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憲與林如海端坐在晚晴樓的廚房裏,在完成和賈放完全相同的“試驗”。


    由賈放設計,百工坊的木匠親手打造的“抽屜蒸籠”,此刻正放在大灶上。晚晴樓上了年紀的大師傅將木抽屜抽出,將晶瑩柔滑的腸粉從裏麵刮出,盛在碗裏,澆上晚晴樓特製的醬汁,灑上蔥花和芝麻,恭敬地遞到水林兩位手中。


    水憲和林如海嚐過,一致點頭。水憲說:“果然如賈放所言,這米漿若是摻了陳米,真的比單用新米做出來的口感要滑爽得多。”


    林如海一邊吃一邊讚歎:“這樣精妙的吃食……子放究竟是怎麽想出來的?令我這來自姑蘇魚米之鄉的都感大開眼界啊!”


    水憲有意無意地幫賈放遮掩:“你別看賈放年紀小,他讀過的雜書可多,好些咱們不知道的逸聞趣事,他都知道。日後與他相處,你就知道了。”


    林如海這時在忙著吃腸粉,沒空開口,隻“嗯”了一兩聲,算是作答。


    水憲卻指揮晚晴樓的大師傅:“再試試將米漿澆在布上,然後灑上材料,一並上屜蒸熟。”


    大師傅連聲應了,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潔淨棉布,鋪在一層竹屜上,然後在上麵澆了一層厚薄均勻的米漿,灑上香蔥、配芝麻一起炸過的蝦米,一道送入蒸屜裏蒸。


    這蒸製隻要小半盞茶的功夫,大師傅就將竹屜取出,將那棉布,帶著表麵已經蒸為凝固狀態的米粉,一起翻倒在事先抹過一層豬油的案板上,然後迅速將棉布一揭,棉布已經從米粉上麵脫離,大師傅迅速將那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米粉連同蔥花和蝦米,圈成一卷,再切成一段一段的盛盤,淋上醬汁與香油,遞到水憲和林如海麵前。


    林如海:“這……這看起來比剛才的還要好啊!”


    他已經等不得了,伸筷子夾了一小塊,還未嚐,先觀其形色:“這粉皮是白如雪,薄如紙,裏麵的食材若隱若現,欲拒還迎……”


    水憲幾乎失笑:“如海,聽起來你像是在觀美人圖。”


    林如海卻已經在大吃了:“香,真香!粉皮柔潤,裏麵的蝦米韌而鮮香……子放在這吃食上頭,可真是個人才啊!”


    水憲卻施施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往下念:“布拉腸粉,可選的餡料有,新鮮河蝦仁、切成薄片的鮮牛肉、雞蛋、青菜……油條?這油條又是什麽?”


    晚晴樓的大師傅見多識廣,撓撓頭說:“應當就是油炸檜兒吧?”


    油炸檜是一種前朝流傳的小食,晚晴樓也有現成的,於是大師傅取了一枚出來,想了想,覺得油炸檜已經是熟的,應該不用再蒸的。


    於是這位大廚先蒸熟一片布拉腸粉,將其從棉布上揭下,然後裹在油炸檜外麵,再用刀切成一段一段的,淋上醬汁,遞到水林兩位的麵前。


    水憲眼看著這種匪夷所思的小吃遞到自己麵前,忍不住失笑:“果然千變萬化,隻要將裏麵的餡料一換,眼看就是另一種風格。”他嚐了一口裏麵裹著油炸檜的腸粉,細細地將送入口中的食物都嚼盡了,才點評道:“外麵柔滑,裏麵香脆,果然有趣。”


    可這還沒完,水憲袖子裏那張紙上還寫著:“除了腸粉之外,米粉亦可用於製作河粉、粿條、粄條一類的食物。”賈放沒有明說這些都是什麽,水憲也毫無概念,但想可以留待賈放回來以後,請他和大師傅繼續交流。


