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夫人那所謂的“見客的大衣裳”,事實上是她入宮時的全套誥命,穿戴起來起碼要小半個時辰。


    因此順天府的衙役愣是在榮國府的門房等了大半個時辰,連茶都喝白了,才等到史夫人召他們入府相見。


    史夫人見人的地方就在榮禧堂正堂上,她坐的位置頭頂上就是一座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麵寫著“榮禧堂”三個大字,旁邊是“萬幾宸翰之寶”六個小字。


    順天府的一名衙役就拉拉身邊的班頭兒,小聲說:“看見沒,那是禦筆。”


    班頭走到這兒,見滿眼都是威儀壯麗,腿肚子已經有點打顫了,心裏直嘀咕:這趟差事怕是真不好辦了。


    但上頭吩咐下來的事,他們不跑這一趟也不好交差。隻能硬著頭皮向前,來到榮禧堂中,向端坐在上首、全套儀仗、雍容華貴的國公夫人行禮問安:“見過國公夫人。”


    “幾位差爺,請坐,看茶——”


    史夫人擺出了一副禮數周到,但拖也能把你拖死的架勢。


    “不敢勞動夫人賜茶,小的們適才在門房已經喝過了。現在過來,不為旁的,就是想請府上的大公子、三公子勞動玉趾,到順天府衙門走一遭。”


    “哦?”史夫人便道,“你們不飲茶,那便請等等,我要飲。”


    一句話把衙役們噎在原地,坐下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不等也不是,等……那時間真是好久啊!


    好不容易等榮禧堂內的仆婦沏了茶,服侍史夫人喝了一口,她才慢悠悠地抬起頭,問:“順天府尹請小兒過府,究竟是所為何事啊!”


    班頭和衙役們早已就憋得心頭有火,偏生在這莊嚴壯麗的榮禧堂裏被壓得絲毫不敢放肆。這是那班頭隻得躬身道:“大公子在東門市與人起了一點爭執,雙方動起手來,打斷了鎮國公家的小公子一條腿——”


    史夫人登時麵露欣然神往之色,道:“什麽?我家小兒與鎮國公家的公子動手,竟能不落下風,還打斷了人家的一條腿?嘖嘖嘖,這真是虎父無犬子,我家老爺回來,聽說此事一定會倍感欣慰。”


    順天府的衙役們在下首聽著,已經全傻了。


    “不過不對啊,”史夫人的欣喜突然轉成疑惑,“我家小兒沒這能耐,鎮國公府的公子,他怎麽打得過?更別說打斷腿?”


    班頭連忙道:“千真萬確,鎮國公府的小公子牛雍,被打斷了右腿脛骨,已經送去府裏找大夫正骨去了。”


    史夫人登時一臉失望:“哦,隻是脛骨而已啊?”


    班頭:……感情還嫌對方傷得不夠重?


    “我家二小子小時候也摔斷過右腿脛骨,躺在床上將養了兩個月就好了。不過我們夫婦之後就再不敢讓他習武了,這才讓他捧了書本子讀子曰詩雲……對了,那牛雍,真的不是自己摔斷的腿嗎?”


    順天府的衙役:……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們怎麽知道是我家小兒去打的鎮國公,我幾個兒子都是性子素來平和,從不與人爭短長。”史夫人又問。


    班頭連忙道:“自然是有人指認……鎮國公府牛雍指認,是貴府大公子賈赦,打傷的他;據稱打人的時候貴府三公子也在。府尹大人特命小人等帶大公子、三公子回去問案。”


    “他說是我兒打的就是我兒打的嗎?”史夫人手裏的茶碗突然朝手邊的桌麵上重重一頓,茶盅茶碗一陣叮叮當當的亂響,幾個衙役也差不多同時渾身抖了抖。


    “在東門沿街行乞的乞丐都還樂意說我兒欠他錢哩!你們聽那牛雍指認,便要鎖我兒上順天府嗎?”史夫人的聲音裏滿是譏誚。


    班頭隻得再次躬身,向對方解釋:“這東門的乞丐咱們可以不理,但是鎮國公府的小公子與令郎,確實起了衝突在先。”


    史夫人一挑柳眉,露出一副頗感興趣的模樣:“說來聽聽!這究竟是什麽原委?”


