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住!”四皇子將眼前賈放的沮喪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又出言安慰了一回。


    “旨意旬日內即下,移民……到你的地方,還有,還有些時日,一,一兩個月……”


    賈放連忙行禮:“多謝四殿下告知。”


    這其實也不關眼前這位四殿下的事,人家肯來告知一聲,讓自己有個準備,已經夠仗義了。


    四皇子卻依舊帶著歉疚的眼神望著賈放,道:“二……二哥真是好意,三,三哥也說他,他全無惡意,而是信,信你……”


    這四皇子,大約從小就生在皇家,措辭起來都特別考究。太子“真是好意”,而三皇子則是自己說自己“全無惡意”。


    賈放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他對四皇子說:“三殿下也是信任賈放,才肯將這麽多性命托付到賈放手上。”


    他心中登時揚起了豪情壯誌:移民又如何,病號又如何?這些一樣都是生命。焉知他不能把這些生病的移民治好,讓他們也變成自己的“基本盤”?


    四皇子似乎聽明白了賈放的意思,點點頭,臉上終於露出幾分笑模樣。


    “子放,你,你總是……”他笑著說,卻說不出賈放究竟總是怎樣。


    這時瀟湘館外傳來腳步聲,有人長聲笑道:“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果然是個清幽地界,比起我府中也毫無遜色。”


    進來的人不是別個,而是水憲。他應當是料到賈放與四皇子已經聊得差不多了,才放棄了“放風”的重任,從瀟湘館外麵進來,背著手打量瀟湘館中的陳設,邊看邊點頭,似乎這裏一切都很合他的品味。


    “這裏是——”


    水憲進了上房,自然而然地看見了那間藏書室——架上是滿滿的書,有天光從屋頂上兩大片明瓦上投射下來。


    賈放登時想了起來,他連忙轉頭對四皇子說道:“四殿下上次不是問起過那本《萬物之理》嗎?之前我清理了園中這瀟湘館的藏書,竟然找到了這一本。”他說著,趕緊將特地留在上房正屋棋盤旁邊的一本小冊子拿了出來。


    四皇子登時滿臉欣喜,轉眼又轉為訝異:“這麽薄?”


    薄薄的一本小冊子,又怎能涵蓋“萬物之理”?


    賈放卻說:“若是不能概括成小小一冊,那便不是萬物之理了,而是一物一理,那樣的話又讀來何用?”


    四皇子連連點頭,眼光卻緊緊地盯著書頁。他迅速地翻了翻,見到有許多圖示。這些圖示似乎便合了四皇子的胃口,他匆匆翻過之後,將書一合,鄭重捧在胸前,向賈放道謝:“多謝子放,將這事一直……掛在心上。”


    恰好水憲過來,瞧了一眼,便問賈放:“這書,你是在這藏書室裏找到的。”


    賈放點點頭:“藏書乃是前人所留,我既修複了此館,這些書籍便終於重見天日了。”


    水憲便道:“有趣!我也來瞧瞧有什麽我中意的書籍。”


    他自說自話,背著雙手來到藏書室的書架跟前,仰頭望著架上的書。這書架從天花板一直到地麵,架上慢慢的都是厚薄不一的書本,書脊上沒有任何標記。


    水憲伸手,抽出一本。


    賈放這時就在水憲身後,他很想故技重施,也看看水憲到底抽到了什麽樣的書。可是水憲要麽是早有防備,要麽是習慣看書時低著頭,總之賈放的視線被水憲的肩膀完全擋住。


    片刻後,水憲抬起頭,微笑望著賈放。那書已經合起來收進了他衣袖之中。


    水憲說:“正合我心意。”


    四皇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走過來問:“什麽合心意?”


    水憲則誌得意滿地笑:“我在子放這裏淘到了一本極其合我心意的書,就像是你在他這裏尋到了《萬物之理》一樣。”


    四皇子立即就明白了,點頭道:“是,是值得慶賀。”


    可是賈放在一旁卻快要抓狂了:對方找到的,到底是啥神書?