    “我原本想著,等江南的米都運到了,和這城裏的其他糧行正麵硬杠,抱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心思,拚盡全力將對方的周轉頭寸給擠爆,無論如何都要把這京城的糧價都降下來。可是沒想到賈放竟然給我出了這樣一個主意。”


    品嚐完“腸粉”之後,水憲與林如海在晚晴樓中繼續籌謀。


    水憲顯然心情很好,此刻正懶洋洋地倚在椅背上,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輕聲哼著小曲兒。林如海自認得這位以來,還從未見他這樣開心過。


    “既能做該做的事,又能大賺一筆,人生在世,樂趣莫過於此。”


    林如海總算明白了:“所以子衡兄是不打算與糧行正麵硬杠了?”


    “不了,我想到了一個更聰明的法子,雖然稍許有點兒無賴。”


    “無賴?”林如海很難想象對麵這個看上去仙風道骨的男子,在街頭市井耍無賴的樣子。


    “不過呢,這事還需如海多多幫忙。沒有你,絕難成事!”


    林如海吃驚地張口:怎麽把他也給拖下水了呢?


    水憲卻一下子從椅背上彈了起來,坐正了身體,喚過一直在旁等候的任掌櫃,說:“遣二十名可靠的人,去榮寧後街上榮府後門,尋賈三爺,說這二十個人聽候他差遣。記住,告訴這二十個人,不管他們在賈三爺那裏看到什麽,聽見什麽,都不要奇怪,不要露出疑問的神色,不能問問題,更加不能走漏風聲。”


    “所以這二十個人,你一定要挑最穩妥的人。”


    任掌櫃得令正要去,水憲卻笑道:“你親自送人去,見到賈三,他興許是會給你什麽好東西。”


    緊接著水憲又喚來自己府中的大管事,說:“府裏立即騰足夠儲藏十萬石糧食的倉房出來。另外,找一間與南方往來頻密的糧行,請他聽林公子的吩咐。”


    林如海這下更驚訝了,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


    水憲笑著點點頭,說:“你既然帶糧進京,我們就要把你這份帶糧進京的戲碼做得足足的。”


    林如海:……


    待林如海離開,水憲這才叫來晚晴樓的掌櫃,低聲說:“安排一下,本王要見一見,‘百穀嚐’。”


    *


    賈放在桃源村,將腸粉吃到了肚兒圓圓,非常滿足地打了個飽嗝,沒忘了提醒陶村長和陶夫人:“這東西雖然好吃,但是支鏈澱粉含量比較高,胃不好的人不要吃太多。”


    陶村長哪裏曉得這支鏈澱粉是啥,但好歹聽懂了後一句,連忙點頭,吩咐陶夫人記下:“老太婆,幫忙記著,以後做給村裏人吃,也別忘了提醒他們一句。”


