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自禦駕巡園那次,京中下了一場大雪之後,天氣又冷了幾日,終於漸漸和暖起來。沁芳溪表麵的浮冰漸漸都消了,兩岸的綠柳生出新芽。一場春雨下過,瀟湘館前前後後生出了好些春筍,盡數叫福丫帶著幾個府裏的家生小丫頭掰了去。


    這些筍,一半豐富了榮國府的餐桌,另一半則送去了孫氏在城南的作坊,看看能不能醃成酸筍。如果能成功,這世上便又多一件味道“奇特”但又叫世人離不了的食材。


    榮寧二府接駕之後,賈放過了幾天舒心的日子。雖然榮府裏一直有傳言,說他修的園子和他那日的表現,並未驚豔到讓榮府得到什麽好處。至少禦駕回宮之後,便對這次巡園隻字不提,仿佛人壓根就沒有來過一樣。但是賈放不在乎。


    經過接駕這一次,他的心態已經完全放平了,他修這座園子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旁人。旁人說什麽,皇帝怎麽看,都不在他的考量之內。


    這日他早起,慣例在小院和水井之間做了往返負重活動,又去大觀園內跑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小院裏衝了一把澡。孫氏已經把大廚房送來的早飯熱過一遍,送到賈放麵前。


    賈放一瞅,慣例是粳米粥,另外還有一小方蒸製的千層油糕。他嚐了一口粥,皺皺眉頭,問:“甜的?”


    孫氏點點頭:“加了牛乳和糖。”


    賈放不是甜黨,但是他在這個時空裏吃甜食的機會極少,陡然吃上一口甜粥,溫熱的甜味裹著奶香,味道還挺不錯。


    他又瞅了一眼旁邊碟子裏的千層油糕,見到白白胖胖的油糕上麵點綴紅綠絲,於是又問:“也是甜的?”


    孫氏點頭:“這千層油糕,是用豬板油和糖醃製,醃成糖板油丁,然後一層糖油一層麵,足足做滿六十四層,再上鍋蒸製,做出來的油糕。”


    豬油和糖做的……難怪那麽甜美豐腴。


    賈放記起這在他那個時空好像是一道南方名點,於是問:“怎麽,府裏是又請新廚子了嗎?這像是南方的點心。”


    孫氏立即糾正:“咱們一大家子都是南方人,府裏的廚子做這些原屬應當。這道千層油糕,是老太太在時最喜歡的一道。老太太去了之後,史夫人當家,這些就不怎麽做了。”


    賈放:……忘了賈家祖籍金陵了。


    “那如何又把這些吃食重新拾起來了呢?”賈放問。


    孫氏臉色稍許有些古怪,道:“是因為最近京裏的糖價便宜。府裏一下子買了不少,廚子便偶爾做了一次南邊的味道,勾起了國公爺的昔日口味,便叫廚房多做一些,讓府裏人都嚐嚐。”


    賈放:……敢情是因為糖價便宜了呀!


    不過,糖這樣東西,在古代確實是奢侈品。就拿桃源村來說,以前他們整天都在為了吃鹽而發愁,因為鹽是必須品,沒有錢買鹽,一村人就都沒力氣下田。


    但是糖就不算什麽了,桃源村幾乎沒有人買糖,娃兒們幾乎沒見過成塊的糖,更別提用糖做的點心。


    賈放在桃源寨曾經親眼見過一群孩子摘下路邊的野花,然後把花心單摘出來嚐那裏頭的一點點花蜜。他也見過有鄉民在山間找到生著的野甘蔗,就砍了帶回來,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分給村裏的孩子——每個孩子都捧著小小一截甘蔗嚼個不停,臉上都笑開了花。


    甜味代表著溫情與滿足,但在這個時空卻不是輕易能享受到的。


    像榮府這樣,用豬板油與糖一道蒸製點心,桃源寨的人肯定想都不敢想。


    賈放:等等……應該是南方產糖才對呀!


    他曾經聽賈赦說過一嘴,說是京裏的糖都是南方運來的,後世北方用甜菜製糖的技術似乎還沒有出現,所以這意味著——從南方運進京的糖成本降低了?


    賈放特地找賈赦確認了一回,這位“百事通”很確定地告訴賈放:“誰說不是呢?”