    原本他認為這座書架擁有神奇的功能,可以根據使用者的需求與喜好提供書籍,哪怕是不怎麽識字的福丫,都能拿到一本花樣子。如果他知道水憲拿到了什麽書,大致可以反過來推斷水憲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喜愛什麽,有什麽野望……


    可是現在,賈放卻完全不知道對方究竟拿到了什麽,這愈發加劇了他的好奇心。


    而他這座“智能”書架自然不會給他任何提示的,他既沒有書錄,也無處核對查詢,現在真的就隻能從水憲那張人畜無害的笑臉上憑空猜測——


    他猜不出來。


    *


    這兩位臨告辭的時候,四皇子給賈放留下一句:“幾日……之內,三三三哥怕是會找個由頭來見你。小心……小心應對!”


    而水憲卻隻留下三個字:“不要怕!”


    賈放:……我怕什麽?我才不怕!


    當晚,他做了個夢,當真夢到了“水仙”,穿著一身道袍,頭上梳著道髻,飄逸宛若仙人,站在賈放麵前望著他直笑,非常得意。


    賈放說:“你究竟在瀟湘館拿到了什麽書?”


    “水仙”得意洋洋地說:“我拿給你看!”


    他說著從架上拿出一本,遞到了賈放手上。


    賈放一瞅封皮,登時大笑起來,隨即抱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水仙”見他笑,先是一驚,然後也覺不對,把那本書搶了來,翻了兩頁,一張清雋的麵孔登時漲得通紅,咬著牙,胸膛被氣得一起一伏,似是完全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那股子與生俱來的“仙氣”似乎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因為那書的扉頁上赫然寫著:《母豬的產後護理》!1


    賈放“哈”的一聲直接笑醒了,醒來之後才發現天還沒有亮,他醒得太早了。


    於是賈放沒有起身,而是躺著回憶他的夢,能讓“水仙”活生生被逼出巨大反差的夢並不多,做上一次就能讓人十分舒爽。


    可能水憲在賈放麵前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仙人”模樣,賈放也明知這未必就是他的本來麵目,卻隻能在做夢的時候戳破了看看是啥樣。


    但是賈放醒來之後認真想想:職業不分貴賤,求知欲才是最重要的——賈放暗暗檢討自己,心想,就算水憲真的拿了一本《母豬的產後護理》去看,他也沒有資格笑話人家。


    但問題是,水憲究竟拿到了一本什麽樣的書呢?


    *


    甭管水憲在他的園子裏拿到了什麽,賈放接下來需要應付的,並不是水憲。


    果然如四皇子所言,賈放接到了三皇子的請柬,邀他去“清談會”——這可不是啥業務懇談會,而是模仿魏晉名士,由士子們聚在一起辯論,辯論的話題不涉及社會與民生,而是隻談老莊之道,換句話說就是討論哲學問題,例如本和末、有和無、動和靜、一和多、體和用、言和意、生和死2之類。


    賈放對此並不擅長,他對自己的估計是,去了也隻能聽一聽,若是有人一定要他開口,他就裝傻。


    清談會舉行的地方並不是在三皇子府裏,而是在一個叫做“如意居”的茶社。這“如意居”與尋常茶社的區別,便在於進門時有門檻,如果沒有如意居主人發的請柬就無法入內。


    賈放心想,這大約接近於後世那些會員製的會所。他本人心裏對於“清談”二字沒有多少好感,可能是就他所知,曆史上“清談誤國”的例子太多,因此賈放對此也興趣寥寥。


    但被迎進如意居之後,茶社的侍從並沒有將賈放迎進清談的場所,而是將他引去了茶社後的一座小院,賈放進門時留意了一下,見那院門上寫著“自在堂”三個字。


    進門之後,隻見這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庭院,院子正中一株老柏樹,透著古意蒼森。侍者將賈放迎進正屋,主人不在。賈放仰頭觀望,發現這自在堂上,掛著一幅水墨山水的中堂,旁邊一對四字聯,分別是“有容乃大”與“無欲則剛”。


