘江就病逝了。大嫂馬上改嫁,撇下一雙兒女在田家。


    這一雙兒女,以後就完全指著田友明,雖說是侄兒侄女,田友明這就相當於半個爹了。這也意味著田友明將來討媳婦,女方一進門就有兩個娃要養……說白了這就是擔著後娘的責任,卻連個後娘的名分都沒有。


    也因為這個,田家為了這次相親大會十分緊張,定下的策略便是:盡快將田小妹嫁出去,然後儀仗著收回的彩禮錢,為田友明物色一位勤勞肯幹,不計較當沒名分後娘的好姑娘,花多少彩禮錢也要將人拿下。


    一時田家四口人進了相親大會的現場。田家爹陪著田小妹,田家娘陪著田友明,一家人分成兩組,分別去了女方和男方各自相親團的位置。


    田家娘一進場,就瞪大了眼睛看對麵的姑娘,田友明卻有些不敢看。旁邊有人上來,拍拍田友明的肩。田友明一瞅,不是旁人,正是米三刀。


    “三刀,你也來……”田友明剛想說“你也來相親”,就發現米三刀身上沒有戴相親大會的號牌。


    “我的事已經定下了,過兩天擇個吉日就去結婚登記。今天來就是為了兄弟你。”米三刀向田家娘問過好之後,向田友明解釋。


    田友明馬上向朋友道喜,心知是上回攔路唱歌的那事成了。但是……就去登個記就把婚給結了?這樣會不會太簡慢了?


    米三刀卻懶洋洋的:“咱一個獨戶,無親無故的,也沒辦法大操大辦的。不過好在賈三爺說了,這一批相成的親事,等大家都登記過之後,就一起辦集體婚禮。”


    “集體婚禮?”田友明更加驚異。


    “這不大家一起操辦喜事,更熱鬧些不說,那些擺酒吃席也一次全辦了,攤到每家頭上沒幾個錢。”米三刀人逢喜事精神爽,笑著問朋友,“怎麽,你還沒聽說?”


    “賈三爺說這集體婚禮半年辦一次,過這村就沒這店了。唔……得給你挑個合心合意的才行。”米三刀當即給朋友當起參謀來。


    誰知田家娘比他們倆動作都快,一眼望去,已經相中了兩個桃源村的姑娘,立即把對方的號牌報給了工作人員,工作人員立即反饋給了女方那邊。


    但女方那邊卻很快反饋過來,一個說是已經有相中的要去見麵了,另一個則委婉地勸說恐怕不大合適。田家娘第一次替田友明出手,便铩羽而歸。


    米三刀卻疑惑地問:“大娘怎麽這麽想替你找個桃源村的媳婦?你這情況,怕還是餘江來的姑娘更合適些吧。”


    田友明無語,他當然知道自己娘在愁什麽。侄兒侄女吃飯穿衣都是要錢的,將來長大了嫁人娶婦,也少不得田友明一家給擔著。錢自然是少不了。


    桃源寨裏都傳遍了,桃源村的姑娘出嫁,那滿身亮閃閃的銀器都是要帶過來的。有了這麽一副陪嫁,以後過日子害怕缺什麽?


    但田友明卻覺得自己這副綿性子,應該對不上桃源村姑娘的喜好。像米三刀這樣的,性情豪爽,要身板兒有身板兒,要模樣有模樣,就算是家中再無旁人,是個獨戶,一樣受人追捧。


    再說他曾聽人說過,桃源村的姑娘那身銀器,傳女不傳男,隻會傳給自家親生女兒,絕不會變賣了幫扶夫家。所以他娘這麽心急,到頭來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正想著,田友明忽然察覺一道溫柔的目光正默默注視著自己,他凝神往目光來處看去,隻見是個餘江來的姑娘,頗有些眼熟。見到田友明的目光轉來,那姑娘便羞澀地低下頭,伸手玩弄著衣角,卻默默把身上別著的號牌露出來。


    “那是幾村的姑娘?”米三刀也留意到了這一對年輕人之間的火花,撓著頭回想,“新餘的?二村的?”


    “害,別想這麽多,先見了麵再說吧!”米三刀自作主張,幫朋友去找了工作人員,一會兒那邊就反饋過來,說是那邊也願意,並且馬上安排了“會麵室”,田家和對方一起在這座簡易活動房裏坐下。


    雙方簡單交流了一下名姓,對方姓鞠,小名叫做三娘,在從餘江過來的路上和田家有過一麵之緣,三娘甚至還幫田家照料過一回侄兒侄女。鞠三娘一提,兩家便都想起來了。田家娘登時對這個姑娘充滿了好感——人美心善,照顧孩子又是一把好手。


    但再將鞠家的具體情形一問,田家娘登時皺起了眉頭。


    原來鞠家的經濟條件很不怎麽好,上有老下有小不說,鞠三娘下麵還有兩個弟弟,也未成婚,談婚論嫁也就這一兩年的事。


    說到這兒,田家娘的臉色就已經有點難看,然後便旁敲側擊地詢問對方想要多少的彩禮。


    鞠家報出一個數字,田家母子連帶米三刀,都低著頭,不發一聲。


    ——這就是談崩了!


    從“會麵室”裏出來的時候,田友明覺得自己的腳有千斤重,剛巧出門時鞠三娘從他麵前走過,田友明似乎能感覺到她柔軟的發絲在自己臉上擦過,能聞到她頭上擦的發油那淡淡的香味。


    鞠三娘走開之前也回頭看了一眼田友明,眼裏頗為幽怨。田友明覺得那一瞬間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田家娘待對方離開之後,才長歎了一口氣,對兒子說:“姑娘是個好的,偏偏人家要賣女兒!友明,你且先罷了這心思吧!”