    於是那班頭便原原本本地把兩家的糾紛一一說來,“小樓”如何開業在先,“東門”如何開業在後卻又與“小樓”的生意一模一樣,甚至還挖了“小樓”的食材供應之事。他嚐試著得出一個結論:這梁子是榮國府和鎮國府結下的,所以肯定是榮國府的人對上了鎮國府的人。再加上牛雍本人的指認,順天府基本上鎖定了嫌疑人,所以一定要請賈赦過府,與牛雍當堂對質。


    史夫人聽著的時候臉色變幻,也不知在想什麽。


    班頭說了長長的一番話,到最後見史夫人也不回答,隻能提醒一句,然後問:“夫人……可否請大公子與三公子跟著我們……”


    史夫人卻伸手搖了搖,道:“不是這麽回事。你們想想,這件事論起是非曲直,到底是誰是誰非?如果不是鎮國公府的小子率先搶我家大小子的生意,我家大小子犯得著跟他過不去嗎?犯得著打上門嗎?犯得著打斷他的狗腿嗎?”


    史夫人連說三個“犯得著”,班頭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心想:這總算是認了。他連忙開口:“這便是了,小人奉府尹之命,請大公子到順天府走一遭。是非曲直,自有大人秉公論斷。”


    誰知史夫人柳眉倒豎,斥道:“誰說便是了?鎮國公家的小子信口雌黃,就非要拖我家兩個小兒一起下水嗎?幾位,請你們看清楚了,這裏是榮國府,不是他鎮國府。”


    班頭和身邊的衙役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河東獅吼,竟忍不住都倒退了半步。


    “夫人……”班頭覺得喉頭艱澀,有話難說,因為根本就說不通。關鍵兩邊都是公府子弟,得罪了哪一邊都討不了好去。班頭膝蓋一軟,幾乎都想跪下來求了,但硬撐著保留了一點男人的尊嚴,道,“小人隻是奉命行事……”


    史夫人卻又軟了下來:“知道你們是奉命行事,這不好好地招呼你們坐下來喝杯茶,一個個的卻又都不肯。”


    可憐的男人們,在這榮禧堂裏頭暈腦脹,恨不得找根柱子撞一撞,好把自己撞清醒些,捋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史夫人卻依舊溫聲軟語道:“但問題是,我家三個小子,今天一天都待在家裏,半步都沒出去過啊!”


    這……班頭和衙役們全都傻了:在他們自以為和史夫人已經過到最後一招,大家準備好魚死網破、圖窮匕見的時候,史夫人突然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抵死不認!


    還有什麽比耍賴更有效的招數嗎?——那就是威高權重,官大一級壓死人的人家當眾耍賴!


    史夫人提高聲音:“來人那,去吧大爺二爺三爺都請來,讓他們來見見順天府的公差們!”


    隔了好一會兒,賈赦賈政賈放三個人拖拖拉拉地出現了。賈赦穿著一身的綢衫,一麵走一麵打嗬欠,問:“母親,是什麽事兒?這午睡都沒讓人好睡!”


    賈政則抱著一本書,一麵看一麵背誦,進了榮禧堂之後正眼也不看那些衙役,似乎早已曉得自己就是走個過場應個景兒。


    賈放則有些惶恐,見到差人還知道拱拱手,說:“各位差爺辛苦了,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班頭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喝茶”這兩個字了。


    他隻得硬著頭皮向賈赦賈政賈放三人開口詢問:“三位公子,是否今日都沒有出過家門?可有人證?”