    “前陣子監國太子試行新政,推動削減路稅,各州的路稅減了一多半,南方運上京城的糖成本就便宜多了。聽說還有海運運糖,再通過運河把糖送進京城的,那成本就更便宜了。”


    賈赦嘻嘻笑著,說:“有些人嘴上說著不要新政,卻靠這個牟了不少利。老三,你說這叫什麽?”


    賈放:……叫“口嫌體正直”。


    按照賈赦說的,賈放暗自猜想:這從南方運糖上京,大做買賣的,應就是三皇子的手下了。三皇子現在在京中儼然以士林領袖自居,一開口就是道德仁義,但是私底下卻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錢賺得盆滿缽滿。


    真是名聲利益兩不誤。


    不過這新政一推,南方的糖運往北方,北方的大戶人家開始大手筆地用糖做各種精致點心,桃源寨的鄉民們,卻依舊隻能從山裏砍一枚野甘蔗回來,帶給自家孩童,讓這些小孩子們嚐嚐甜味。


    錢都讓這些財大勢大的行商賺走了,生活在糖產地的百姓卻依舊與糖無緣。這有點“遍身綾羅者,不是養蠶人”的味道。


    “老三,你別過問這些啦!”賈赦拍拍兄弟的肩,“多想也沒用。咱把自己管好就是。至於糖,便宜了咱就多買些孝敬孝敬爹娘,貴了就少買,還能怎樣?你我總歸把自己該做的做好便是。”


    賈放點頭,賈赦的這份實用主義還挺對他的胃口。


    他按照賈赦的指導,回到大觀園中,指導紅香圃和綴錦樓兩處工程的進度。


    正如此前雙文所說,紅香圃的修複進度非常快,這座小廳的結構幾乎沒有動,隻要將外部裝飾整修一新就可以了。


    而雙文還攬下了修整位於紅香圃四麵的芍藥欄的活計。她帶著幾個小工,把芍藥欄裏已經多年不開花的老枝清理了去,然後又從蘅蕪苑取了新“培育”的芍藥種苗來,種在這芍藥欄裏。


    蘅蕪苑的培育圃非常特殊,從那兒培育出來的種苗幾乎是見風長。剛栽下去的種苗,沒過幾日,已經和長了兩年的老枝似的。看這樣子,今年春天天氣和暖之時,在這紅香圃裏賞芍藥,應當是沒什麽問題了。


    賈放看過園裏的情形,便獨自去了稻香村,從那裏通過“縮地鞭”,前往桃源寨。


    他剛出賢良祠,就發現青坊河對麵上一團黑煙直上。


    難不成是山火?——賈放一躍而起,徑直衝向青坊橋。這時青坊橋跟前已經聚了很多人。賈放隨便抓住一個鄉民,急忙問是怎麽回事,那鄉民喜形於色,說:“那林子裏發現了一個大蜂巢——賈三爺,等把蜂蜜取出來,這寨子裏的娃兒們,就要有蜜吃啦!”


    但賈放頭一個想的卻是:“蜂子不蜇人嗎?”


    身邊的鄉民立即回:“所以您看著那邊點起了柴草,就是要把那些蜂子熏走了,再把蜂巢摘下來取蜜。”


    賈放聽見,立即往青坊橋上趕,準備過橋去看看,被那鄉民一把拉住,說:“賈三爺,您可不能就這樣去!”這鄉民二話不說,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外褂脫了下來,塞在賈放手裏,說:“這衣裳借你,蓋在頭臉上紮緊,就露一對眼睛,這樣就不怕被蜂子蟄了。”


    這位鄉民的外褂脫下來,還有些汗味兒。賈放原本是個很愛幹淨的人,很難接受這個。但旁人把自己的衣裳脫下來給他抵擋蜂蟄,自己光個膀子,這是何等的信任與熱情。


    賈放實感盛情,道了一聲謝,趕緊把鄉民的外褂披在自己頭上,兩個袖子一紮,蓋住自己的整個麵孔,隻露出一對眼睛。汗味兒就汗味兒吧,反正過一會兒也習慣了。


    他立即動身,越過青坊河,來到右岸河灘前的空地上。


    這邊正在觀望的村民,都和賈放一樣的打扮。人人都蒙著頭,隻露出一對眼。


    這裏的煙味已經很重,村民們點起的柴草裏似乎加了一些草藥,味道濃烈,連賈放都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不防身旁的人跟他打招呼,“賈三爺,您來啦?”