    按說這院名、字、畫都會反應主人心性,賈放卻多少覺得這主人有點兒“裝”——雖然選擇了“自在”“無欲”這樣的文字,這正屋內的裝飾還是嫌俗麗了,三代的青銅鼎器、前朝的官窯瓷瓶、一水兒的紫檀家具……有一點點浮誇。


    這也可能是因為賈放本人更偏好後世的北歐或者日係的簡潔風格的緣故,他對這“如意居”並不感冒,覺得不及北靜王府的小園多矣——這主人的品味,他也就不怎麽看得上。


    賈放剛在心裏暗自鄙夷了一下主人的品味,那主人便出現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錦衣青年進屋,見到賈放正出神地打量一件金絲鐵線的哥窯八角盤,便露出笑容,出聲招呼:“這位就是賈子放吧!”


    賈放回身,趕緊行禮:“見過三殿下。”


    三皇子不難認,眉眼與四皇子有些像,書卷氣非常重,但開口說話之際總讓人覺得有點距離感,有種高高在上的氣質。


    但三皇子的言談舉止裏也透著他十分樂意折節下交,招呼賈放坐下,立即有仆役送上了新沏的茶,請賈放品嚐。


    “這是江南送來的明前茶,不是什麽好茶,當地土話叫做‘嚇煞人香’。子放隨意嚐嚐便是。”


    這話卻是三皇子客氣,“嚇煞人香”就是碧螺春茶,茶香宜人卻出產甚少,此時的身價已經被炒至頗高。一斤明前茶要好幾十兩銀子,關鍵還難得。


    賈放依言品了一口茶,便隨意將茶盅放在一邊。他不懂茶,完全嚐不出好壞,但偏偏表現出來的,就是嚐慣了好茶,連這等異香撲鼻的清茗也不覺得如何特別的樣子。


    三皇子便有些摸不透賈放的路數了。這間“自在堂”內的布置是三皇子最得意的,他自忖這裏的每一件書畫、器物,都是他精心挑選所得,每一件都直接體現了他的才情與心誌。


    以往有幸被他請到這“自在堂”的人,全都對這裏無比誇讚——當然三皇子也知道這其中多含了些阿諛奉承之詞,但是像賈放這樣,看過就算了,全然無感的人,三皇子還從來沒見過。


    算了,公府庶子,見識短淺。——三皇子心裏暗想,這“自在堂”裏的玄機,怕是這少年人也看不懂。


    “前日裏聽聞子放於賑災一事上建言有功,本王便一直盼望一見。”三皇子微笑著開口,他的聲音非常好聽,像是夏日山溪的流水,能叫人去掉心裏的燥意,“一見之下,方知是天分高,才情遠,果然不俗。”


    “不俗”二字,是三皇子對人極高的評價,但加上“天分高,才情遠”六字考語,卻聽來有點兒諷刺的意味。這話都還沒說上三句呢,咋就天分高、才情遠了?


    賈放裝聽不出來,帶著少年人被誇獎之後常有的一點點喜色,向三皇子行禮:“三殿下謬讚了。”


    天分高、才情遠,就合著你暗中給人下絆子使壞嗎?賈放在心中腹誹,但麵上不敢露出來,一旦露出來就等於賣了四皇子。


    “今日請你前來,是想請你參加如意居的清談。日前曾聽說你曾在晚晴樓上與太學生們議論賑災之事,說是你小小年紀,一人舌戰群儒,實在是教人欽佩,我已是等不及,想要聽一聽閣下的高論了。”


    賈放連稱“不敢”,心裏卻暗笑:他在晚晴樓上與太學生們爭論,就是在指責對方空發議論,與國事無益,指責他們“光動嘴皮子”——清談局難道不也是這樣的?


    “不過,在此之前,本王還想問你一件事——你對運轉稅,是個什麽看法?”