    賈赦賈政賈放齊齊點頭,一起指著史夫人:“母親可以為我們作證。”


    史夫人傲然座上,努力擺出一副凜然的氣派。


    所以賈家這是上下一條心,一起跟順天府耍賴了。


    班頭登時無語,心想見過奇葩的,沒見過這麽奇葩的一家人——他被噎了這半天,實在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他當即向賈府諸人告辭,道:“小人明白了,三位公子今日沒有出門。府尹那裏問起,小人也會這麽回複。如果鎮國公府那邊拿不出更可靠的證據,小人便也不會再上門打擾。”


    史夫人卻嫣然一笑,道:“哪兒能讓班頭白跑?回頭請在門房處少坐,本府略備了些薄禮,請幾位吃茶。”還是沒能離開“吃茶”。


    但是這些順天府的衙役在離開賈府的時候,一個個臉上都掛著笑:榮府送的那份“薄禮”令他們很滿意,滿意到足以讓他們在順天府尹麵前添油加醋地描述,賈大公子如何剛剛午睡睡醒,二公子如何刻苦攻讀,三公子麽……年紀輕輕十分文弱,又是一副知書達禮的樣子。


    *


    晚飯賈放是在賈赦院裏吃的,兄弟兩人相對無言坐了好一會兒。賈赦才問起:“你那個小廝……應當無恙了吧?”


    賈放點點頭:“子衡派人送了他回來,傷口俱已處理過了,不是什麽大傷,將養幾日就能好。”


    賈赦點點頭:“那就好。”他繼續低頭吃飯,不知是否正在為今日“出一口惡氣”的一場大鬧而後悔。


    兩人同時靜默了一會兒,突然同時放下筷子:


    “大哥!”


    “三弟!”


    “你先說——”


    賈赦便道:“好,我先說——”


    “今日我聽見母親提起往事,實是有些感慨。”賈赦歎了一口氣。


    原來,史夫人在榮禧堂與順天府來人對答的時候,賈赦一直縮在榮禧堂後麵偷聽,一直聽到史夫人派人找自己了,才從後麵偷偷溜回了自己的院子,裝出一副午睡剛醒的模樣,出現在順天府衙役麵前。


    因此他聽見史夫人無意中提了一句,說賈政小時候也摔斷過脛骨,養好之後便習不得武藝,隻能做個書生。


    但實情是,賈政摔斷腿,是他們兄弟倆小時玩鬧時候弄傷的,說來賈赦這個做哥哥的也有些責任。


    “突然想起舊事,心裏莫名難受……母親素來不喜,多半也和我過分頑劣有關。”


    賈赦長歎出一口氣,半晌方道:“做了父母,方知為人父母多有不易,說實在的,這麽些年,我欠母親與二弟也頗多。若是能盡我所能,盡力補償他們一些……”


    賈赦想著想著,竟然有些癡了。


    賈放沒有賈赦這種對人生的理解,但他很理智,對賈赦說:“打住,現在咱們榮府正該是一致對外的時候,這還壓根兒不是想這些那些的時候。”


    他猜想今天史夫人表現如此“優秀”,是因為榮國府對上了鎮國公府,史夫人為了榮府的名聲著想,就算是再不喜賈赦,也絕不可能自己把賈赦拱手交出去。維護自己人,是當家主母的應有之義,否則等賈代善回來,史夫人在丈夫麵前也交不了差。


    倒是沒想到史夫人略一保護,賈赦先心軟了。


    這才真的是一家人啊!成天牙齒和舌頭碰來碰去,該罵人的時候還是一致對外地罵著。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咱們現在得好好想想,你現在確實是出了一口氣,但咱們之後怎麽辦,把別人的銅鍋都砸了,對方就不會重新再打銅鍋了嗎?”


    賈赦猛醒,使勁兒搖搖腦袋,沉聲道:“老三,你說得對!”


    “咱必須想個對策出來。銅鍋,對方能仿一回,就能仿第二回 ,屠宰坊,對方是坑定咱們了,其他還有什麽法子,能讓咱們的‘小樓’生意繼續做下去的。”


    賈放胸有成竹,開口對賈赦說:“大哥,我有主意——”


    賈赦外書房的門“啪”的一聲被推開,賈代善還穿著外出的官袍,就這麽帶著一身的寒氣走進來,麵色沉肅,直接來到弟兄兩個的飯桌跟前坐下來,寒聲道:“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


    賈赦與賈放趕緊起立。賈赦口舌便給,老老實實地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包括對方怎樣“山寨”生意,自己怎麽不忿,又是怎麽打上門去,因為怕賈放受傷,失手打斷了對方的小腿……


    賈代善皺著眉頭聽著,到最後才問:“查清楚了嗎?”