    賈放瞅瞅:一個都不認得。


    他身邊兩人便解下臉上遮著的衣裳,一個是陶村長,一個是秦村長。


    賈放奇怪了:“你們怎麽認出我來的?”


    陶村長笑著指指賈放腰間佩戴著的醜魚玉佩。賈放這才恍然大悟,感情他這是身上自帶標記,走到哪裏被人認到哪裏。


    “那邊怎麽樣了?”賈放對新發現的蜂巢很好奇。


    “是蜜蜂,不是馬蜂。”秦村長笑著向賈放解釋二者的區別,“馬蜂盡蜇人,還容易把人蜇傷了。蜜蜂卻好,待會兒把那些蜜蜂暫時熏走,削一半蜂巢下來,那蜂蜜是養人的,蜂蠟也能治病,都是好東西。”


    賈放忽然問:“削一半蜂巢下來?”


    秦村長笑道:“賈三爺,您這就有所不知了。削一半蜂巢,留一半給那些蜜蜂,乃是取的生生不息之意。待到來年,這蜂巢就還能再長出新的一半,我等就依舊還有蜜可取。如果一下全取了,來年就無蜜可取。”


    世人都曉得不能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的道理,即便是山林中偶然尋到的蜂巢,也會悉心保護,免得來年沒有蜜吃。


    但是賈放卻眯起了眼睛,想了片刻,問:“為何不把整個蜂巢都采下來,然後咱們自己養蜂?”


    “養蜂?”陶村長和秦村長齊齊驚訝地問。


    “咱們這附近各種山花不少,說明蜜源充足,完全可以考慮人工養蜂。”賈放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當即吩咐,“讓大家待會兒把整個蜂巢都摘下來,劈開蜂巢的時候,找一找老蜂王和王台的位置,然後把這兩部分分開,喂,等著我啊——”


    賈放轉身飛奔,跑去金融辦找老金和老塗。這兩位見到一個頭上蒙著衣衫的“蒙麵人”衝進來,嚇得差點兒搖鈴叫稽查隊。


    賈放卻興興頭地問:“兩位,上次被咱們做大了的那些‘錢箱”在哪裏?”


    早在年節前後,金融辦請了村裏的木匠為金融辦打造幾隻臨時存放錢幣的木箱,專門供收取辦集時的管理費和美食街的管理費使用。


    這些木箱被設計成深口木箱,最上麵的箱蓋正中有一道橫槽,用以投擲錢幣,錢箱的上蓋和下蓋都可以整個打開,方便把裏麵的流通券和錢幣從中倒出來。


    但是頭一回和木匠溝通不暢,這木箱做的比原本預訂的尺寸大了整整一倍。老金和老塗幾乎需要兩個人合作拎一個木箱,自然不實用。但又不能讓人家木匠白幹活,隻好又重新說明了尺寸,重新訂製一批。這些做大了的木箱就被堆放在金融辦的辦公室裏,準備看看以後能派上什麽用場。


    賈放讓老金和老塗把木箱取出來,自己一手拎了一個,越過青坊橋,來到“拆蜂房”現場。


    這一回他總算是看清楚了那個蜂巢。隻見蜂巢的直徑超過兩尺,也不曉得這群蜂兒在這裏經營了多久。


    這蜂巢與大樹的連接處已經被完全挑斷,蜂巢被取下來橫放在地麵上。一個三村的鄉民手上纏著厚厚的麻布,持著一柄柴刀,正慢慢將蜂巢剖開。


    這位鄉民身邊,還有一個同伴,手持一柄火把,火把的一頭包裹纏繞著藤蔓,點著了之後黑煙滾滾。用這些黑煙一熏,再勇猛的工蜂也不敢靠近巢穴。


    被剖開的蜂巢裏一層一層巢脾極其整齊,上麵還有不少蜜蜂來回爬動,但是那滾滾濃煙的威力實在太大,它們也實在無力奮起反抗。


    賈放將頭上的衣服蒙得更緊些,勇敢地靠近,然後指點:“找一找蜂王,再看看有沒有用來分蜂的王台……”