    賈放不曉得是對方究竟是要試探榮國府對此事的看法,還是待會兒的清談會真要談這麽敏感的時政問題。總之對方以皇子之尊,和一個十五歲少年討論國家稅收,話裏話外總透著幾分怪異。


    誰知賈放剛要開口回答,卻不曾想被三皇子打斷了,三皇子自己續道:“農為本,工商為末。太子二哥此前在議降低運轉稅之事。我卻以為,若是將運轉稅降低,各地之間行商活躍,重利驅使,豈不是令人舍本求末,舍農事而取工商,古人雲,農傷則國貧,國貧卻民侈,長此以往,國本必傷。”


    三皇子滔滔不絕地都說完了,才轉頭望向賈放:“子放以為,此論可有不妥?”


    賈放心說:你自己心裏都早有定論了,還非得聽我的意見做什麽?


    對方根本不是來聽意見的,而是直接討要讚同的。賈放隨口點個讚這事兒就結了。


    但他是個直爽的人,不喜歡掩藏心中想法,而且他一向自信——連稿都不願改的人,自然也不肯在開口的時候委曲求全。


    “運轉稅,宜低不宜高。如今各州路稅能高到一成,行商之人不堪重負,便減少了各州之間的商品流通。在下以為,過高的運轉稅對各地百姓並沒有好處。相反,降低運轉稅,促進各地之間的商業流通,最終農人也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賈放不止有理論,他還能舉例:“以京畿西路的德安縣為例,該縣轄內產上好的桃子,但是米糧產量平平……”


    “如果該縣大力行銷桃子,而用換來的錢向豐產米糧的鄰縣采購米糧,一來一回,農人所得之利,要比分出一半人力種桃采桃,同時種糧,農人的受益來得高。這是可以通過計算證明的……”


    賈放雖然沒有經貿相關的專業背景,但是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貿易的基本理論,亞當斯密,國富論,他多少還了解一些皮毛。


    這決定了他的眼界比現在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不少,而三皇子這樣的人物,因為其固有的時代局限性,必然不了解而且不讚同他的觀點。


    賈放心想:我有理論,有實際,有推演,有論證,一切都可以證明我的觀點,不服來辯呀?


    誰知人家根本不跟他辯。


    三皇子“刷”的一聲,打開了手裏一直緊握著的一把折扇,露出笑容,點著頭道:“子放果然觀點新穎,本王聽得十分有趣。”他的聲音依舊如山澗流水般動聽,態度也溫和而客氣。


    “少時如意居裏開清談局,本王也盼著能聽見子放的高論。到時一定洗耳恭聽。”


    說罷,三皇子一抬手中的茶盅,端茶送客了。


    賈放也無所謂,隻是他剛開了個話匣子,卻沒辦法好好論證下去,實在有點兒憋的慌。他起身,向三皇子長長一揖,轉身離開。


    三皇子身邊卻轉出一個幕僚,湊到三皇子身邊小聲問:“殿下覺得如何?”


    三皇子吐出一口氣,道:“話不投機半句多。”


    看起來剛才與賈放在一道的時候,這位天潢貴胄也將自己憋得有點狠,非要勉強自己和一個壓根兒說不到一起去的少年談笑風生。


    路稅之事說到底隻是利益糾葛,重農抑商的弊端,對於三皇子而言,有那麽多大商巨賈投向了他,他有什麽不清楚的,還辯什麽辯?


    可見那少年人居然那樣認認真真地反駁,三皇子心頭不禁生出十分煩惱。


    “那您覺得他所說的……能代表榮寧二府嗎?”幕僚小聲問,畢竟這個結果直接關係到之後那一場“清談會”的風向。


    三皇子搖搖頭,說:“他一個庶子,代表不了榮寧二公。但既然他的看法與我相左,以後應當很難成為助力。”


    “待會兒清談會,就按事先商量好的辦吧。”三皇子做了決定。


    合得來便拉攏,合不來便當成靶子樹起來,這如意居裏的“清談會”,一向是這樣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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