    賈赦與賈放早已商量過,首先排除了從工匠處泄密的可能,食客也不可能僅憑一兩次的光臨就把銅鍋的構造就吃透。那麽就隻可能是內鬼了。


    這是賈赦點了點頭,回答賈代善,說:“咱們府的一個銅鍋,擱在大廚房裏,有一回找不著了,廚房的人找了一圈,最後發現是管金銀器的人收著。中間隔了大約有兩日,我問過,大廚房沒別人來,也就是寧府的一個小廝來過。”


    賈赦一說賈放就想起來了:賈珍,那天他頭回請賈赦吃這銅鍋涮肉,剛好賈珍也在。賈放與賈赦交換了眼神,兄弟倆頓時有了默契。


    賈放想,鎖定目標,應該就是他了。但賈珍沒事兒折騰他們這些堂叔們作甚?


    賈代善坐下來,伸手要碗,對兩個兒子說:“都把我給說餓了。”


    賈赦趕緊備了碗筷,親自給賈代善盛了一碗飯,舀了湯,才又垂手侍立在一旁。


    賈代善默不作聲,一個人默默吃掉了一大碗湯淘飯,這便起身,說:“我去隔壁府走一遭去。”


    賈赦與賈放:……


    他倆都不敢說什麽,但想賈代善必然會掌握分寸,妥善處理他們提出的這一點小小懷疑。


    賈代善卻還沒出門,拋下一句:“放兒說的是正理,你們那間‘小樓’,得好好想想怎麽經營下去才是正理。這都厚著臉皮推得一幹二淨了,回頭做生意再做不過人家,我們賈府就成了京裏最大的笑話!”


    *


    說也奇怪,賈代善去寧府這件事,無聲無息,一點水花都沒激起。兩府照常往來,全然無事,甚至賈珍還來榮府一趟,正好見到了賈放。


    這賈珍一點兒愧色都沒有,賈放甚至旁敲側擊了幾句,賈珍也沒有任何反應,似乎銅鍋之事與他全然無幹。


    除了寧府這邊,榮府還來了一位稀客,是位女眷,鎮國公府牛清的夫人,牛雍的母親。她氣勢洶洶地上門,離開的時候據說是直接哭花了妝。


    而史夫人的金句則在整個榮寧二府裏傳頌:“不要看你們牛府也得了頂國公帽子就抖起來了,好好想想當初,八位國公裏到底是誰帶著你們立下的大功?誰是你們的恩人,你們該承誰的情?”


    “我瞅著也沒過多少年,牛夫人,你是年紀大了開始忘事兒了嗎?”


    “讓您兒媳婦出來管家吧!京郊的莊子更適合你。”


    “你那小兒子竟然蹬鼻子上臉,欺到我們榮府頭上來了?那天是我兒在家沒出門,要是我早知道了那事,我早早就讓我兒出門,早早把你家那臭小子的狗腿打斷!”


    “還好意思敢去順天府告狀,要臉不要?”


    ——威風不威風,彪悍不彪悍?


    賈放吐吐舌頭,心想,他自從來到榮府,從來隻見史夫人窩裏橫,是真沒見到史夫人對外竟然還要橫,十足十一副大姐頭的模樣。這是個諸般缺點匯聚一身的女性,偶爾閃起光來竟然也亮閃閃地教人刮目相看。


    改天,賈赦一時嘴快,不慎把那“小樓銅鍋涮肉”其實掛在張氏名下的事兒給招了出來——這一致對外的局麵立馬沒了。


    據說史夫人舉著雞毛撣子追在賈赦後頭追了二裏地——但賈放可管不了這許多,他已經做好了周全的準備。


    若有人想在火鍋生意上整垮他賈放,賈放隻有奉送三個字: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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