    他瞅瞅天色已晚,想起了賈放之前的吩咐,趕緊吆喝已經從田裏回村的村民們,運二十石村裏的存糧到賢良祠裏。


    這些存糧運起來很方便——村子裏建了木軌之後,就做了一種專門用來運貨的“平板車”,車輪很小,車身離地麵很低,但是載上糧之後,車身的重心很低,不容易發生側翻。


    村裏找了一頭驢子來拉裝上車的存糧,總共拉了兩趟,二十石存糧已經送到了賢良祠,堆在了賢良祠院子的院牆之內。


    賈放看這運輸效率頗高,而且賢良祠還有挺多空間,心想下次可以讓村民們多運點兒,畢竟他有十萬石存糧要從“賢良祠—稻香村”這條路徑送出去。


    但今天先這樣了,賈放還要嚐試一下自己的搬運能力到底如何。


    於是他謝過了村民,然後關上了賢良祠的院門。現在,一切都要靠賈放他自己了。


    賈放吸了一口氣,才想起自己的運輸工具——一駕手推小車,此刻都還擱在稻香村裏沒帶來,便趕緊通過“縮地鞭”趕回稻香村,想要將他的運輸工具也拿回來。


    他走到另一頭,還未從那副《煙雨圖》中出來,便先駐足停了片刻,靜聽外麵的動靜,見確實無人,才走到了稻香村的正屋裏。


    他探頭看了看門外,隻見暮色已沉。


    最近幾天他不常在大觀園中,大觀園的一應修建都由趙成幫助他盯著。這會兒算時間,工人們應該是已經將活計都幹完,收拾了家夥事兒出園子了。


    賈放背著手,走出正屋,來找他的運輸工具。


    誰知走進稻香村的院子,竟然發現院子裏多了一堆麻袋,整整齊齊地堆放在院牆之內。


    賈放心想:那些工人是怎麽辦的事?原本應該運出去的土石方,怎麽現在都還堆到稻香村裏來了?


    可是這些麻袋,一個個的,大小和材質都看得有點兒眼熟。


    賈放一個激靈:這不正是桃源村的村民幫忙運來的糧食嗎?


    他剛反應過來,馬上往回跑,瞬間又從稻香村返回了賢良祠,他從賢良祠中走出來,發現原本堆放在賢良祠院牆之內的二十石稻穀,已經全部不見了。


    賈放:……哦豁!


    難道這縮地鞭還有定向搬運功能?


    他回頭看向賢良祠,發現賢良祠後已經亮起溫暖的燈光,似乎在回應他的疑問。


    賈放大喜。


    於是桃源村的村民們都聽見賢良祠那個方向傳來一聲肆意的歡呼。


    大家夥兒相互看看:這是……祭神祭得很順利?


    待到第二天,桃源村開始了大規模的存糧搬運活動。因為他們的賈三爺昨晚在祭神之後,收到了神仙托夢,說是隻要將存糧堆放在賢良祠的院中,就會有神仙力士前來搬運。


    至於把存糧搬走這件事,村民們大多還是很願意的。畢竟這些存糧不是他們的,他們也無權支配,而且存糧占用了村中大量的存儲空間,很多人家吊腳樓上原本好好的三樓不能住人,全供了這些糧食,而且還要經常把這些糧食拿出來晾曬,除蟲,這麽多年來,著實費了村民們不少精力。如今送出去,雖說是送去“祭神”,但村民們多多少少都鬆了一口氣。


    真正讓他們感到好奇的,是賈放口中說的“神仙力士搬運”。


    “唉我看見了唉,真的唉!”有村民向同伴們透露。


    “是嗎是嗎?那神仙力士……長得什麽模樣?”


    “我不是說看見了神仙力士,我是真的看見了搬運!”


    “就剛才,我們一夥兒用糧車把糧食都送到了賢良祠門口,然後我們幾個幫賈三爺把糧食從車上卸下來,都堆放在賢良祠裏麵的院牆根兒下。然後賈三爺就讓我們在院門外等著,說是心要誠。賈三爺就自己進院,關上了門。”


    “然後呢?”世上總有些熱情的捧哏。


    “我們當然是乖乖地在門外等著啦,一個個地誠心祈求。過了一會兒,賈三爺就開了院門出來,說是我們的誠心感動了上天,上天遣了力士來將那些糧食都搬走了。”


    “然後我們就跟著賈三爺進院一瞧,發現原本堆在院裏的那些糧食,就真的都沒了。一袋都不剩。”


    “真的呀?那力士搬運的時候,你們聽到動靜沒有?”


    “沒有,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你想,那天上玉皇大帝派下來的力士,怎麽會讓你聽見動靜?”


    “那……有沒有可能是賈三爺把這些糧食都搬別處去了?”


    “瞎!那絕不可能。賈三爺年紀還小,你看他那身子骨,單薄得跟什麽似的。哪裏搬得動這個?”


    “再說了,賈三爺一個人,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一口氣搬盡那麽多糧食?”


    “……說的也是。”


    也有人對“力士搬運”的這個勢頭很擔心。


    “你們說,賈三爺這麽搬,會不會把咱村子裏的存糧都搬盡了?”


    “搬盡了才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眼瞅著這一季的新稻都要豐收了,咱們還總守著那些陳穀子幹啥?”