    誰知下一刻,田家爹帶著田小妹從另外一間會麵室裏出來,小妹滿眼眶的眼淚,站到自家兄長身邊,一低頭,那淚水便砸在鞋麵子上,把田友明給心疼壞了。


    “小妹,誰欺侮你,哥去揍他!”田友明這就要擼袖子,他的性格比較慫,但誰欺負了妹妹他都不肯做慫包的。誰知田小妹把自己身上別著的號牌一摘,往兄長手裏一塞,扭頭就跑,竟然直接跑出了會場。


    “爹,這是咋回事?”田友明趕緊問田家爹。田家爹搖搖頭,歎著氣說:“這不,相中了一個桃源村的後生,偏偏是個出不起彩禮的。”


    原來這田小妹在相親大會上,和桃源寨現任稽查隊長趙五光看對了眼兒。趙五光走在桃源寨裏,要多威風有多威風,是個傳言中“吃皇糧”的人物,每個月拿著各種津貼,跟著他絕對不愁吃不愁穿的那種。


    但是,人家偏偏就出不起彩禮!不僅出不起,桃源村那邊,還就沒有管男方要彩禮的習俗。


    桃源村裏,女子的地位似乎要更高些,女子可以保有自己的財產,嫁人可以帶走,可以交給女兒傳承。相對的,男子雖然現階段已經擁有冠姓權,但是財產權利上卻要比異性要差上一些。


    這下成了死循環:田友明好不容易相中個合適的鞠三娘,人家鞠家卻索要大額的彩禮。田家指著田小妹的親事能給哥哥貼補點兒,田小妹卻偏偏看上個出不起彩禮的。這叫田家咋整。


    這邊田家爹歎著氣,那頭田家娘卻嘀嘀咕咕地抱怨田小妹,田友明一跺腳對自己的母親說:“娘,您指著鞠家小姐那裏說人家賣女兒,您這裏……不也是指著賣女兒嗎?”


    田家娘被親兒子的指責一噎,一時竟無言可對,過了片刻才伸指頭在兒子額角狠狠地戳了一下,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臭小子!娘這還不是為了你……你有兩個侄兒侄女要養,還成天想著要借錢給家裏建糖坊——這不多出些彩禮錢,這天底下的姑娘哪個敢嫁你……”


    田友明氣起來,與母親頂嘴:“那也不能賣了妹妹……”


    他原本就與妹妹親厚,聽說妹妹相中了寨子裏稽查隊長趙五光,田友明心裏其實還有些竊喜,心想那糖坊開起來之後許是能多借些妹婿之力。他想著自己反正有賈三爺借的創業貸款,再加上自己苦幹幾年,指定能掙下一爿家業。


    誰能想到,這婚事,簡直像連環套似的,一樁黃,樁樁黃。


    為啥想娶個中意的媳婦/嫁個中意的郎君,就這麽難,這麽難,這麽難?


    *


    田家人正在這邊鬧騰,相親大會的組委會突然把今天參加相親大會的人都聚在了一起。工作人員當中那個說話爽利的大姐,手中舉著個鐵皮喇叭似的東西,往鄉親們跟前一站,大聲道:“各位,想必大家今兒都已經見了想見的人,成與不成,心裏都大致有個數了……”


    “但是呢,俺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提醒大家一句,終身大事,千萬別急著下定論啊!”


    這位大姐正是三村食堂那位“老邢家的”,她說話風趣,底下的鄉親登時一片笑聲。


    “另外就是賈三爺拜托我在這兒宣布幾條新規矩……也不能算是規矩吧,用賈三爺的話來說,就是新風尚。他盼著寨子裏麵的年輕人,聽了這幾條之後,能夠少些煩惱。”


    “第一條,所有各自相中的伢子和閨女,你們決定成親之後,要一起到檔案辦公室去登記,領取‘結婚證’。父母代領是不行的啊!”


    “畢竟這成親過日子,是你們兩口子自己成親過日子,沒有旁人能代替你們決定。聽一下家老們的意見是沒錯,但是決定還是要自己做。”


    底下田友明登時握著拳頭,他一時有了衝動,想要直接去找鞠三娘,跟她家裏好好說說,若是說不通,就半夜摸到三娘的閨房裏……帶人私奔!


    這邊田友明連“私奔”二字都想到了,老邢家的話鋒一轉,說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第二條,賈三爺說了,來到桃源寨,就是桃源寨的人,移風易俗好,別再抱著以前鄉裏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規矩不放——桃源寨,不興收大額的彩禮,更不興借嫁女的機會,打著幌子賣閨女!”


    底下一排倒吸氣的聲音。


    這彩禮下聘,數百年的規矩,沒想到到了這桃源寨,說不許就不許了。


    田友明一聽這消息,心頭大震,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真給他找到了鞠三娘。女孩子目光幽怨望著他,田友明覺得心頭好似有無數把小刀在這來回紮著。


    這賈三爺不許人收彩禮,他就真的能娶上鞠三娘嗎?


    誰知這時老邢家的說出了一句更加石破天驚的:“第三條,鼓勵新成婚的夫婦,從家裏搬出來,小兩口獨個兒住。”


    “這不是分家嗎?”這下鄉民們更加不能接受了,“父母在,不分家,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


    誰知老邢家的笑了笑,又追加一句:“搬出來的小兩口,寨子裏給分宅基地。”


    這一下,相親大會的現場,徹底炸鍋了。


    “等等呀,俺這還沒說完,非得強著要收大額彩禮的那些人家,可是分不到宅基地的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基建高手在紅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靜的九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靜的九喬並收藏基建高手在紅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