    賈放懂得這些,還真要歸功於他入行之初從頭到尾盯過的一個項目,當時建築方要求設計師駐場,以便隨時溝通。於是賈放在施工現場住了兩個月,周圍除了工棚之外,隻在兩裏地之外有一處養蜂場。賈放窮極無聊,去養蜂場造訪了幾次,竟然跟那裏養蜂的大爺交上了朋友,得他指點了不少關於養蜂的知識。


    豈料這一趟竟成了賈放的啟發之旅。養蜂的大爺特地將蜂脾從蜂房中提出來讓賈放觀看,讓他觀察那些整齊劃一的六角柱狀體。曆史上曾有數學家計算過,如果用最少的材料,建造出最大容積的容器,那就是蜂房的結構。


    可見蜜蜂是自然界最有創造力的設計師之一。


    在養蜂場泡了兩個月之後,賈放的下一個設計作品裏引入了蜂房的六邊形結構,這給他的設計作品帶來了一種簡潔雅致,卻又兼具了後工業化時期的硬朗與實用風格。


    那件作品給他帶來了很多讚許與榮譽,但那次經曆卻教給了很多更實用的東西。


    隻見賈放索性湊近了觀察,他伸手指點:“那個就是王台,把它所在的蜂脾和蜂房的其他部分分開……”


    所謂“王台”,就是蜜蜂用來培育蜂王的“小房間”。


    他們這回還挺幸運,這一群蜜蜂看起來快要到自然分蜂的時候了,因此王台已經築成,新的蜂王眼看就要孵化。


    正好將整個蜂房一分為二,盛在賈放帶來的這兩個大木箱裏。


    手持柴刀的鄉民按照賈放說的,提起蜂房,就要盛在蜂箱中,賈放卻說:“將那塊厚一些的,再劈下一半,小心,不要傷到蜂王的巢穴。”


    那個鄉民依言取下了一大塊,托在手裏,隻見蜂蠟製成的蜂房裏,金黃濃厚的蜂蜜正在慢慢地往外滲。


    賈放命人把這兩個木箱放在地麵上,然後連同熏蜜蜂的火把一道,慢慢地後撤,讓緩過勁兒的蜜蜂慢慢地歸巢。


    兩個木箱放置得較遠,稍微有些距離。原本同一群蜜蜂,這時都有些蒙圈,不知道該回哪個巢穴好,亂哄哄地飛了一陣,眼看天色已經較晚了,這些蜜蜂卻始終不肯歸巢。


    賈放則告訴那位取下一大塊蜂巢的鄉民:“去取一點蜂蜜出來,然後塗在那木箱的箱蓋上,再趕緊把箱蓋扣上。”


    這些鄉民都是賈放說什麽他們就做什麽,當下毫不遲疑,飛快地去了,在箱蓋上塗了一層蜂蜜。


    這下子,四散在外的蜜蜂全飛了回來,密密麻麻地爬在兩隻蜂箱的箱蓋上。全副武裝的鄉民隨即小心翼翼地將蓋子扣上。


    “成了!”賈放拍手,“明天讓木匠再做兩個支架,把這兩個蜂箱架起來。”


    這樣一來,兩個上方有蓋子可以防雨,進出口在下方的蜂房便做好了。


    那位今天出了大力氣的鄉民手中捧著剩下的半塊蜂巢,遞到賈放麵前:“三爺,這蜂巢您要怎麽處置?”


    賈放教他把裏麵一層一層的蜂脾取下來,那都是蜂蠟,用處很多。“至於裏麵的蜂蜜,大家都辛苦了一天了,這些蜂蜜就都是大夥兒的,帶回家,讓家裏的孩兒們好好享用一番吧!”


    賈放話音一落,現場登時響起了一片歡呼聲。


    “娃兒們,有蜜餅吃了!”那個取蜂巢的鄉民一聲大喊。聽見這聲甜蜜的召喚,也不知是哪裏鑽出了一大群孩童,一個個歡呼雀躍著,衝著這手捧蜂房的鄉民跑了過來,似乎他手中拿著的不是剛才的蜂房,而是甜蜜蜜、香噴噴,剛出爐的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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