    桃源村裏,每次“力士搬運”總能引來一番這樣的議論。可是在大觀園裏,卻沒完全沒有人開口。


    賈放給現有的工人們放了幾天假,從園子外頭帶來了二十個“小工”,說是要將園子裏改造水係挖池子挖出的多餘土石方運走。這些小工進園之後,就負責從稻香村裏把挖出的“土石方”盛放在麻袋裏,放在用於運輸的車駕上,然後沿著稻香村通往大觀園園門外的銅軌把這些麻袋運到大觀園門口。


    大觀園門口停著別處來的車駕,說是會把大觀園裏的這些土方運到城外去。


    負責搬運的小工們沉默著,始終一言不發,隻曉得幹活,隻有在賈放看不過眼,熱情邀請他們喝水吃飯的時候才會鄭重向賈三爺道謝。


    有銅軌在,他們幹的活也不算重,主要的力氣活兒就是把麻袋從稻香村裏搬出來,送上車,然後在園門處將麻袋搬下來,送到賈府外的車輛上。


    車輛在賈府外等候著,一車裝滿,就緩緩駛出榮寧後街,往別處去。馬上又會有第二輛空車趕上來,繼續在寧府後門外等著。


    一時間,大觀園與寧府後門處,小工們的身影從未間斷過。


    但是修繕大觀園的工程已經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工人、材料和廢棄的土石也確實一直進進出出,不曾間斷。因此榮寧兩府始終無人注意。


    一直到第四日,榮府史夫人身邊的賴氏終於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在主母耳邊嚼起了舌根,說:“聽聞這幾日三爺主持修園子,卻一直將園子裏的東西往外送。”


    史夫人對此完全不以為意:“那院子裏能有什麽好東西?無非就是那些廢棄不用的竹樹山石、和拆下來的亭榭欄杆,老三要丟掉就讓他丟掉。反正他修園子府裏也沒掏錢,那園子裏的東西自然憑他處置。”


    賴氏訕笑著:“老奴隻是在想,當初國公爺可是什麽人都沒問,直接向上頭推舉了三爺去修園子。萬一老爺要是在園子裏給三爺留了什麽東西,三爺又接著這個機會,都挖了出來,又偷偷運了出去……”


    史夫人登時驚疑起來,口中道:“那也不對啊?園子本來是寧府的,咱們老爺怎可能越過大伯給老三在那園子裏藏東西?”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史夫人還是讓賴氏到榮寧後街去“盯著”,看看賈放會不會真藏了什麽東西,接著這個機會運出去。


    賴氏到了寧府後門處,看見那些身強力壯的小工,一個個二話不說就往門外的車駕上背麻袋。她心裏還在想:這賈放是哪裏來找來的工人,竟然都不帶偷懶的。


    賴氏便拿腔拿調地問來人:“你們這往車上裝的,是什麽呀?”


    “土!”剛卸下一隻麻袋的小工看起來愣愣的,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土?”賴氏捏著帕子開始數落,“打大前天開始起,你們就在往府外運土,有那麽多土好運的?還是運的……別的什麽?”


    這時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朝賴氏擠了過來,說:“確實是如此,土方比較多是因為剛挖了水塘。賈三爺又說園子裏已經有土山了,不需要再堆一座,所以著我們把這些土方都運出去。”


    他指指寧府的院子,問:“這位大娘,請問您是這個府的人嗎?”


    賴氏:……她不是的喲。


    她臉上頗掛不住,隻好咳嗽了兩聲,說:“畢竟管著這工程的賈三爺也是我看著長大的。”


    小工們:哦!


    “不過您也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擋著我們幹活。”工頭一句話就把將賈三爺從小看大的賴氏給嗆走了。


    可是她到底還是不甘心,見前頭兩個人趕著牲口將車駕帶走,賴嬤嬤忽然覺得自己年輕了十好幾歲,將帕子一攥,沿著榮寧後街,遠遠跟在車駕後頭,單看這載著“土石”的車駕到底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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